本以为昨晚就能写完，将近0点，手忙脚乱上传排版找图，又是差几秒没赶上，
干脆撤回来，好好再多写点，今晚又补了一小半，合计4000多字，当两晚一起发了。
「1263」
忘了因为什么，这周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石黑一雄的《长日留痕》看起来，也并未十分吸引我，却是一口气看完了。
石黑一雄是日裔英国作家，我是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公布时才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大概也是在那会，出于惭愧，买了他的这本代表作《长日留痕》，放在书架上，积灰至今。
小说不长，中文版18万字，讲述一位名叫「史蒂文斯」的英国管家，驾车去英格兰西部找昔日搭档的6天里，边行路，边回忆自己从事了几近一生的管家生涯。
这世上有些民族是有极鲜明的特定身份符号的，譬如日本的武士、美国的牛仔、英国管家和绅士……这些身份符号里隐藏着这个民族/国家的独特文化与历史传统。
不列颠文化密码本中的管家和绅士，由一个日裔作家写到入木三分。这本《长日留痕》，我的理解是两条线，一条明线是主人公，即史蒂文斯对其管家生涯的回忆式自述，一条暗线，是其服务的达林顿勋爵，以及他身边的英国贵族，以绅士为道德律令和价值标准，推动着影响世界的决策。
该书出版当年就获得了英语小说界的最高奖项布克奖，可见英国人的认可。
更隐秘的，小说的主要故事背景，即管家史蒂文斯的回忆集中在一战和二战之间的1920至30年代，因凡尔赛条约对德国的惩罚太过严苛——并由此导致了达林顿勋爵一位德国挚友的自杀——英国相当一批精英对德国抱有同情，达林顿勋爵更是其中表率，他不懈努力推动各大国对德国解压，甚至被利用成为德国纳粹的游说者，一心想促成英国首相与希特勒的会面，对德采取绥靖政策，二战后，达林顿勋爵自然被当成了昏聩的罪人、懦弱的蠢蛋被攻击，节操稀碎、名誉扫地（多么可悲，这是一个绅士最为珍视的），郁郁而终。
想到这一层，再考虑到日本在二战中的位置和影响，不得不佩服石黑一雄写这个故事的胆略。
但，又想，会不会是我自己的思维被禁锢得太紧太久了，才觉得处处有雷区？也许这类担虑，在从来都自由表达的人笔下，根本不是一个问题？
不管是不是，作家应如是。
作家的书写，理应没有禁区，更不该有国境。这是文明之幸。
「1264」
怎么一下子收尾掉了，感觉还有好些话没讲。
不管，当聊天，继续讲，随意讲了。
这本书看到一半的时候，我岔出去找了同名电影《长日留痕》，台版叫《长日将尽》（小说有些版本也是这个名字），大陆版的名字简直扯淡——《告别有情天》，像90年代香港流行歌曲会用的烂俗歌名。电影和书的英文原名一样，《The Remains of the Day》。
电影是1993年上映的——即小说出版的4年后。演员阵容是： 安东尼·霍普金斯（殿堂级老戏骨）、艾玛·汤普森（此前一年的1992年，她刚拿下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克里斯托弗·里夫（第一代超人饰演者）、休·格兰特（年轻时真帅啊）。
霍普金斯把原著中那个自我禁欲的史蒂文斯，那个永远一丝不苟、刻板严谨、终其一生都无法对心爱女人说出一句动情的话的管家演绎到了极致。没有一场爆发的戏/情节——因此无论小说还是电影都无法提供畅爽的观看体验，当然这也不是好文学和好电影需要的标准——整个故事在沉闷中行进，如同身处一场大雨前的阴郁低气压中，但大雨最终没有下，史蒂文斯最终也没有宣泄情感，面对泪眼婆娑的女主，面对一直钟情于自己却因为始终未得到接纳而不得不嫁给别人的最好搭档，面对自己长达30余年的唯一爱情，史蒂文斯只说出了这么几句，“你务必尽自己所能使你和你的丈夫在这些年过得幸福愉快，我们也许将永远不再见面了，贝恩夫人，那么我请你留意我所说的话。与你再次相见真是太令人愉快了。贝恩夫人。”
你应该也从中听出了史蒂文斯说话时的奇怪风格，委婉拘谨礼貌到有点变态，是的，整部小说/电影里，人们都是这么说话的，只不过史蒂文斯极致一些，因为他也是最自我压抑的那一个。
看完电影，我又回头继续去看后半本小说，有趣的事情发生了。
你是否有过这种感觉，如果是先看了原著，再看到改编的影视，通常你会对影视十分挑剔，历数它哪里哪里蹩脚的篡改，哪个演员气质不符合原著人物等等，反之，如果你是先看了影视，再去看原著，你大概率会觉得原著不及影视来的痛快淋漓。
反正我是完全如此的，比如《九州》系列、《三国演义》、《白鹿原》、《活着》、《流浪地球》、《哈利波特》等就属于前者，忠实的原著党；《权力的游戏》、《魔戒》、《西游记》、《教父》等就属于后者，炽热的影视改编党。
简单解释，大脑喜欢「被先入为主」。
而这次的意外是，我先看了前半本书，然后看完整部电影，再回去看后半本书——灵异现象发生了：对于这个故事的前半部，我更认同书的讲述，对于故事的后半部，我更认同电影里的呈现。甚至，当我观影中途意识到这个问题，立即刻意提醒自己不要陷入「被先入为主」的模式后，依然无法摆脱情感偏向。
原来，大脑的出厂设置如此强硬。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故事中的细节——优秀作家草蛇灰线的功力。
故事开始，史蒂文斯回忆起自己父亲——也是一位出色的管家——曾经一再提起的一件事，一位身处印度的英国管家，在其管理府邸的餐厅里发现一只老虎，在镇定自若地去请示过主人后，他将老虎击毙，并迅速恢复一切至原样，晚宴如期举行，全过程中，这位管家不曾有丝毫慌乱和惧怕，也丝毫没有影响主人宴客。
史蒂文斯承接并延续了父亲对这个故事的解读：这便是一个顶级管家应该具备的素质——尊严。
此后史蒂文斯的职业生涯里，不断遇到对「管家的尊严」的探究和辨析，或是实际事务中的抉择，或是与他人的讨论，而史蒂文斯始终秉承——其实是强化了——他从父亲所说那个「印度老虎」事件中的解读，管家的尊严，便是保持永恒镇定的职业态度，荣辱不惊，以毕生侍奉一位伟大的绅士为荣。
史蒂文斯镇定和荣辱不惊到了什么程度呢？
他的父亲正在楼上佣人房里死去——躺在床上，弥留之际的奄奄一息——他虽得知消息，却依然在楼下为大厅中的贵宾客人们做着惯常服务，直到父亲咽气，他上楼看了一眼，没有露出一丝表情波澜，下楼继续自己的服务工作。
当然还有对爱情的镇定，女主，即他多年的工作搭档，曾一再向史蒂文斯表露情谊，作为那个时代的传统女性，这种主动表示已是不易，却都被史蒂文斯以克己奉公的姿态无视之。
再来一件，有一天，达林顿勋爵和两位客人——照例也是大人物——在讨论当时英国放开「普选权」的话题，其中一位故意叫来管家史蒂文斯，随口说了三个国际政治经济方面的问题，问史蒂文斯就此有何看法，史蒂文斯「镇定地」一个接一个回答：“先生，对不起，对这种事情我无力效劳。”
几位大人物当着史蒂文斯的面开怀大笑起来，并充满讥讽地说：“竟然还要主张将这个民族之重大决策留给这位伙计，以及像他这样的数百万其他人去处理。”
史蒂文斯如何看待对这样的嘲讽呢，他以「任何专业人士在其进步的过程中都势必希望承受这类事件」为由，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一个赞。第二天，主人达林顿勋爵向其致以歉意时，史蒂文斯仍反复强调，“老爷，我很高兴，我并未感到不自在”。
需知，这不是18世纪北美种植园里的黑奴，不是19世纪大清王朝的奴才，这是已经行使民主普选制的20世纪的现代英国人啊。
然而，史蒂文斯关于职业态度、荣辱不惊，关于管家尊严的理解，比我想的还要再进一层，
他认为，文明的命运，掌握在这些伟大的绅士手中，因此，一个无法规避的事实是，「像我这样的人绝不可能处于理解当今世界重大事件的地位，我们的最佳方针永远是信任我们所判断出的明智而又值得崇敬的雇主，而且将我们的全部精力奉献给为他服务之上，力求达到力所能及的尽善尽美的程度」。
重大的决策，以及真正的权力，是在这个国家的豪宅内隐蔽又静谧的氛围中运作的，世界大事是由非官方的、有权势的绅士来影响和推动的。史蒂文斯的原话是，“他们的手中掌管着文明……整个世界就是一个轮子，以这些府邸豪宅为中心而旋转着。”
而他曾经质疑但始终没有理解的是，他所侍奉的主人——即他心中掌管文明的伟大绅士——倾尽全力用他的善意铺就了一条悲剧之路。
当然，诺贝尔奖级作家必然内力雄厚，石黑一雄在书中设置了另外几个角色来对峙史蒂文斯的古典愚忠，和达林顿勋爵的善意悲剧。
一个是达林顿勋爵的教子（休·格兰特饰演）卡迪纳尔，报纸专栏作家，一个是美国参议员（超人饰演）刘易斯，两人并不雷同，但都具备新思想、接纳新形势，卡迪纳尔早就看出其教父达林顿勋爵被纳粹忽悠利用、步步陷入深渊，虽对教父无能为力，但他自己以刚硬回击，参军上战场对德作战，殒命沙场。
刘易斯是一位现代职业政客，他抨击达林顿勋爵们的贵族式政治套路古早且业余，并称他们自以为是的良善公义将会断送欧洲的前途。不论其观点价值几何，就结果而言，他和美国都是赢家。
最后的结尾，电影比小说处理得更好（嗯也许是「被先入为主」效应在起作用），史蒂文斯结束自驾，回到他奉献了一生的古老府邸（房产已经卖给了美国参议员刘易斯），一只鸟误飞进来，四处扑腾飞不出去，刘易斯抓住了它，将它抛出窗外放飞，长焦镜头随着鸟的飞行视野不断拉远，曾经显赫无比的达林顿府越来越小，英国广袤柔和的美丽原野将它淹没。
鸟飞走了，史蒂文斯飞不出来，他得永远留在那座他引以为豪的小房子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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