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事的时候,许多年杳无音信的各路亲戚从四面八方赶来。
这次是白事。我姨父,长年酗酒,肝给喝坏了,我去医院看他的时候,他看起来恢复了些,还说这次出院再也不喝了,给这病整怕了。我以为还有拖延的可能,没想到他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大约都存了望他能好转的心,之前后事准备得零零碎碎,这下人没了,所有的事情都必须加快进度。表哥一晚没睡,一大早开车回老家解决坟地的事,傍晚时分回来,整个人都灰头土脸的。每个人都很忙,面容平静,行色匆匆。
以前每年正月里过小年,我们都会去姨父家拜年,因为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今年,表哥苦笑着说,我都定好了生日蛋糕的。好在那时候蛋糕还没做好,于是本来要写“生日快乐”的蛋糕上用黑巧克力写了一个大大的“奠”字。我们把蛋糕分着吃了,大人们说这是“吃福”。
我爷爷也是在过年的时候去世的。那年我13岁,大年三十那天,一大早爸爸接到奶奶的电话后就赶紧出门,等妈妈带我到奶奶家时,爸爸正一手托着爷爷的背一手在轻轻揉他的下巴。看到我来了,爸爸朝我露出一个略微尴尬的笑。爸爸告诉我,他是要给爷爷的嘴里塞什么东西,这是习俗,可是气温太低,爷爷又是在睡梦中去的,嘴巴僵硬地闭合着,爸爸没办法,只好用手慢慢捂热他。
爷爷入棺前,爸爸把我叫过来说,你来看看你爷爷最后一眼,不要害怕,爸爸在旁边呢,你看你爷爷就像睡着了一样,不怕啊。
我一点儿也不怕。我走到棺木旁,爷爷静静地躺在里面,我看了几眼,发现自己并没有想哭的感觉。我对爷爷没有多少感情,在我的记忆里,爷爷总是坐在门口的藤椅上面无表情地晒太阳,或是倚在炕上面无表情地看电视。好像没有什么能让他高兴起来。爷爷是个信命的人,听爸爸说,爷爷五十来岁的时候遇见了一个算命的,算命的说他活不过六十,于是爷爷就开始躺在床上等死,把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生生躺成了罗锅,直躺到他七十三岁的大年三十这天。
酬宾宴那天晚上,爸爸喝得酩酊大醉,在家门口时就开始嚷嚷,一直叫我的小名。看到我就笑了,笑得傻愣愣的,妈妈搀着他坐下,爸爸仰头靠在沙发背上,絮絮叨叨地说,你要好好学习啊,好好学习才有出息,你爷爷那会儿就不让我学习,嫌我光看书不干活……说着说着,爸爸突然低下头把脸埋在手里,呜呜地哭起来。
那是我惟一一次看见爸爸哭。许多年过去,我依然能回想起他捂着脸哭泣的样子,想起他进门看见我之后那一脸安心的笑,和那个来不及悲伤的尴尬又苦涩的笑。那笑比哭更可怜。
而当我看到妈妈和大姨跪倒在外婆的灵堂里放声大哭的样子时,我心里忽然涌起一阵真切的悲伤,以及悲伤之后那深深的,无法言说的恐惧。
像是黑暗混沌的屋子里突然点亮了一盏灯一样,突如其来的光照亮了我那无知无畏的少年心,我在那一刻终于意识到,死亡对人们来说意味着什么。让我更加害怕却又深感无力的是,我突然明白,这些悲伤的场面永远不会终止,它会一遍遍地重复,一代代地传下去,无人例外,而在那久远的无法想象的将来,终有一天,我也会跪在地上,哭我没有了妈妈。
那一年我15岁。
姨父下葬以后,春节假期就结束了,大家又投入到繁忙的工作当中。三月底,我们一家三人去外地旅游了几天。返程的前一天早上,我接到了外公病危的短信,大姨说外公怕是不行了。于是退票购票,反反复复,折腾了一路,终于在半夜赶回了家。可还是没能来得及。
大姨说,外公为了几个儿女撑了很久。那时候两个舅舅都在往回赶的路上,床前只有大姨一个,外公眼看着要闭眼了,她就大哭起来,说爸爸你别呀,你走了我咋办哪,我一个人害怕啊,外公就忽地睁开眼睛,说,你不怕,我不走。于是真的渐渐清明起来。我们赶回省城的时候,大姨打电话说外公好多了,叫我们不要担心,外公还在一旁模模糊糊地说他好着呢,别着急回家。
凌晨,外公撑不住了,他跟大姨说我不等你妹妹了,等不了了,你们给我穿衣服吧,一会儿就不好穿了。在他的指挥下,大人们从老旧的木柜里翻出来他攒了多年的老衣,给他擦了身子,穿好衣服,他终于闭上眼睛整整齐齐地走了。
妈妈哭了一会儿,开始跟大人们商量后事,商定好的事项,就交给众人去办。我们这一帮孙子辈成了主力军。采购,接送,布置,经过一个月前姨父的事,大家显得熟门熟路有条不紊。
不知不觉中,我们也成了大人。
我们这里有个习俗,年纪大的人去世,就是喜丧,上祭饭时就得热热闹闹的。吉时一到,儿女子孙跪满堂,两个穿红挂绿的人端着祭饭在吹吹打打中扭着秧歌步进来,在跪着的孝子贤孙之间来回穿梭。要是你放点钱在地上,他们就会扭动着身体趴在地上用嘴叼起来,这相当于小费。给的越多,他们扭得喊得越卖力。当然,你也可以玩些花招,让他不那么容易把钱赚到手。表哥在一张红头上压了一碗白酒,那人夸张地叫嚷着,豪气云天地端起碗干了,末了还捧起表哥的脸朝着他的头发响亮地吧唧一口。上祭饭进行了很长时间,我们一个个跪得膝盖疼,但终于有人笑了。
内疚的妈妈,失去了丈夫和父亲的大姨,两鬓花白的舅舅,还有我们,在滑稽夸张的表演和花样百出的恶作剧中,渐渐笑了出来。
我看着大家的笑脸,回想起他们几天前悲伤的面容,忽然明白,这些花样繁多的旧习俗,它们历经千百年来被各个时代的人们虔诚地继承和事无巨细地遵守的意义,以及它们背后的仁慈。
持续多天的这些陈旧、迂腐、繁琐甚至可笑的讲究和仪式耗去了我们大部分的精力,众多繁杂的事务让每个人都忙得团团转,晚上累得一眯眼就能睡着。等所有的事都忙完了,结束了,回过神来,想起这所有忙碌的起因,悲伤也许就只是午夜梦回那一声空旷的呼唤,和醉酒之后迟到的哭泣。但那时,你已经接受了它。
该烧的烧,该扔的扔,离开的人,把他还给土地,磕了头,拍拍土,这个事就过去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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