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爷和番茄酱

作者: Zhouquan56 | 来源:发表于2021-01-26 03:57 被阅读0次

    一)

    黄老爷子走了,离开了他一手创建的博湖番茄酱厂。厂里大家都这么称呼他,一是他年纪大了,二是他就是厂里的天。

    这家厂子是新疆最早建成、也是最为成功的番茄酱出口企业之一。一夜之间名花易主了。那是2000年的2月,春节刚过,白雪盖着天山南北大地,西北风吹来西伯利亚的寒流,南下到内陆。在北京的我听到这一消息时吃了一惊,心中暗暗叫苦。一切来的如此之快,也让我再次看到了资本的力量。

    那是一群在资本市场翻手入云,覆手为雨狂人的杰作,那狂人当年在新疆曾轰动一时,号称穷的只剩下钱了,那狂人是德隆公司的唐万新,以及在他控制下的,操控着新疆屯河资本运作的团队。博湖工厂被他们收购了。

    先说黄老爷子是何许人也。

    黄老爷子的全名叫黄崇信,1937年9月9日出生于湖北的公安县。60年代初,带着一腔热血和青春的活力,他支边来疆,在博湖县供销合作社工作。80代初供销合并到商业系统后,老黄出任县商业局局长。

    80年代末,黄老爷子闻到了商机。他看到县里的农民种植番茄后,开着拖拉机,将一筐筐的番茄送往近60公里外的库尔勒市,便开始想:为什么不在博湖建厂呢? 为了筹集资金,于是他只身去了北京,说服了复兴门内大街45号里的老东家,供销合作社总社,获得了一笔贷款,从银行得到了相应的配套资金,便买下了一条日处理300吨番茄的进口番茄酱生产线,利用县里原加工鱼罐头的食品厂,改造后建起了番茄酱厂,并兼任起了番茄酱厂的头。他向贷款方立下了军令状,保证在四年之内,用出口创汇的钱,还清贷款。从此以厂为家,几乎吃住不离。

    这在当时的新疆,同类规模的生产线共有三条。三分天下,他占其一,另外的二条线分别在兵团农七师的奎屯,和昌吉的玛纳斯县。

    说起来,我也算业界的老一辈了。87午冬天,我在外贸基地公司工作时,接手了玛纳斯县番茄酱厂的筹建工作,并在北京同意大利人亲手签下了进口设备的合同。随后又因设备的引进,安装试车和生产的一步步卷入,第二年成为该厂的付总经理。连续二个榨季,玛纳斯这条引进的设备满负荷生产,产品全部出口,工厂获得了极大的成功。我也从此和番茄酱这一行业结下不解之缘。88年底我离开了新疆和新疆的番茄红色产业,去了深圳。

    那一年黄老爷又引进了一条生产线,并彻底辞去了县商业局长的职务,专心办企业,决心在博湖番茄酱厂大干一番事业。

    博湖县属南疆的库尔勒地区,因靠近博斯腾湖而得名。它位于新疆塔里木盆地东北侧,北纬41~42度,天山山脉中的一个山间盆地,称为焉耆盆地,面积约1.3万平方公里,东西长170公里,南北宽80公里,面积约13000平方公里。 焉耆盆地冬季严寒,春季气温回升迅速,夏季气候温和,秋季气温下降快,是南北疆气候交错带,具有阳光充裕,热量丰富、昼夜温差大、等典型干旱区绿洲气候特征。历史上就以盛产大白菜、红辣椒等蔬菜闻天下,番茄种植表现也极为良好。老黄通过几年的努力和实践,很快将县办工厂打造成为出口产品的重要生产基地,同时也向同行证明,博湖县所处的焉耆盆地是新疆加工番茄种植的最佳地区。

    此时的老黄在业界的名气越来越大,一年一度由轻工厅牵头,全新疆组织的番茄种植和收购价格协调会上,没有老黄的参加一定不行。当时的工厂收购价一直维持在一毛钱/公斤,农民的收益好过粮食和绵花。其实老黃一向很低调,坐阵博湖工厂,很少出门,对外的事情都交给年青人去跑,又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

    念念不忘新疆的我,在深圳三年后,又带着美国享氏一行人去了新疆,做番茄种植考察和投资建厂的可行性。南北疆走了一圈下来后,美国人在香港开了个评估会,最终否定了该项目。电话里享氏亚太总裁Mr King告诉我,主要原因是距离遥远,运输成本高,不具备出口美国优势。我想起当时在库尔勤市,我俩坐在一个驴车上的情景。身高马大的King先生半躺在驴车上,顶着六月骄阳,热风伴着飞扬的尘土,用他的那德州佬的口声,很享受的重复着:donkey taxi(驴掛出租车),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体验,似乎很享受,却留下了交通不便的记忆。

    美国人在广州设厂生产亨氏婴儿米粉,同时也生产旗下的番茄沙司。King说,数据显示市场需求有限,中国人没有吃番茄酱的习惯,主要限于新生代吃西餐。驴车上King 还讲给我一个故事:当享氏婴儿米粉在中国获得巨大成功时,市场上的出现了假货。他们经过一年的追溯和法律诉讼,赢了了官司,确鼓励了造假。仿冒者是一家汕头的民办小厂,赔了10万元人民币。

    "10万人民币,这是在为仿冒人做广告。这损失不及我们因该案花费的零头,还浪费一年的时间。"King带着黑色幽默笑道。

    尽管美国不看好,尽管国际市场的番茄酱价格起伏波动很大,因其种植优势,原料品质上乘,加上无菌大包装技术新工艺的引进,新疆的番茄加工产业优势,在煤炭、石油的二黑中,新增了一点红。这红色渐渐的开始夺目耀眼,成为出口拳头和热销产品。92年以后,该产业又迎来了新一轮投资热潮。而我从此下海,干上了设备引进这一行。

    94年,黄老爷通过补偿贸易,买了第二条线,其日处理番茄500吨。二年以后又借外贸基地公司之手,从阿克苏搬来第三条线,日处理是600吨。

    六年时间里,老黄的工厂先后建成三条进口的番茄酱生产线,从而形成了年产万吨番茄酱的能力。年出口额近800万美元,这在当时已经是个举足轻重的地方创汇大户。在新疆的番茄加工业界,提起博湖老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零起步,会管理,重合同,守信誉,人精明,其口碑甚好",自治区经工厅工业处徐处长是这样向人介绍的。

    97年的冬天我第一次见到他,那年老爷子正好满六十岁,已到了退休年龄,但老爷子依然踌躇满志,豪气干云。

    老黄个头在1米六上下,皮肤黝黑粗糙,额头上布满了皱纹,稀疏的头发下露出前顶的额头,行动并不敏捷,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更大些。他两道眉骨下的那双眼睛很特别,充满锐利,如一把刀,似乎可以穿透你内心的一切。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个意志坚强,信念坚定,深思熟虑,深藏不露的人。握住他伸出的那刻,我发觉那不是一个劳动的手,没有手茧,没有握力.。换句话来说,那是个"劳心者"的手,更确切点,我的感觉还有种老奸巨滑的味道。

    博湖县城很小,70年代初从和硕县分出,为管理博斯腾湖设立。番茄酱厂座落在县城的中心位置,是县最大的工业企业,纳税大户,创汇大户,为县城提供了大量的就业机会,这位农民奔小康致富带头人,县长和书记见了都要让三分。

    博湖的冬季并不很冷,没有厚厚的积雪,阳光灿烂。蓝天下的小城镇,人很稀少。工厂的正门面对着城市主要大街,为城镇带来了人气。

    进了厂门,一条路径直穿过老厂区通往车间,车间是为番茄加工设备盖的,二个车间是六年中工厂唯一增加的建筑物,其他建筑如:机修车间,倒班宿舍,办公室等,都是利用老食品厂陈旧的房子。

    老黄坚持"先生产,后生活"的方针,硬是把资金全部用在了刀刃上,最大限度地去滿足必要的扩大再生产上,这也正是吸引了我,慕名前来,寻求其合作机会。

    二)

    我代理了二家意大利番茄设备厂,那一年借着好势头,一下子买了三条意大利进口番茄加工线到中国。过去几年前后顺利做了有近十条生产线,其中包括饮料包装和浓缩果汁加工,同意大利人建立了良好的互信,其中一家专业生产无菌灌装机设备的老板还愿意只给定金后,可将设备发给我,其余分三年还清,这让我有了自已建厂创业的冲动。

    仔细分析后发现,建新厂除了设备,还有基建,原料管控和生产管理等多种因素,无论是资本,还是管理,都大大超出了我的能力。冷静下来,开始寻找合伙人,最后找到了黄老爷子。

    那时产品的出口都是走专业外贸公司代理,这个圈子很小,业界都知道黄老爷子信誉好,谈定的数量和价格决不会日后见風涨,一货许二主,虽是大各如雷灌耳,毕竟眼见为实。

    会议室墙上掛满了来自级政府的奖状,老黄身着朴素的深兰色便衣,更像一个农民,在坐的手下的三员大将,孟厂长,仇工和孙会计,都只是三十出头的小年青,在他们的眼中,老爷子更像是父辈和老师。

    电话中早已讲明来意,我便开门见山,进入主题。"订金后的大笔资金有何保证":我说:

    老爷子也不客套,不挠弯说,"这些年,工厂连续引过了三条生产线,企业依旧是负债经营。但公司每年都在严格的执行着合同的约定,到期还款,不少一分钱。"

    "之前你们引进的三条线,都是建立在银行信用的基础上的,即银行向设备商开据远期的承兑汇票,设备的支付是有保证无风险的。目前企业的现状是无法通过银行进行交易,这笔交易就完全变成了企业之间的商业信用"。

    我接着道,"换句话说,就是一纸协议,靠着您黄崇信的脸面和签名,¥1000多万元的进口生产线就交到了贵公司,到了付款时,您可以找出任何理由拖延,甚至不付"

    下面的话我没说出口,"假如你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去找谁去!"

    老黄是个精明人,点到为止。

    老爷子点了支新烟,不紧不慢的说,"合同签订后可以再去公证一下嘛!"

    出于对老黄的信任,谈判进行的还很顺利。两方对合同的每一个细节都很认真,尽管我知道风险最大的一方是自已。我暗暗想着,他守在家门口,我送来了一条线,如天上掉馅饼一样,来得太容易。

    他不用像引进第一条线时,背着新疆的土特产,去北京管全国土特产品的领导人说好话,一遍遍地做出保证后,走过严格的银行转货手续,说服县财政做担保,再向县委书记立下军令状;

    他也不用像引进第二条线时,带着县财政局局长,去乌鲁木齐的银行和外管局,办理各种红头文件,交付各种担保证書,静静守候着银行系统的上级的上级批准;

    他更不用像引进第三条线时,把产品的销售权直接交给基地公司,产品生产出来后,就直接拉走进入基地的仓库。

    有心的老爷子在上三线时,就在二车间里预留出第四条线的位置。我是在老黃瞌睡时,给他送去了枕头,他是中了大彩。

    我们最后定立了一个补偿贸易合同,真正意义上的补偿协议,没有置压,也没有担保,按照老黄的提议,走了公证。

    这条线的产能是前两条线之和。这在番茄酱抢手,出口形势持续向好之时,给老黄的雄心大业注入了新鲜活力,为博湖番茄酱厂抢滩登陆提供了炮火,还地方领导的政绩提供谈资,重要的是引进新线的风险很低。

    虽然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可我还记得无论是谈合同,还是在签字仪式上,老黄手中的烟从末灭过,一根接着一根,在烟头烫手前,总有人给他续上新的。他的那对凝重的眼神,被二道浓密的眉毛紧锁着,他的话语很少,大多数时间陷入沉思中。

    他放手任那三员大将讨价还价,为企业争得最大利益,却又没有显示出得益中的満足。老爷子是会计出身,他在算计中思考着问题,有一种深思熟虑的境界,神情里那带着压力和责任感的担当,他身上似乎有一种魔力吸引我,让我对他产生了信任,又像赌徒一样压下了赌注。

    其实我还有B方案和C计划的选择。促使我同黄老爷合作的另一个重要人物是我的助手邱克。

    邱克曾是新疆轻工设计院的工程师,在黄老爷子建第一条生产线时,邱克曾负责国内设备和土建工程,在现场做监理,俩人之间就已建立了很好的信任,他说,"老黄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六十岁大寿,有人送老爷子一头黄牛的塑雕,大小如真牛般,立放在工厂院中的花园里,象征意义不言而喻,那头牛是一种精神的象征。

    我仔细看着这头牛,那是条南方的水牛,一双牛角弯曲,两只铜铃般的眼睛鼓着,一副拚命拉犁的样子,那是只开荒牛。

    这牛让我联想到深圳市委大院前的孺子牛,蛇口四海公园的盖世金牛,华尔街的铜牛,牛体现了献身的精神,牛也是一种保护神,老黄就如那牛一般。

    "您寿辰里的最大礼物,应该是我送的这第四条番茄酱生产线。"我说。我希望能见证和保佑我签定的合同到期如约。

    老黄看着我,深吸一口烟,带我和邱克去看了他的生产线。指着右手边的二车间着说,"瞧,地方都是现成的,就是为你这条线准备的。"新疆人的语气夹着湖北人的口音。

    当晚老爷子在工厂的食堂里摆了一桌酒席,菜是食堂大厨抄的,这种简约风格,下属说市里的领导和大客户来时也是这场面。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铺张浪费,这细节也让我对企业如期还款更有了信心。

    借着酒劲,老黄说"小周,感謝你的支持和信任!"说着他双托起了酒杯一饮而尽,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真情让我感动,让我有种心心相印的感觉。我也信誓旦旦的承诺,将尽最大的努力让这条线顺利运行。

    推杯换盏之时,老谋深算的老爷子,不忘在我酒兴高时,又将进口通关、免关税一事的责任抛给了我,并交待身边的孙会计,立即转给我10万人民币,做为运作费用。

    我只能表示尽最大努力。关税涉及到法律和必要的程序。"不能打保票",我强调说,"工厂也需要设法去努力。"

    "一旦免不了,关税费用由企业承担。"老黄补充道。

    双方的目标是当年上新线,当年投产,当年产品出口。

    任务艰巨,时间很紧张,工厂这边要做的事情很多,如落实种植计划,筹集原料收购的资金,改造车间和完善配套设施等。

    如按照最迟八月上旬开机,从安装、运输,倒推下来,意大利人则要保证要在五月底发出全部的设备,留给制造的时间只有三个月。

    这不是一台单机,而是一条日处理800吨番茄原料的成套设备。我相信有老黄坐阵,工厂不会有大问题,却为意大利人捏一把汗。

    三)

    不久意大利方传来了好消息,让我吃了定心丸。原来他们请来的一名工程师,三年前他曾参与设计和制造过一条同样规模的生产线,只是没有无菌大包装部分。该设备当时做为禁毒的援助项目,由联合国机构采购,安装在委内瑞拉,希望通过种植番茄去替毒品,帮助当地农民脱贫。但整线自安装后就没有生产过,最终项目失败,设备被抛弃有二年,但如新设备一样,只试车后就停机。在同我商定后,意方立即买下了该线,并派出技工Favini 动身南美,从事设备的拆迁和发运。

    中国关税这边,我也找到了解决方案,通过陕西一家苹果浓缩汁工厂的项目,狸猫换太子,借用末用完的免税清单,顺利在天津通关。说不好听的,这是偷税漏税,是触犯法律。我深知其风险和后果,在那个年代也叫打擦边球,多少还带着一种江湖英雄色彩。不过我多少还是有点底气。因为从政策层面来说,补偿贸易是可以申请免关税的,一旦查出,企业可以补办。只是程序复杂,时间不容许。

    六月初,设备按期在天津口岸上了火車,共六个40尺的集装箱,急急运往博湖工厂。随后邱克带意大利人去了工地,开始了安装工作。

    我再次去博湖工厂是在七月初。设备正处于紧张的安装调试阶段。一切都在按时间表推进。

    除了听饭睡觉,大家几乎全天候的在工地。意大利技师Favini 和邱克已将二层楼高的三效四段蒸发器立在了二车间的东面。那新一组高大的不绣钢蒸气加热和浓缩分离罐体耸入空中,傲视着其它三条线,有种"一揽众山小"的豪气。我很想听到老黄的夸奖,哪怕一句也好,算是对我的努力的肯定。

    那天黄老爷见我,除了对Favini指挥的蒸发器平台整体吊顶技术表示赞赏外,并没有对设备发表任何评论意见,我想他的潜台词是:一切要看结果。换句话讲,"是骡子是马,拿出来溜溜"。

    博湖县一年里春天和秋天很短,总日照数2990小时,无霜期平均210天,加上博斯腾湖水的小气候,没有极端高温,番茄的红色素和固性物含量在世界范围都是首屈一指的,最高亩产量有达到10吨/亩的。

    85年胡耀邦来新疆访问时,库尔勒人拿着小型的国产设备产的马口铁罐番茄酱给总书记汇报,总书记得知新疆的番茄酱是出口创汇的热销货,又有得天独厚的种植优势,便随手在汇报文件上批下一行字:"新疆发展番茄加工业前景广阔,我看在近期发展一万吨,远期十万吨是可行的"。

    库尔勒经委主任拿着总书记的批字,如上方宝剑,四处游说要款,真还从轻工部和外贸部要到了一笔錢,加上银行的配套资金,为库尔勒罐头食品厂进口了一条番茄酱生产线。那是轻工部的招标项目,日处理是300吨。86我在外贸基地司还帮他们工厂进口了一套高频焊制罐线,并参与了番茄酱和制罐线的安装调式。

    后来工厂倒闭了,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库尔勒市周边夏季极限温度过高,不利于种番茄,原料要从60公里以外的博湖县运去。

    老黄创建的工厂占尽了地理优势,胡总书记圣旨受益者没成功的事业,在老黄这里得到了发展,而总书记的预言还是保守了。这条新线引进后,工厂的年加工能力过]十万吨,仅一厂就实现了总书记预言中的宏图。到了2010年,新疆实现子红色产业的飞跃,年加工能为已超过的600万吨。

    再说博湖县的农民,受益于番茄种植多年,工厂扩建通知一出,早有人扩大种植面积,超出了工厂的计划,又获大丰收。

    从7月中旬开始,番茄陆续转红,工厂召开了产前动员会,会上老黄信誓旦旦,工人们个个磨拳擦掌,全厂上下众志成城,决心大战90天,开创新局面。

    随着早期原料开始进厂,一线开机几天后,二线又开机生产,八月第二个星期,原料进入旺期,三条线都开足马力,送交番茄车的长龙还在曾拉去,大家目光投向新线。为早日开机,意大利人几乎全天候在车间忙碌。

    我注意到每天天不亮,老黄都会一个人来车间溜一圈。虽是盛夏,他依然披着那件旧绵外套,夜色下分不清脸部,加他不紧不慢的步子却显得待特殊。

    老黄一路走来,从一车间到二车间,再从料厂到地磅,看设备观原料,天天如此。巡视中手中烟从来不灭。加工的季节里招聘了上百号季节工,12小时轮班倒,拂晓时分也是最困的时候。

    老黃的巡视,像带兵打仗的将军,查看战场阵地的部署,在为士兵鼓起勇气时,也为自己抒发豪情;这样的巡视,又像草原上的牧羊人,守护着羊群的同时,欣赏着天与地的美丽,感叹羊与草共存;这样的巡祝,让工厂里的所有员工都似乎有种压迫感,像是身后有双眼睛在盯着,不敢在黎明破晓时打盹,大家都摸到了规律,相互提醒打起精神,避免不在此时被抓现行。

    我似乎也感受到老黄射来的目光,那是一种有压迫感的目光,在提醒我送番茄的小四轮拖拉机排起了长队,料池里番茄已堆积如山。

    番茄高峰期来临,新线开机了!每个人都期望的这一刻终于到了,相信老黄一定松了口气,排长队等候的农民更是如此。

    那天,蒸发器下的三个大循环泵在星三角启动下,沉闷的轰呜声相继爆发,高压蒸气通过减压后,喷射进热交换列管室内发出尖锐气流声。

    新线的开启,考验着工厂的动力和冷水循环系统,新线的运转声音汇入了已有的三条线,形成巨大的合声,奏出了一首番茄的红色交响乐,萦绕在博湖县上空。

    有人测试过,蒸发器下的噪音已超过70分贝。新疆干过番茄的人都会得有一种产季焦虑综合症来自这高分贝噪声,然而听不到这种轰鸣声,更睡不着,心会发慌,担心设备出问题了!多年以后,到了炎热的夏天,我就会开始燥动,就如战场下来的士兵,得了一种战争综合症一样。

    新线投料那天早晨,我从地磅开始,顺着工厂后门的路,一直走了一里多。一路上都是送番茄的车,在路途上更是源源不断,小县城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番茄气味。

    开机具体过程因过于专业性,就不在这里讲述细节了,可我还是忍不住要写几句,将加工工艺流程简单讲了一遍。这段你可以跳过去不看。

    设备个个启动后,番茄从料场经流送沟由水的带动,上提升机再进挑选台,台两边各站有一排青年女工,用手将青果和烂果挑出,这里是女工最多的地方。Favini开着玩笑道"你对着她们大喊一声古丽,准有人会抬头望你",当Fsvini叫时,果然有个漂亮的姑娘回过头来。

    再说经过挑选后,番茄由一台大功率镙杆泵连汁带果推进管道,送入屹立在室外蒸发器平台上的加热器中,工艺上称之为热破碎系统,将番茄在列管中瞬间加热,停止酶对番茄中的果胶分解,使得产品的粘稠度增高。加热后的果汁随后进入打浆机,分离出皮籽后的果汁,由三效连续蒸发器完整浓缩。也就是外人看到的三层楼高的不锈钢大罐负压下,将番茄汁由原5%的糖度浓缩到30~32%的糖度,后经高温杀菌冷却装入无菌袋中。袋子是预装在220升的铁桶中的。

    投料的那天是繁忙的,紧张的,也是欢快的。我连续三天没有时间睡觉,甚至忘记了吃饭,爬高上低忙个不停,直到蒸发器的温度和压力平稳,仪表柜上的计录纸画出均衡的直线图,直到杀菌和灌装流畅的将产品灌进铝薄膜的塑料大袋中,直到四桶一吨的产品在托盘上被叉车运出车间,排放在成品货场。

    那天老黄没离开现场,我想他看到出产品的那刻,一定很过瘾,很开心。

    每天产品报告送到老黄手中,每条线的产量,产品指标,及收购进度,做为三军总司令,他了如指掌。

    几天后的报告显示,新线的产品质量上乘,产能达标,一切进展顺利。正当大家松一口气的时候,新线冷凝塔的水循环泵电机烧了。

    这是一台55千瓦的大功率电机,一时间很难找到替挽的电机,整条线只好停了下来,三效蒸发器的大罐里装满了不同浓度的酱,24小时过后,只能全部排入下水道。

    当时能想到去找的地方都去找了,没有!我唯一寄希望的新疆最大的电机厂,即昌吉电机厂。于是我星夜从博湖赶到昌吉,一大早找到老同学赵云忠,他是电机厂的车间主任。

    电机厂当时不景气,这种功率的电机也属很少有用户。赵同学真够哥们,一口应了下来,并组织了二班倒,他亲自指挥,通宵达旦,第二天下午交付了我一台65千瓦的电机。

    因为四条线同时开机,用于冷却的深井水没有扩容,因循环水温过高,电机超载运转,烧坏了电机。为此我把新电机功率加大了10千瓦。我出了双倍的价格,找来了司机,装车后,马不停蹄的赶往500公里外的博湖工厂。

    电机到厂了。早有人通报了黄老爷子。

    他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工人将新电机装上,看着设备重新启动,看着料池里堆积如小山的番茄开始从闸门放水流出,绷紧的脸开始平展,却依旧什么话也没说,一口接着一口烟抽着,我心里感到他的那双眼睛一直在盯着我。

    之后的生产并非一凡风顺,在原料高峰期过后,无菌灌装机的活塞泵在换机油检修时,因装配错误导致故障,全条线只好停产。

    加上生产期间,因工艺上的意见不同,同工厂的技术仇工发生争执,引发了肢体冲突,我出拳将仇工的脸打肿。工人们告诉我,这位主管可是黄老爷子认做的干儿子,你这一拳的代价太大,等着秋后算账挨刀子吧。

    人毕竟是情感动物,一切只好听天由命了。

    四)

    榨季过后,天气冷了,县城冷清了,工厂静下来了,不再听到轰隆隆的机鸣声和空气中的番茄味。工厂的大门进出的是前来对现原料款的农民,拿到钱的有人低头有人笑。

    毕竟合约白字黑字,到期对现。在我的一再要求下,黄老爷子打发他手下的三员大将,孟厂长,孙会计和仇工同我谈关于补偿合同的修改一事。尽管这都在预料之中,但还是让我面对这三人的车轮战大跌眼镜。借着设备出故障,不是全新一手线等林林总总的原因,那一拳被打的仇工也等到了复仇时机。小孟厂长甚至提出今年不履行补偿合同。我据理相争,坚持一码归一码,合同约定必须落实,设备问题就事论事,我知道幕后"黑手"是黄老爷,我已尽到了自已的最大努力,天理在上,我也豁出去了,只是心中为意大利人暗暗叫苦。一条当时在市场上叫价$180万美元的生产线,就这样放在了博湖,把生杀大权拱手让给了工厂。

    经过二天的争争吵吵,闪在背后的黄老爷子终于露脸了。那天是在酒桌上,他打开了一瓶伊利特的"英雄本色",给自已的酒杯斟满,又斟满我的杯子,相碰之后,一饮而尽。

    那晚上我只记得在黄老爷子的几位干将的碰杯中喝高了,在"英雄本色"的麻醉下,签下了黄老爷授意下的修改合同条款,也彰显了一次自己的英雄本色。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的中午。我再拿出签过的补充合同,看到的是补偿金少了十五万美元,免费费发一台新的活塞泵,另外又将已给我为免税运作的十万人民币,掛在了我的已补偿金额项下。

    好在当年补偿的番茄酱产品没减少。我望着生米煮成粥的合约,也只好作罢,毕竟给意大利人有了交待。那年产品出口后,偿还了设备当年的债务,也算是皆大欢喜。

    工厂的员工见我,开玩笑道,老周一拳出去,拳头英雄了一时,却打掉了十五美金。我只好苦苦一笑而过。

    几天后的化验报告显示,新线的产品质量上乘。一切进展似乎都还顺利,加工能力还待进一步观察,新线开始使劲了。正当大家松一口气的时候,新线冷凝塔的水循环泵电机烧了。这是一台55千瓦的大功率电机,一时间很难找到替换的电机,整条线只好停了下来,三效蒸发器的大罐里装满了不同浓度的酱,24小时过后,只能全部排入下水道。红色的番茄酱汁如血色,流进了排水渠,染红了一渠的水。

    电机烧了,找不到替换,能想到去的地方,工厂都去寻找了,修复需要时间。我唯一寄希望的就是昌吉电机厂,那里有我二个初中的同学。于是我星夜从博湖赶到昌吉,一大早找到老同学赵荣忠,他当时是电机厂的车间主任。我向他讲述了我目前处境艰难,我希望能得到他的一臂之力。"工厂一年指着这二个多月的加工期,时间就是金钱!"我几乎哭诉道。每天产出120吨酱,按$800美元/吨计算,一天近十万美元就没了,原料加工不了就烂掉。我当过番茄厂厂长,工厂的损失我很清楚。昌吉电机厂是当年全疆电机行业最大的厂,当时并不景气。这种功率的电机也属很少有用户。赵同学真够哥们,一口应了下来,并组织了二班倒,他亲自指挥,通宵达旦,第二天下午交付了我一台65千瓦的电机。因为四条线同时开机,用于冷却的深井水没有扩容,因循环水温过高,电机超载运转也是烧坏的因素之一。为此我把新电机功率要求加大了,比原机多了10千瓦。我出了双倍的价格,找来司机,装车后,马不停蹄的赶往500公里外的博湖工厂。电机到厂了,早有人通报了老黄。安装时他一直在现场,他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工人将新电机装上,看着设备重新启动,看着料池里堆积如小山的番茄开始从闸门放水流出,依旧什么话也没说,一口接着一口烟抽着,我心里知道他的那双眼睛一直在盯着我,盯着生产线的每一道工序,盯着原料,盯着每日的产量和品质,他也一定在暗暗盘算着这二天的损失,盘算着每条线的产能,盘算着当年企业的效益。之后的生产并非一凡风顺,在原料高峰期过后,无菌灌装机的活塞泵在换机油检修时,因装配错误导致故障,全条线只好停产。生产期间,因工艺上的意见不同,我同工厂的技术主管仇工发生了争执,因压力过大,又发生了肢体冲突,冲突中我甚至出拳将其脸打肿。工人们告诉我,这位仇工可是黄老爷子认的干儿子,你这一拳的代价太大,等着秋后算账挨刀子吧。人毕竟是情感动物,力也出了,拳也出了,用新疆语讲,儿子娃娃一场,(英雄豪横了一场)该怎么就怎么吧,一切只好听天由命了。榨季过后,天气冷了,县城冷清了,工厂静下来了,不再听到轰隆隆的机鸣声和空气中的番茄味,奏了近三个月的红色交响乐卡然而止了。临时工走了,操作工人拖着疲惫身体,开始了慢慢的设备检修,和随后的产品运输等工作。如果说有为这红色乐章謝幕鼓掌的,是工厂的大门进进出出的农户们。他们排着长龙前来对现原料款。那些拿到钱的农民,有人低头有人笑。当问道他们来年是否还种时,低头的后悔种少了,拿到钱的都表示明年继续种。我回想起当时他们排长队等待交番茄时,听到的可是一片叫骂声,有发誓再不种番茄的大有人在,如同产房的妇女,痛苦时喊叫着,发誓再也不要,当抱起孩子的甜密时,幸福感满满。我的设备补偿也到对现期了。毕竟合约白字黑字,在我的一再要求下,黄老爷子终于打发他手下的三员大将,孟厂长,孙会计和仇工开始同我谈关于补偿合同的修改一事。尽管这都在预料之中,但还是让我面对这三人的车轮战大跌眼镜。他们借着设备出故障,不是全新一手线等林林总总的原因,开始对我发难,那被打一拳的仇工也等到了复仇时机。小孟厂长甚至提出今年不履行补偿合同。我自然据理相争,坚持一码归一码,合同约定必须落实,设备问题就事论事。我知道幕后"黑手"是黄老爷,天理在上,我也豁出去了,我已尽到了自已的最大努力,只是心中为意大利人暗暗叫苦。一条当时在市场上叫价$180万美元的生产线,就这样放在了博湖工厂,把生杀大权拱手让出。经过二天的争争吵吵,闪在背后的黄老爷子终于露脸了。那天是在酒桌上,他打开了一瓶伊利特的"英雄本色",给自已的酒杯斟满,又斟满我的杯子,相碰之后,一饮而尽。老黄说了很多,可我记不清了。那晚上我只记得在黄老爷子的几位干将的碰杯中喝高了。在"英雄本色"的麻醉下,签下了黄老爷授意下的修改合同条款,也彰显了一次自己的英雄本色。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的中午。我再拿出签过的补充合同,看到的是补偿金少了十五万美元,免费发一台新的活塞泵,另外又将已给我为免税运作的十万人民币,掛在了我的已补偿金额项下。好在当年补偿的番茄酱产品没减少。我望着生米煮成粥的合约,也只好作罢,毕竟给意大利人有了交待。那年产品出口后,偿还了设备当年的债务,也算是皆大欢喜。

    工厂的员工见我,开玩笑道,老周一拳出去,拳头英雄了一时,却打掉了十五万美金。我只好苦苦一笑而过。

    五)

    这年春节一过,我接到了黄老爷的电话,电话那边是浓浓的湖北口音,他告诉我,已将倒闭的库尔勒罐头厂的进口设备和二台国产线收购,计划在焉耆糖厂再上新厂,他要定一台新的无菌灌装机组。"你就起草合同,价格和去年的一样,我也不作讨价还价了,这次支付方式是开立信用证"。电话那头的的老黄说道。第二年的榨季,我从开机一直呆到番茄季节过去,伴着夏季的高温,听着红色的交响乐,看着黄老爷早一趟晚一趟在车间和原料场的闪动的身影;看着那台移动的无菌灌装机头,在托盘上的四个铁桶间移动着灌着成品酱,自如流畅;看着交番茄的车队如长龙伸向远方;着着一群群青年农民在车边路旁,打牌、喝啤酒、等着车队的位移;听到的是焉耆糖厂的项目又获得了成功。

    这年春节一过,我接到了黄老爷的电话,电话那边是浓浓的湖北口音,他告诉我,工厂已将倒闭的库尔勒罐头厂的进口设备和二台国产线收购在手,计划在焉耆糖厂再上新厂,他要定我一台新的无菌灌装机组。

    "你就起草个合同,价格和去年的一样,我也不作讨价还价了,这次支付方式是开立信用证"。电话那头的的老黄说道。老黄够爷们!我没有看错人。我暗喜道。

    第二年的榨季,我从开机一直呆到番茄季节过去,伴着夏季的高温,听着红色的交响乐,看着黄老爷早一趟晚一趟在车间和原料场的闪动的身影;看着那台移动的无菌灌装机头,在托盘上的四个铁桶间移动着灌着成品酱,自如流畅;看着交番茄的车队如长龙伸向远方;着着一群群青年农民在车边路旁,打牌、喝啤酒、等着车队的位移;听到的是焉耆糖厂的项目又获得了成功。

    又是一年过去了,黄老爷旗下的工厂规模又在扩大,而他额头上的沟痕更加清晰,我心中对老爷子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崇敬。在我的印象里,老黄家就在工厂,进厂后右侧有一排土平房,正数第二间是他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家人。听说老伴在湖北家乡,还有一个孩子,却从来没听他提起过。每次从厂门经过,走进加工厂区,我都会看到那只在他门前的黄牛塑雕。之前我不以当然,总感觉有种为个人树碑立传的嫌疑。后来在看上去,似乎找到了真正的意义,那是在自我鞭策自己,那是在弘扬一种献身的精神。

    当迎来千禧年时,中国的出口番茄酱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好时机。因市场价格上涨,需求旺盛,博湖番茄酱厂一跃成为地方出口创汇的大户和新疆的明星企业。这一年企业又获得了自行出口经营权。这一年我的那条补偿贸易下的生产线开足了马力,争足了面子,达产达标,为黄老爷子的红色梦想給足了色彩。尽管如此,精于算计的老黄还是打着他的小九九。在该用产品补偿设备分期款的当头,他的账房孙经理告我,今年改还錢不给酱,我也少了因卖酱溢价的赚头。这对企业自然是无可非议。给钱也罢,落袋为安。

    届时,全国各地正迎来一场建国以来最大规模的国企改革浪潮。企业改制重组一时间成为热题,各路神仙都开始蠢蠢欲动。博湖厂这块肥缺自然一定有人会盯上。我在替老黄想,为什么不借此东风,对酱厂进行改制呢?

    在一起同老爷子的单独相处时,我表达了我的想法,建议他通过用补偿贸易下进口设备出资的方式,将企业的国有制改变成混合所有制,我可以配合他,出具必要文件。我说这也是大方向,符合朱镕基总理大张旗鼓鼓励的改革思想。

    "毕竟当初我从意大利人手中拿来的这条线,企业没有出一分钱。"我认真的讲给他听,"为什么不能用这做成资产,以管理人买断方式,做为改制的契机"。老黄听了没做声,从烟盒里取出二根烟,自己点燃一支,给我一支。

    我接过打火机点燃手中的烟,望着老爷子不动声色的样子,半开玩笑的说"如今的烟也换成了中华牌了。我虽不会吸烟,但好烟还是知道的。

    老黄笑笑说,这是场面上用的。他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雪莲牌烟,在我眼前摆动着。不用说我明白了。

    "你可不该把我当外人,我不会抽烟你是知道的,"我又补充了一句:"这烟在我手中是种浪费。"老黄是精明人,点到为止,他不多讲,我也不追问。看得出他领情了。

    听说黄老爷爱下象棋,我的象棋水平不高,总想和他过过招,确总没有机会。千禧年的钟声响过没几天,我在北京又接到了老爷子的电话,通知我月底去博湖工厂参加新线的投标竞争。原来他在下一盘更大的棋。

    博湖的一月份的天气并不很冷。一场大雪之后,阳光格外耀眼。小小的县城宾馆从来没有接待过这么多的老外。洋人们不远万里来到小镇,冲着生易。提供占世界成套番茄加工设备市场85%以上的几家企业的人,如大罗西,小罗士,曼其尼,阿尔泰克,FMC(后来改名JBT)都来了,他们都来自意大利巴尔马市,那里是番茄酱加工设备厂家汇集地,比此之间都竞争老对手,异国他乡小酒店里却又是异国同乡人,气氛古怪。无聊之中,为打发时间,大家一起玩古老的划线投石游戏,闭口不谈项目方面的话题,一幅绅士风度。

    但从那些竞争对手眼中,我看到的投来的是一种嫉妒的目光。似乎在说,怎么会让这小子捷足先登,在我们毫无察觉之中,先上了一条线。

    黄老爷子标的是一条日处理1500吨番茄能力的生产线,这是几乎工厂四条线的总和。在当时,我所听说的设备里,最大不过1200吨。那些年,因为业务需要,我常去欧洲,参加过各种大型水果食品加工和包装展览会,知道这么大的单体蒸发系统,是冲着新疆市场设计的。大家都是有备而来的。

    经过近一周的角逐,最终结果是我所代理的小公司胜出。而我们的方案是两条800吨蒸发机组放在一个平台上,共用一组杀菌系统。我给出的理由是炅活性強,技术成熟。強调在早晚期原料不足时,可只运行一条线,从节能、运行安全、风险小等因素考虑,提供了良好的选择。这种双线叠加方案,在材料成本上不合算,但我们的价格确很有竞争力。

    其实竞争各方的设备都很出色,在技术创新和市场占有率方面都有胜出,由其是FMC的闪蒸灭菌器很独具特色,业界都认为是今后的灭菌设备发展趋势。

    真正胜出的原因并非只是技术方案,和价格优,而是出自老爷子对我的信任,或者说还有一种补偿心理因素。他也许想让我通过新项目获得扣我15万美元的补贴,并答谢我为此项目提供的帮助。这一点我心知肚明。

    带着胜利的喜悦,我回到北京静候项目的进展佳音。那是一种幸勤耕种后的收获喜悦,是一种付出后回报的快乐,是一种获得他人信任的享受。

    不久我在新疆国际实业上市的公告中,看到了旗下的博湖番茄番工厂的名字,工厂更名为"凯泽番茄"。当时这家以边贸起家的纯贸易公司,通过对实体企业的并购完成了自我包装,在资本市场大赢了一把。我认定圈来的钱就会用来扩大再生产的。我给黄老爷发去了祝贺短信。电话中他兴奋地告诉我,项目一切都在进行之中。他说:几年没回老家了,我打算借着空档,回趟湖北老家探亲一趟。

    这期间,我还收到了新疆招标公司发来的设备投标邀请,委托方是新疆屯河集团。设备的标的都是1500吨的大线,一共五条线。这令我简直不敢相信。随后在招标网站上又看到兵团招标公司也发布了二条1500吨的大线招标信息。资本在商机中开始了疯狂。新中基也借着兵团指标上市,开始从多元化经营向番茄产业聚焦。原来资本都盯上了番茄加工产业这块肥肉,而那些竞争对手早已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做好了技术准备。望着这么多的招标项目,我没有底气,自知那不是我的菜。

    六)

    北纬40~42度,不仅是顶级葡萄酒理想纬度,也盛产优质的番茄,美国加州产区、欧洲地中海产区都位于此。新疆的经济发展热点,在黑(石油)白(棉花)之外,又找到了一点红(番茄)。1999年,在资本市场玩的顺风顺水的时候,唐万新在原新疆基地公司经理丁炬建议下,借助新疆屯河平台,开始进入番茄酱产业,开始布局全新疆的产业基地,博湖工厂成为重点之一。丁炬也曾是我的老上级,我曾在基地公司为其番茄产业立过汗马功劳。后因不和,一时间冲动辞职去了深圳,后来又重复归好,此乃题外话。

    却说德隆的一群资本玩家,借助屯河股份公司,很快完成了屯河与国际实业间的利益置换,他们从无心做实业的"实业公司手中获得了博湖厂的那部分股权后,便直接杀到博湖县,同县政府进行勾对,又获得了企业原国有部分的股权,自此黄老爷子在全然不知之中,他一手创办的企业就此易主他人。

    黄老爷子被新的金主抛弃,就地免职。他的得力干将小孟厂长摇身一变成为副县长,公司的原名称前加了屯河二字。曾经的功勋人物老黄,在去了趟湖北老家回来后,发现自己已被他的上级领导出卖。县委给这位到了退休年龄的功臣的理由是:企业国有部分资产,政府有权处理,目的是把产业做大做强,即然国际实业无意投资,就交给新的金主,屯河已承诺新的投资。

    随后的发展是,博湖工厂组建了新班子,一气之下,黄老爷子离开博湖县,带着誓死跟随他的四员车间生产主管,去了甘肃洒泉的金塔番茄酱厂。

    这一年,博湖厂又盖了第三个车间,车间前屹立起更高吨位的不绣钢蒸发罐体,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四射,盖住了所有的之前的四条线,成为小县城的一道亮丽风景线,更是县长书记们的骄傲。只要上级领导来县巡视,这里必然是必然的参观景点,企业在设宴款待一番,展现出他们的政绩风彩。

    老黄带出的兵成为了屯河攻城略地,在全疆各地建设新厂的骨干力量。孙会计去了和硕新厂上任厂长,销售经理去了昌通酱厂走马上任,维修班长后去了屯何宁厦任副总掌管生产。仇工不愿去对老黄落井下石的屯河,去了中标的意大利萨西布公司做销后服务。

    极具特色的是,当时的国营金塔糖厂的总经理刘明福,因糖业不景气,为了企业转型番茄加工产业,来博湖工厂向老黃取经。回去后上了意大利人的新设备,并通过改制重组,将企业私有化后,自已当上了老板。得知老黄下岗后,聘去做顾问,为新的番茄酱厂输送管理经验和销售市场信息。愤愤之下的老爷子,绕不过多年的番茄情节,为赌一口气,去了金塔,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如今的刘明福已是身价10几亿的明星企业家。

    当初黄老爷子没有借着引进我的那条线,进行企业的改制,错失良机。追其原因,大概是多年的红色传统教育,让一代人都有一种无产阶级革命者的基因,认识到"资本主义私有制是万恶之源",经过建国以来的各种运动,經过"狠斗私字一闪念,灵魂深处闹革命"的风风雨雨,那一代人胸中留下了一道坚强的心里防火墙。这也是黄老爷子和他那一代人的骄傲。

    然而时代不同了,此时已是"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的新世纪,一切开始向前(钱)看。

    七)

    黄老爷走了,给我留下一笔没付的尾款,120万人民币的补偿金无人问津。孙会计告诉我,企业易主,账已掛在应付栏中,随后上下推委,无人负责。黄老爷走了,我中标的二条线也成为废标了。

    然而我对老爷子依旧充满感激,他在对待引进的项目前后处理上,秉公无私,有情有义,他没有向我索取过一分钱的好处,并试图通过新项目来帮助我。他的处境我无能为力,更多的是一种同情。

    黄老爷子走了,新凯泽做大了。企业在和硕县建的新厂,加上焉耆和博湖,一下上了三条1500吨的大线,分别放在三个分工厂。通过并购重组上新线,屯河番茄攻城略地,迅速崛起,同兵团中基股份开始争霸新疆红色产业,形成了双雄对决。

    之后听说黄老爷的结局很惨。他在去甘肃金塔后,帮助企业建立了管理制度和销售渠道,成就了刘明福的番茄事业,却在第二年的番茄榨季里,因中风死去,享年仅64岁。 博湖工厂的旧部人员,只有仇工去了甘肃金塔送葬,跟随他的四大员之后也各奔东西去了。

    随后仅仅四年,不可一世的德隆轰塌了,凯泽工厂也到了破产边缘。2006年中粮集团入主屯河后,收购了几乎倒闭的凯泽公司和屯河旗下的番茄工厂,屯河红色产业又迎来了转机。2008年中粮在宁夏建立新厂,引进JBT三条2000吨/日的大线,在宁夏、新疆获得接近26万亩土地租赁权,进口番茄釆摘机,打造从农田到餐桌的红色产业链。这一年我进入了JBT,担任中国市场的番茄和果汁设备的销售经理。2009和2010年参加了屯河宁夏生产线的安装和调试服务工作。

    同屯河上层又打上了交道,我有机会重提当年博湖工厂的设备尾款。终于屯河的财务总监翻出了那笔一直掛着的应付款,最后以现金30万人民币和一台二手丰田车了结了10年以久的旧账。财务总监笑着对我道:"这台丰田越野车是当年屯河何老总的座骑,买价120万,中粮屯河新老总也用过,都是在城市跑短途,没出过大力。现老总有了新车,这车就做价80万,算顶给你,一次了清。"

    他随后又补充道:"你可以选择不要,但什么时候能支付,就要看你的耐心了。"这种旧车顶账的把戏是私企赖账的套路,也被国企玩转,我还是感谢还是国企收购了博湖厂。

    我收了30万,将那台车转手卖了30万。60万算是了结旧账。我心里默默的念着黄老爷子,十年后然收到早已无指望的一笔钱,我感谢老黄,祝福他在天之灵幸福快乐。

    我离开番茄加工业已有十年了,最后一个榨季是在新疆博乐番茄酱厂。那是我为JBT卖出的一条2500吨/日的线,具说也是最后的一条进口生产线。在JBT的前后四年中,我做了近1000万美元的售销业绩,驱车跑遍了新疆和内蒙大大小小的番茄酱厂。处理过宁夏2000吨蒸发器因焊口开裂,红色番茄酱汁如喷泉涌出的设备事故,和博乐酱厂的三层楼高TASTE杀菌器因制造疏忽,导致不绣钢罐体被真空吸扁的设备事故。通过危机的管控,和同客户的真诚相处,我都将事故获得了妥善解决。我只想在此说明,再好再新的设备都会出现问题,但没有一家企业会把资产掌控权,在一开始就全部让出的。得好不卖乖,落井下石是人性的弱点,相比黄老爷子,他那种善恶分明,仁义为本的格局一直令我怀念。他的品质真如他的名字:黄崇信一样响亮。

    1999年到2009年的10年间,新疆的番茄酱生产加工规模以每年40%的速度增长着。中国一跃成为世界最大的番茄酱外销国,同美国、和意大利为代表的地中海地区并驾驭,成为世界三大番茄产区。当时乌鲁木齐有名的假日酒店,一半的客人都是同番茄产业的生意人,买酱的,卖设备和无菌袋的,洋人和各地的商人在番茄酱生产季节,一齐涌进酒店。如果你在大厅内站半个小时,就能够碰到全球一半以的客户。那时候,番茄产业见正了何为辉煌!数据就是底气,无论是行业巨头还是小企业都相信,增长还会继续。

    新疆番茄酱生产企业从2007年的40家,扩张到2011年的近120家,产能超过120万吨。2012年6月底,第十届世界加工番茄大会由中粮屯河承办在北京举行,我做为JBT的代表之一,见证了中国番茄产业的辉煌盛况。

    相比美国的100万吨番茄酱的产能,美国人吃饭离不开番茄酱,产能和市场的需求相等;中国人吃鲜番茄,没有消费酱的习惯,市场最多只能消耗不到20%的产量。而中国近半以上的酱经意大利人买去,分装成马口铁罐出口到非洲大陆,没有市场的话语权。聪明的意大利人利通过急于出手产品的小厂,莸得低价格,又在中基和屯河二巨头之间左右逢缘,得到了巨大的好处,也几乎搞夸了意大利的番茄产业。没多久番茄酱从历史最高价1300美元/吨降到550美元/吨,相反,人口红利消失,种植成本上升,工厂纷关门。番茄红色如血,最近十年以来,番茄酱企业出现了大流血,红色产业一地鸡毛,从此一撅不起。

    2016年5月,新中基改名中基健康。2017年2月,中粮新疆屯河再次更名中粮糖业,屯河通过破产清算、转让等多种方式,中粮屯河糖业已剥离了多家番茄加工厂。两巨头出走后,红色浪潮已退。如今的博湖工厂,据说也停产多年了。

    又到了番茄成熟季节,在炎热的季节里,在梦中我常常着见一个个跳动的番茄,从大卡车的车箱滚进水池,随着水流跳入提升机,在滚桶输送线上跳跃。从梦中醒来,我会想起看不到头的送番茄的车队长龙,厂边的拉面馆,黄老爷手中的烟头和他一双闪动的眯缝眼。再没有回去博湖,在我的记忆里,车间门口的那棵馒头柳在夏季如一把大伞,身穿白挂职服的工人,在清晨穿过厂区换下夜班人员,那头黄牛默默的守候在厂区的道旁,看着星月退去,太阳升起,看着那块比操场还大的空地一天天变小,被一桶桶出厂的大包装番茄酱占领。

    黄老爷子没走,他和红色的新疆番茄产业永远在我的记忆中,如同经过战场厮杀过的老兵,忘不了带血的记忆。我又想起了博湖工厂老黃小屋门前的那头牛,我耳边响起父亲常背诵的郭沫诺《水牛赞》的诗句:

    水牛,水牛,你最最可爱。你有中国作风,中国气派。坚毅、雄浑、无私,拓大、悠闲、和蔼,任是怎样的辛劳,你都能够忍耐⋯我真替你不平,希望你能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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