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家的房子位于村口处,村口有一条蜿蜒盘旋在峻山腰间的黄土路,起风时扬起一阵阵黄土,掩天蔽日,有种科幻片里头登陆火星的即视感。这条黄土路是这片山区通往县城的唯一出路,以前这里的人去一趟县城,沿着这条黄土路要步行约10公里,好在后来这里通了公共汽车,一辆车头贴着“39路”的小巴每天上午9点从这里出发去县城,下午5点左右又回到这里。村里人少,一天也就往返这么一次。老张的儿子小张,就是乘坐这辆39路公交离开了村子。
小张考上广东一所大学之后,就离开了村子。后来小张毕业了,在深圳一家大公司找到工作,据说是生产高科技电子产品的大公司,薪资福利相当不错,当然也相当忙碌。小张很满意进入这样一家大公司,有发展前景,上升空间大。对于山区农村长大的孩子来讲,这是难得的脱贫致富平台,很多走出山区的孩子,都不想再回到山里了。
老张的房子门前有一大丛竹子,在竹子与屋子间隔有一排高高的篱笆,历经岁月的风雨,木制的篱笆已腐朽不堪,以前小张还在山里的时候偶尔会给它翻新修缮,现在已经没人搭理。篱笆下放着一张藤椅,老张白天到田地里做农活,傍晚就喜欢坐在这张藤椅上,看着乡邻们从村口进进出出,不时也望一望黄土路延伸的尽头。老张每次都是在这里,等回了小张乘坐的39路公交。
有一天小张突然回来了,老张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停在村口的39路公交上下来,一只手还牵着一个年青的姑娘。老张眨巴着眼睛,愣了半晌没反应,以往的小张未曾在这个季节回家。当小张把姑娘引到老张面前,经介绍,才知道这水灵的姑娘是小张的女朋友,两人先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又一起在同一城市工作,如今想结婚了,小张便请了假带女朋友回来见父母。姑娘个子比小张矮半个头,身材瘦小性格开朗,待人礼貌大方,温柔懂事。姑娘家也是贫困农村出身,帮忙干起农活、家务活勤勤恳恳,老张对这个儿媳妇相当满意。不久小张和姑娘就结婚了,在村里按照家乡传统排酒席宴请周围乡亲,那几日老张夫妇笑得合不拢嘴,心里乐开了花。
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小张夫妻离去之后,老张又坐在篱笆下的藤椅上,开始新一轮的盼望和等待。
小张夫妻结婚后不久,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起初孙女跟老张夫妇一起在乡下住,后来可以上幼儿园了,为了更好的教育环境,小张夫妻把女儿接到深圳上幼儿园,老张夫妇也一起被接到深圳。生平第一次离开那座大山,第一次住进大城市。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偌大的城市竟无处可去,小张夫妻上班,小孙女上幼儿园,老张每天只能闷呆在小区的房子里,外头尽是陌生的楼宇和漠然的表情,像被困在一座孤岛。没住几天老张就告辞回山,放不下田园里的农作物,每天不陪邻居老李一起抽一杆烟、闲聊几句心里头憋得慌。
每当从田地里忙完了回来,老张总爱跟老李一块抽抽烟,一块说说小张、说说谁谁家的孩子的那些事儿。大丛竹子的另一边,就是老李家了。老李的屋子原本是老赵的,老赵一家搬迁到县城后,把房子卖给了老李,才卖了八千块钱。村庄里搬出去的人越来越多,留下来的都是舍不得这里,抑或老张这样住不惯大城市的长辈,“空巢老人”就是现在社会给他们的称谓。有一回老赵回山祭祖,与老张一起坐在篱笆下,闲聊间望着卖给老李的屋子,感叹自己像个无家可归的人。
去年临近过年的时候,小张来电话告知要陪老婆回娘家过年,不回山里了。仅管如此,老张还是朝黄土路遥远的那一头张张望望,瞧一瞧每天进村的公交小巴,会不会从车上又走下来那个熟悉的身影。
不过今年好了,小张准备回山里老家过年。电话刚一放,小张妈马上提起竹篮子,登上那辆39路公交进县城。从县城采购回来很多年货,当然全是小张夫妻喜欢吃的食物。得知消息的老张,扛起锄头就赶往田地去,他要挖些最好的番薯回来,他的那个乖巧可爱的小孙女,最喜欢吃爷爷亲手种的番薯做成的反沙番薯,小孙女吃得嘴边沾满糖屑,还有莫名跑到额头上的,引发众人哈哈大笑。一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是两个老人最开心的。平日里安安静静的山村,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熙熙攘攘显得活跃。
那次回家过年,小张意外发现,家里竟然订了报纸——《南方都市》。小张妈不识字,而老张小学毕业,虽然认得一些字,但从不看书看报。小张长这么大,就没见父亲拿起过任何读物,今儿父亲竟然看报纸了。孩子离开家之后,老人是寂寞的。悄悄望一眼父亲,不知何时起,他头上已经爬满了白丝。他担着锄头消失在去往田园的小径拐角,小张想起了书中龙应台的《目送》。若每年只回家一趟,那么与父母见面的次数,可能已经所剩无几。多回家看看吧,小张心想。
有父母的地方,就是家,有家的地方,才是故乡。为了生活,为了发展,为了理想,小张终究不得不离去。这天底下千千万万个“小张”,也在陆陆续续地离开故土,有的甚至一去不返。
只是,思念的篱笆下,始终有人张望远方,默默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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