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时间从来不会转弯。
火车开动的时候,车厢里的人向着窗外使劲挥手道别,月台上的人泪流满面。渐渐,一条长蛇向着西边的落日奔去,一个个人影拉长而后模糊起来,最后融化在了空气中。
火车不会为了酝酿那段深情而多停留一秒钟,而有情人自会在回忆里温存这段时光。月台上捡垃圾的老人摇了摇头,用长长的火钳搜寻着猎物。列车晚点,实在出于无奈,而处在候车室的人左顾右盼。
时间还是没能停下。相聚的时光终于成了出发的日子,那个日子最后走向了一个令人惶恐的点。
她一句话也没说,因为只要开口,就会错过那趟列车。你一句我一句,情深意切,缠缠绵绵,这样的桥段,在候车室里到处可见。她不想让他带着太多的牵挂,一切尽在不言中,连舌尖上的媾和也没有给。注视了几眼,便已转身,继而回头,就此消失。而他几乎撞上了前面的一个男人,那男人唾骂了两声,不情愿地掐灭了手里的烟。他也不情愿地被工作人员,推着后背进入了月台。
火车最后还是走了。
他》
坐在车厢里的乘客,谁也不知道从身边经过的那列火车最终要开往何处。站在一截铁轨边上的人,习惯了铁丝网里来来去去的火车,却只是昂起了头。
旅途实在漫长。他并没有被安排在靠窗的位子,而是正中间,刚才那个男人恰巧就坐在他对面。车厢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全面禁烟了,总之,在那个时候,那个男人的烟瘾又上来了。他终于坐不住了,嘴唇开始轻微地抽搐,急得他在过道来来回回地边走边跺脚。
他保持沉默。这一次出发,行李少得可怜,就一个空空的包,向里面喊一声兴许还有回响。他似乎坐得住,眼睛盯着窗外。
那个男人的举动先是让乘务员反感起来。乘务员推着贩卖东西的推车,每每有礼貌地叫他让一下,他都要问一句:不好意思,有烟吗?
乘务员像个冰块一样,说道:先生,这里是无烟车厢,所以没有香烟。请您理解,谢谢您的配合。
那个男人问:那你卖什么?
乘务员说:先生,我除了身体和烟,什么都卖。
那个男人说:那我买你的灵魂,可以吗?
乘务员说:您稍等。
那个男人终于停了下来,安安分分地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有一阵子。
那个男人》
他似乎有些坐不住了。收回了那对眼睛,死死地盯着对面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看上去已经四十多岁了,胡子拉碴,穿着邋遢:一件脏脏的黑色冲锋衣,脖子上放下一根绳子,上面挂着一台佳能相机。衣服的领口别着一副墨镜,脸上有几道爪印疤痕。残破的手腕上戴着一串珠子和一只手表。身上隐隐散发着一股酒味,但并不浓郁,因此乘务员似乎并不知道那个男人喝过酒了。
他心里开始觉得不好受了,拿起一个水杯,喝了口茶水。而那杯茶似乎已经泡了许久,茶叶腐烂在了水里,开盖便有一股霉味,身边一个年轻的小伙咳了两声,把身体转向过道的一侧。
就在这时,厕所里传来了有人呕吐的声音,车厢里开始有些躁动。有些人听了别人的呕吐声,或是看了别人的呕吐物,也会反胃犯恶心,继而一阵难受。有些人自备了塑料袋,往里面吐一些很稀的白色的粥状物质。有些人插上了耳机,听起了音乐。
他继续喝着茶水,一副享受的模样,而那个男人早已经不见了。
乘务员》
乘务员休息了片刻。
和那个男人对话过后,她便开始头疼起来。于是她放弃了其他几节车厢的东西推销,回到了休息的地方。喝了两口水,并用手按压了腹部。良久之后,不适慢慢缓解。
潦草地涂抹了一些香水之后,她回到了原先那节车厢。车厢里的人大多数已经合上了眼,旅途的奔波的确使人疲惫不堪。长时间坐在硬座并不好受,但廉价的车票把许多人又拢到了一起,几个人团坐着,却不说话。气氛因为厕所里的异味散发,便开始活跃起来。有几个人起了个头,天南地北地拉起了茬。有些人也不再忍受缄默的孤独,开始接起了话茬,你一句我一句,车厢里的声音,慢慢赶上了火车行进中的杂声。
他所在的车厢依旧一片死寂。车窗外,田野向身后飞去,电线杆向身后扑去,树叶不间断地掉色,火焰不听地被吞噬。乘务员隔了很久也没再回来,那个男人却回到了座位上。
乘务员再没回到那节车厢。那个男人不知哪里弄来了烟,心满意足地把烟嘴放在了嘴巴里。不能点燃,就放在嘴里,拼命地吮吸。有时候,抽烟就像是一个人对着另一个人使劲地亲吻,这种力量仿佛可以拯救一个人的命。那个男人心想着,身上的颓意慢慢散走,感觉整个人好了许多。
他的眼神呆滞。他习惯了漫长的旅途,也习惯了坐在车里的感觉。一切从简,是对生命最真实的还原。他曾经说,当我回来的时候,我发现我最想的还是她。
他》
不知不觉,列车到站。一部分人收拾行李走下了火车,还有一部分并没有来得及,但他们似乎不愿意多坐一站。带着些许遗憾和兴奋,踏上了另外的旅途。
乘务员过来提醒大家这一站到了,下车的可别睡着了。
他睡着了,因为他不是这一站下车。他的梦里是山川湖海,是蔚蓝色的天空,坚实的土地。他仿佛感受到了一阵风,轻抚他的脸庞,给他带来一丝清凉。
那个男人嚼着香烟,嚼了很久,并不觉得厌倦,相反,越嚼越用力,不舍不弃。车厢里下去了很多人,也上来了一部分人。他们操着这个地方的口音,寻找着自己的座位。
而火车就在这时慢慢地离开了车站,继续向前奔去。
乘务员继续自己贩卖东西的生意。推车上的东西卖掉了许多,列车长似乎很满意,把乘务员搂在了怀里,而乘务员一把推开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
那个男人》
他睡了很久。醒来嘴边一滩口水,他不好意思地抹了抹。坐在对面的男人冲他冷笑了一下,恰巧被他捕捉到了。不过他并不计较,也没有力气生气。他安安静静地坐着,突然想到了什么,起身往车厢的一头走去。
列车穿梭在平原与盆地的不断切换中。远处巍峨的山脉把世界分割开来,而不断扩大的湖泊像是要吞噬这个地方。密不透风,让人难以呼吸,喘不过气来。
乘务员的身体并不是很好。她瘦弱,但她仍旧坚持这份在火车里的工作。在火车上上班,虽然旅途会很无聊,但收获颇丰。她不仅懂得如何更好地服务乘客,也明白如何在污浊的世界里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清净。她从来没打算离开。
他不知道那节车厢在哪里。他终于明白,先前的那节车厢被这列火车给无情地抛弃了。他开始沮丧,他想回家。
但远方就在那里,谁不会对此充满百分百的热情。
乘务员》
乘务员摸着自己的心脏。
她不知道自己的灵魂现在在哪,只觉得自己的肉身无处安放。世界有时竟然小得可怜,人和人,和行李,和厕所,餐厅,以及时间,心甘情愿地扭在了一起。
火车行进中。
经过一处关隘,天忽然地开始下起了雨。乘务员拿起了喇叭,让乘客备好伞和雨衣。她从自己的雨衣里找到了一根烟,心里咯噔了一下:
那个男人此刻在哪?
她终于意识到她要回到原来的那节车厢。于是她不顾自己穿着高跟鞋的事实,登登登地在过道里飞驰,逆着火车行走的方向。
几番探头回望,她再也找不到那个熟悉的男人。
而那个男人,也在寻找那个乘务员。他嘴里的香烟,吧嗒,掉在了地上。他像一个小孩子失去了心爱的玩具一样,疯跑着向车厢连接处的厕所找去。厕所里的水龙头,向下的水流,滴答,滴答,小得可怜。
他焦急万分。当从梦里醒来之后,他渐渐想到了些什么,便再也坐不住了。那个男人消失了,身边的人都下车了,上来的人来去不定。
火车在这个时候开始放慢了速度,这是进站的信号。
他》
那个男人洗完香烟的时候,一个小男孩在边上,看了他很久。
小男孩发问了:叔叔,你在干什么?
那个男人冲他笑了笑,回答道:叔叔没干嘛。
小男孩听后一脸茫然,说:叔叔,那你洗的是什么?
隔了几秒钟,那个男人开口道:叔叔在洗澡。
小男孩笑了。
外面的山川湖海也都笑了。远处的山依旧,不知什么时候盖起了屋子,他记得上次来的时候,这片山光秃秃的,而积雪让这个世界银装素裹,活生生得像个老人。这一次焕发新生,像个精力旺盛的青年人。
他曾经对她说:外面的世界,远比锅碗瓢盆精彩。
她依旧没有说话。
夕阳照在她的脸上,映衬着这张没有血色的脸。她垂下了头,帮他洗带回来的一堆脏衣服。
那个男人》
他随着洗手池上面的镜子,不经意间看到了自己。里面的自己胡子拉碴,穿着邋遢,相册里的山川湖海早已被难得一见的雾气给侵蚀,继而回头,就此消失。那个小男孩提醒了他一下,叔叔,水池里的水满出来了。
他自言自语:人要懂得节约,珍惜,节约,节……
那个男人把香烟缓缓地剥开。那张湿透的纸上写着:在通往外面世界的路上,尽管放心,大本营我永远在坚守。爱你。
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早已湿透的眼角,泪水像瀑布倾泻。喃喃道:我,我,你的,的,灵,灵魂,被我,卷,卷起来了……终,终于……
他擦了擦泪水。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身边的人都看着他,眼里带着一丝茫然。他拿起了安全锤,拼命地砸车窗玻璃。在目光投向外面一处湖泊的时候,纵身一跃,留下了那杯茶水。身边的人摇了摇头,继续干着原先做的事情。
她》
那列火车在晚点过后不久,就进站了。将要出发的时候,列车长焦急地等待着,希望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乘务员细心地整理了自己的装扮,把他的脏衣服洗完晒干。那个相机她从来没碰过,但她知道有一片湖泊:他每每跟她讲起外面的世界,总不会遗忘这片湖泊。她在无数个深夜总会想起他,他此刻在哪里,但愿他能平安回来。她应该会给他生很多娃娃,然后他们一家几口,放下手里的工作,搭乘着别人的列车,出发。
在那个夜晚,她关紧了门窗,转身把煤气罐的闸门打开,继而回头望了望她和他仅剩的合影,就此消失在漫无边际的夜色之中。
时间终于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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