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杉版资治通鉴【234】一切都需要不断获取，没有什么是一劳永逸。

四年（前54年）

1、

春，刘胥自杀。

2、

匈奴单于称臣，派遣弟弟右谷蠡王到长安入侍做人质（匈奴此时有三个单于，不知道这是哪位单于）。因为边塞不再有战事，裁减边防部队十分之二。

3、

大司农中丞（大司农的副长官，佐大司农长官掌钱谷金帛等）耿寿昌上奏说：“连年丰收，谷价低贱，农民收入减少。根据以前的惯例，每年漕运关东谷物四百万斛供应京师，需要动员士卒六万人。如今可以在三辅地区、弘农、河东、上党、太原等郡就近收购，供应京师，可以节省关东漕运部队一半以上。”皇上采纳他的建议。耿寿昌又说：“令边郡都修建粮仓，在粮价低贱时加价收购储存，荒年粮价上涨时再低价卖出平抑粮价，命名为‘常平仓’。”这项措施让人民受益不浅。皇上下诏赐爵耿寿昌为关内侯。

4、

夏，四月一日，日食。

5、

杨恽既然失去爵位，免职回家，就一心经营产业，以财富自娱自乐。他的友人、安定太守、西河人孙会宗写信警告他说：“大臣废退，应当闭门思过，惶恐畏惧，做出可怜的样子。不应当搞得产业发达，宾客如云，还享有声誉。”

杨恽是宰相杨敞之子，有才能，从小就在政府担任要职，声名显赫，而在一朝之间，因为一些暧昧无法辨明的言语，就被废黜，心中不服，回信给孙会宗说：“我检讨自己，罪过已经很大了，行为也有亏欠，就决心做一个农夫，默默无闻于世，所以率领妻子儿子，努力耕种农桑，没想到还会为这个遭受非议！人情所不能克制的，圣人也不能禁止！所以就算是君、父，是为臣为子者最尊敬的至尊，一旦他们去世，守丧也有期限（三年）。我被罢黜，也已经三年了（意思是说即使要我闭门反省、惶恐、畏惧，那三年也到期了），耕作劳苦，到了岁末农闲严寒之时，烹羊烤肉，斗酒慰劳自己，到了酒酣耳热的时候，仰天击缶（fou，盛酒的瓦罐）而歌，其诗曰：‘在那南山耕种啊，杂草荒乱，除之不尽。种下一顷豆子啊，豆子却都掉落了，只剩下低垂的豆茎。人生行乐而已，何必盼望富贵！’我这个样子，确实是荒淫无度，不知道是不是不能这样。”

杨恽哥哥的儿子，安平侯杨谭对他说：“你的罪很小，又有功（杨恽之前有揭发霍氏谋反之功），以后还有机会起复！”杨恽说：“有功又怎么样，这样的皇上，不值得为他尽力！”杨谭说：“皇上确实是这样，之前盖宽饶、韩延寿都是尽忠尽职的好官，还是出事被诛杀。”

当时正好有日食发生，有一个马夫头叫“成”的，就上书说：“杨恽骄奢，不思悔过，日食的警告，就是应在他身上。”事情交给廷尉调查，搜查出杨恽给孙会宗的书信。皇上读了信件，非常厌恶。廷尉判决杨恽大逆不道，腰斩。妻子儿女流放到酒泉郡。杨谭也连坐，被贬为庶人。诸位还在职的，与杨恽交好的官员，包括未央宫卫尉韦玄成和孙会宗等，都免官。

司马光说：

以孝宣皇帝之英明，加上魏相、丙吉为丞相，于定国为廷尉，这样的领导班子够好了，但是，赵广汉、盖宽饶、杨恽之死，都不能让人民心服，对孝宣之治的善美来说，是很大的缺憾！《周官 司寇》有议贤、议能的规定，考虑被告的贤德、才能，应当响应减轻处分。比如赵广汉、韩延寿之治理人民，这就是才能；盖宽饶、杨恽的刚直，这就是贤德，所以就算有死罪，也应该宽待他们，更何况他们根本就罪不至死呢！杨雄认为韩延寿反击萧望之，是自取其咎。但是我认为，韩延寿的行为，本身也是萧望之激起的。皇上不能洞察隐情，却使韩延寿独自无辜受死，不是太过分了吗！

柏杨说：

文言文原版《资治通鉴》，有张宴对杨恽那首歌的解释，看了之后，毛骨悚然。张宴的解释是：“南山是很高的地方，象征皇帝。杂草荒乱是攻击皇帝昏乱。一顷是一百亩，寓意政府文武百官。豆子是很结实的东西，代表忠贞，应该收进仓库里，却掉下来，沦落到旷野。豆茎低垂，曲儿不直，暗示政府官员，都是谄媚之徒。”

张宴是什么时候人，以及是干什么的，我们不知道，仅从他对杨恽这首歌的解释，就可以了解文化杀手的可怖。张宴竟能从一首普通的歌词里，找到足以使作者毁灭的罪证，这种本领，如果用到科学研究上，中国该有多大进步？却偏偏用到文字狱上。

华杉说：

杨恽之死，值得好好学习。司马光写《资治通鉴》，是写给皇帝看，所以他是站在皇帝的角度看问题。柏杨写《资治通鉴》注解，是怀着批判的角度，批判“万恶的旧社会”。我们读《资治通鉴》呢，目的是读成《资“自”通鉴》，主要是看自己从中学到什么。

一、不能受不得委曲。

特别是家世太好的人，容易受不得委曲，少年得志大不幸，这就是杨恽的写照。他出身在宰相之家，又才华横溢，所以一直活在社会金字塔的塔尖，他认为这就是自己应该在位置，却忘了“一切都是难得可贵，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爸爸是宰相，这不就是中了卵巢彩票吗？

二、对自己的功劳要随时清零。

你有功劳，国家已经回报你了。马上就要清零，千万不要把自己的功劳当资本，要当消费品，快消品，已经消费掉了。未来的一切，重新开始。

三、一切都需要不断获取，没有什么是一劳永逸。

所有的一切，功名利禄、权力地位、甚至人身安全，都需要不断的获取，不是一劳永逸的。包括现在流行的一个词，叫“财务自由”，完全是虚幻的，没有人因为钱多而获得财务自由，只有因为勤奋和善于持家获得财物自由，那勤奋和善于持家的人，无论多少钱，都是财务自由。不善于持家又不勤奋的人，爸爸留下再多钱，也过不好一生。

四、不要有怨气，因为怨气会杀人。

杨恽对皇上有怨气，正是他对皇上的怨气，杀死了自己。孔子说：“唯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盖宽饶就是“近之则不逊”，说话触怒皇上。杨恽就是“远之则怨”，皇上不亲近他了，他就心怀怨愤，要用“我过得很好”来示威。

五、记住一句话：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在这里身怀利器的是谁呢？皇上和杨恽，都是身怀利器的人，他们都起了杀心。

皇上看谁不顺眼，他就可以杀掉谁。为什么伴君如伴虎，就是因为这个心理特征。以前出过刑事案件，某人得了一把好刀，他特别像试一试这把刀，结果他就夜晚出去杀了一个无辜的路人，自己也被抓捕，上了法场。这就是一个简单的心理。皇上手里就有这把杀人的利刃，而且他有“合法杀人权”，杀任何人都合法，他就非常容易杀人。

杨恽自己，又何尝不是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呢？他的利器，就是他的才华，他唱的歌，就是投向皇上的匕首和投枪。张宴对他的诗歌所做的文本分析，完全准确。他要是说我这就是一首普普通通的歌，那是自欺欺人，掩耳盗铃。

杨恽报复皇上的，不仅是这首歌，还有他“成功人士”的生活。皇上要惩罚他，他却要显示我过得比当官还要好！而且继续交游京城仕宦旧友，让还在朝中为官的大臣们看到“人家杨恽，那才叫生活！”这也最终连累了和他交好的朋友们被免官。

六、别怪皇上薄情，自己的心比皇上还狠！

人们容易同情弱者，说他们“罪不至死”，但是，那时代的游戏规则，就是有罪无罪都可以死，所以说“罪不至死”，根本没有意义。这些大臣们，他们为官一方的时候，对那些名字上不了史书的草民，杀得流血数里，他们根本都把那些被杀的人当人，而他们的性命，在皇上眼里，也就跟百姓的性命在他们眼里一样，都不重要。

不仅如此，他们相互倾轧的时候，对对方，不也是置之死地而后快吗？他们都想借皇上的手杀掉对方，斗争失败轮到自己死的时候，又觉得自己“罪不至死”了。还是严延年的母亲说出本质：“天道神明，人不可独杀”，没有只有你杀别人，别人不能杀你这回事，那杀人的，也被人杀；那想害死别人的，也被别人害死。

七、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中庸之道——致中和。

万事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咱们读《资治通鉴》，主要从臣子身上找原因，才能学到东西，跟着怨皇上，那就等于白读。赵广汉、韩延寿是因为跟其他大臣相互倾轧而死，杨恽和盖宽饶的死因，则是冒犯和触怒皇上。

做人要心态平和，不要激进。《中庸》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这就是致中和。杨恽和盖宽饶，都是发情绪而不能中和，所以情绪致死。

6、

匈奴闰振单于率其众东击郅支单于，郅支单于迎战，杀死闰振单于，兼并了他的部众，于是进攻呼韩邪。呼韩邪败走。郅支单于入居单于王庭。

甘露元年（前53年）

1、

春，正月，皇上行幸甘泉，祭祀天神。

2、

杨恽被诛杀后，公卿们上奏说京兆尹张敞是杨恽一党，不宜在位。皇上爱惜张敞人才，将奏章搁置，不做批复。

张敞派他的一位属员絮舜去查案。絮舜回到家，说：“他最多还能当五天京兆尹吧，还查什么案！”这话很快传到张敞耳朵里。张敞即刻派人将絮舜逮捕下狱，昼夜审问找他的罪状，终于审出死刑罪名。处决之前，张敞写了一张纸条，派主薄送去给絮舜看，纸条上写着：“五日京兆尹，威力如何？冬天马上就要过去了，你还想延命吗？”于是将絮舜斩首弃市。

等到立春，行冤狱使者（查勘冤狱的官员）出巡，絮舜的家属抬着他的尸首，并拿着张敞写的纸条，向使者控诉。使者上奏张敞残杀无辜。皇上希望放过张敞，让他自己赶紧跑。就把之前公卿们上奏张敞是杨恽一党的奏章拿出来批复，将张敞免为庶人。张敞秒懂，到未央宫北门，解下京兆尹印绶，即刻逃亡。

过了数月，京师吏民松懈，追捕盗贼的警鼓，此落彼起，而冀中又出了大贼。皇上思念张敞的功效，派使者去找到他住的地方召他。张敞身上带着重罪弹劾，等到使者到的时候，妻子家室都恐惧哭泣，只有张敞笑着说：“我如今亡命为民，如果来抓我，当地郡吏来就行了。如今是皇上的使者来，这是皇上要用我！”于是整顿行装，随使者到京师，到公车（汉代官署名，臣民上书和征召都由公车接待）上书说：“臣之前幸得位列公卿，担任京兆尹，因为杀了属员絮舜获罪。絮舜本是我厚待的属员，一向得到我的恩泽和宽待。因为有奏章弹劾臣，要免臣的官，絮舜得到消息，就不接受我交办给他的工作，回家躺着，说臣只是‘五日京兆’，背恩忘义，伤薄俗化。臣认为絮舜狂妄不肖，便以私意歪曲法律，将他处死。臣贼杀无辜，判案不公，就算被明正典刑，也死无所恨！”

天子接见张敞，拜为冀州刺史。张敞一到任，盗贼马上消失的无影无踪。

柏杨说：

张敞的干练和反应之快，在这份奏章上，得到证明。这是一项非常重要的手段，首先向皇上承认错误，当“圣眷”正隆时，正是最安全时。其次，正是这么一纸文书，立即把压在自己背上的刑事案件，轻轻化解。史书上没有交代刘病已接到奏章如何反应，但可以推断，已经结案。否则的话，劾章仍是一颗定时炸弹。

可怜的只是势利眼絮舜的孤儿寡妇，仍在认为圣明的君王，会为他们冤死的丈夫、父亲做主。

华杉版资治通鉴【234】一切都需要不断获取，没有什么是一劳永逸。2018-0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