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有毒

作者: 秦时明月_c835 | 来源:发表于2019-01-05 15:31 被阅读23次

                                      一

    王起业看着王小丹,思前想后也抛不出个合适的问句。

    按理说,他当中学教师快二十年,哪样的学生没见过。规矩的,淘气的,叽叽喳喳的,沉默寡言的,性子软的,性子硬的,要么收服得妥妥帖帖,要么放弃得彻彻底底,对症下药,总有办法。可对王小丹,他是既收服不了,也无法放弃,只能像一台停不下来的故障机器,生产着越来越多束手无策的时刻。

    “越在意越搞砸,现在孩子越来越不让摆弄,我看啊,除了问她缺啥要啥,其余一切随她去吧。”这是某天王起业电话里和王小丹置气,办公室里一位老教师劝慰的话。王起业开始没往心里去,之后仔细琢磨,觉得有所启发。为人师和为人父终究是两回事,前者是逻辑化管理,后者在于用爱感化,应该把关注点转移到王小丹切实的物质需要上。

    通透了三天,王起业就破了功。这天,他盯完晚自习回家,刚进门就闻见屋里浮动着一股奇异香气——甜丝丝,嗲兮兮,似有似无,若即若离,轻巧地越过厨房里剩的半锅汤面味儿,挑逗着他的鼻子。这是一种区分于一般食物香气的味道,也是一种王起业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与王小丹联系在一起的味道。但在一个由一对父女组成的简单家庭里,还能有谁呢?看到王小丹房门紧闭,王起业确认似的深呼吸了几下,开始不受控制地猜想。

    首先冒出的散香物是一瓶女士香水,用粉红玻璃瓶包装,他在商场见过的那种。被海报里的性感女星捧在手心,抑或亲吻,强调着自身不可替代的性魅力,以诱骗少女将其视作通往女人的捷径。女人,这可不是个安全的词语。不管因为什么,如果王小丹急切地想通过它变成女人,情况都糟糕透了。或许,不是香水,而是点燃后会发出香味的蜡烛?这个年纪的女孩喜欢尝试些新鲜事物也是很正常的。顺着这个思路,一块香皂也说不定,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想到这,王起业立马检查了厕所和厨房的皂盒,一无所获,倒是留下一地脏皮鞋印儿。

    当下,在异香萦绕里,王小丹已经就着半只酱鸭,吃完了一块饼,吞了两块芋头,正专注地咬着吸管喝酸奶,王起业依然没揪出个话头儿。眼看齿间的吸管发出“吭哧”声,他终于下定决心似的高举起左手,一边往虚空中挥舞了几下,一边自言自语着,今晚屋子怪好闻的,让人想吃蜂蜜蛋糕了都。王小丹眼皮不抬一下,挤出来一句,吃货。王起业被搭理了,心里一喜,装作漫不经心的套话,也不知道是个啥,这么香,把家里的霉味都给祛了,莫不是楼道传来的?王小丹还是不抬眼,我挂了个香包。

    香包?哪来的?一出口,王起业就后悔了,它就像拔剑闪过的白光,瞬时激起了王小丹的警惕武装:你干嘛!王起业只好瘪着嘴装可怜,我不干嘛,问都不让问啦。王小丹不再搭腔,利索地收拾碗筷下了桌,这顿饭就算吃完了。

    沉默好,继续沉默吧。王起业盯着盘子里的鸭骨残骸,脑中兀自浮现出一个悲伤的句子,“正如他盯着生活这面镜子。 ”

    这让王起业有些心惊。他轻易不会有什么自怜的念头,哪怕身处最最操蛋的时刻。顺带一提,以上两个“最”字,绝非是为表达程度之大而进行的虚夸用法。继他十四岁某天咬牙逼自己记住了“王起业,你人生最操蛋的,就是被陈虎把头按在地上吃螳螂”之后,一份表头为“人生最操蛋”的清单就此诞生,从此伴他走过后面二十几年的风雨,即使步入中年,依然以可谓虔诚的姿态实时更新排名。

    通过这份清单的存在,多少能看出王起业是个怎样的人——他敏感、易恼,同时条理、能忍,有一副好记性,但记仇,他对身上每道伤口的由来都心知肚明,却选择躲在一张不存在的清单后面,从不朝那个该死的方向实行反击。

    不过,谁也做不到十全十美。身为这样的人,王起业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可王起业的前妻觉得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在她看来,幸福是竞争出的结果,如果她的男人遇见关隘便自慰逃避,不主动挑战难关做出跃进,那么生活便基本形同死水。这话甩到王起业脸上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表示理解,谁能没有个过好日子的心呢?理解之后,则是极度的纳闷。犹记得谈对象那会儿,王起业几次因为婚房没着落而郁闷,喝了酒跑女人家里抱头犯恼,女人都是妥帖地靠在他肩上,说不要其他,对我好就行。从那时到现今,王起业没犯罪没失业,同样的身份不变的阶层,还分配了教工宿舍,怎么反而还不如以前了?一转眼,到了离婚后的第九个年头,王起业搞明白了。自己没退步,也不是前妻当初骗人,只是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缘分,他和她各自生长,各成形状,某个时间点恰好如齿轮卡上了,合拍走一段而已。

    幸好还有女儿。最最操蛋的日子,王起业念着这个熬过来。在他心里,王小丹和她妈不亲,和自己亲。眉眼像,性子也像。记得王小丹刚两岁时,王起业开始带毕业班,责任重大,前妻为招待所的工作也忙得焦头烂额,王小丹无人看管,前妻便自作主张提前上了托儿所。送进去三天,王起业不放心,去别的学校评课时,让出租车绕路经过托儿所,恰好碰见王小丹的班级在大门口空地上活动。界限鲜明地分成两拨儿,左边一拨儿是王小丹安静的、小小的身影,右边是其他小孩,热热闹闹地挤做一团。王起业眼泪就下来了,心凉嗖嗖的疼,为王小丹,也为了记忆里那个同样孤单的自己。当天,他给王小丹办了退学,接回了家里。

    想到这,王起业打起了精神。不管多困难,他也得为王小丹美好而关键的青少年时期负责到底。所谓一鼓作气,再而盛,三而生生不息。

                                      二

    第二天傍晚,下课铃一响,王小丹第一时间冲出了教室,大步踏出校门,丝毫没注意到后面鬼鬼祟祟的父亲。而王起业,为了跟踪计划顺利实施,特地借了老教师的鸭舌帽,虽然因为头围不太合适,效果适得其反,让他看起来像落跑的士兵一样滑稽,可这丝毫不能影响他目光的凝重。在这种凝重的目光里,王小丹的身影玲珑且倔强,一如往常,运行在回家的轨道上。

    终于,王小丹做出了这一路唯一的大动作。没有欢欣跃动,也没有设想中讨厌的毛头小子出现,只是自然走近并推开一扇店门,侧身走了进去。

    一家叫“一束花园”的花店,离家也就五百多米。

    王起业环顾这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王小丹所在的初中尚未迁来时,只是一条名叫“青年街”的普通街道,虽说两边店面冷清,招租困难,起码还算肃静。一跃变凤凰后,文具店、零食店、小吃摊蜂拥而至,不消几天,口水、油水和污水便填满了街道。交通更是可怕,每到上学放学高峰,街道必定拥堵不堪,几乎被迫转型为步行街。也是从那时起,王起业改变了骑电动车上班,顺捎女儿的习惯,王小丹开始走路上学。乱糟糟折腾了三度春秋,也就是去年吧,市里应对上面检查,要求净化校园周边,清退了小吃街和部分商铺,才有了现在的样子。

    往昔犹在眼前,王起业慨叹一声,过马路到了街对面,仔细瞅着花店招牌,感觉像是第一次见。等了一刻钟,王小丹没出来,又等了一刻钟,买花的人进进出出,王小丹还是没出来。整整一小时后,王起业觉得有些不对劲。王小丹不像购物,反而有点在里面过夜的意思。

    王起业忍不住,伸着脖子往屋里瞧,没想到透过贴着广告字的玻璃门,内部别有洞天。店门不宽,店面看起来倒不小,墙体涂成淡蓝色,上面挂着画框,从屋顶垂下灯泡串,星星点点的,很是好看。顶灯昏黄,将沙发的轮廓勾勒出来,上面坐着一对刚进店不久的母女,兴致蛮高,好像正讨论着屋内的布置。两人面前,则是簇簇花团,穿插在高低错落的铁艺架台中。

    长久以来,他和王小丹的生活围绕着学校和家展开,老城区是最主要的背景。搅在一起的电线,至高六层的居民楼,早出早归的老人,警报似的鸽子哨。和世上所有的衰老一样,实在,稳定,安全,同时平庸,懒散,令人疲倦。这样一抹亮色,着实不常见。

    再往里看时,一副侧影已经由屋内走近沙发,与母女交谈起来。即使屋内灯光昏暗,屋外车辆疾驰,中间还隔了一层玻璃,王起业也看得出,那是个漂亮女人。

    王老师?接闺女呐?

    王起业吓了一小跳,转身,见是退休的老高。老高去年动了个手术,提前从年级主任的位子上退下来,说是一边休养,一边带孙女。如今红光满面,眼神矍铄,脸型都宽了不少,看来养得不错。

    王起业笑着招呼,就是下班经过,高主任最近可好。老高说,好得紧,好得紧。从学校出来呀,是真不适应,闲得慌啊。王起业说,嗨,我们还巴不得过上您这日子呢,都是教孩子,教自己的不比教别人的强不是。老高笑了,问,学校还好?王起业心想,学校缺了谁、来了谁,不都是那样,您干了三十几年还不清楚?但还是回答,学校还好,就是师生都觉得吧,您不在啊,总和缺了一块儿似的。老高听了很受用,红光又亮了些,说我相信,许主任一定能干好,都是好苗子,好苗子。王起业以为这就算聊完了。

    对了,老高突然想起来什么。本来想把喜帖统一寄学校去,今天巧了,先和你说一声。喜事儿,我二女儿大婚,选了个金秋十月的日子,小王,得来呀。

    哇,恭喜恭喜,一定去。

    老高心满意足的背影渐渐远去。王起业脑中合计着给多少彩礼合适,猛然想起还有任务在身,抬头,花店门口、沙发均空无一人。他捏不准王小丹是不是出了店门,也不想继续等在这儿,看看表,想今天先这样吧,没事发生就是好事情。

    回到家,王起业发现王小丹不在。八点五分,距离王小丹放学已经两小时,可距离自己平时下班还有一小时,如果今天这个点王小丹还没回家,那么昨天可能也没回,前天也,大前天呢?王小丹瞒了他多久,此时又在哪里,做着什么?

    王起业思绪陷入混乱,走进王小丹卧室,香气扑鼻,令他近乎晕眩。干站了五分钟后,他来到阳台,从破花盆里取出一包烟。

    半小时后,王小丹推开家门,眼前王起业戴着顶明显小一号的帽子,悲哀地坐在烟雾里,只有门厅一颗灯泡亮着,把阴影打在他脸上。这一幕恐怖得生硬无比,却更显得恐怖。操,王小丹脱口而出。

    看清是父亲之后,王小丹多少明白过来,倒吸一口凉气,轻声地叫,爸。王起业掐灭烟屁股,缓缓转过脸,答应一声,嗯?王小丹说,香包是一个姐姐送的,她开花店。真不是男的,不骗您。

    王小丹说前半句的时候,王起业脑中浮现出那抹侧影,像逮捕到犯罪嫌疑人一般自豪,听到后半句,又顿时感到像被看透一般的难堪。他尽力保持着愠色,问,那你今天晚上干吗去了?

    王小丹答,店里有咖啡,有书看,莉莉姐就让我去店里做作业,顺便陪她。环境好就是不一样,做题可有效率了。

    王起业心里不是滋味,自从家里没了女人,屋子眼看着老旧下去,加上自己疏于打扫,别说比花店,就算和老高家比,也是天上地下的距离。不过,一向不太合群的女儿,为何突然在校外交到个朋友?而且,如果是出现在花店里的那个女人,虽然看上去年轻,实际年龄怎么也得比十四岁的王小丹大不少,有容貌有生意的成年女子,对王小丹这么好,又有什么用意?

    这么说你莉莉姐人不错,花店就她一个人么?王起业问。

    对啊,她可能干了,店里全是自己一个人张罗。

    果然,果然。考虑到王小丹难得坦诚,王起业决定不再刨根问底,而是大度祝贺,小丹,交到新朋友,爸爸为你高兴。王小丹如释重负,正准备进屋,又听见背后低沉的嗓音,爸爸希望,你能从好朋友身上学到好东西。

                                      三

    一周过去了,王小丹乖得像个娃娃,在王起业的要求下,每天回家后都会用座机给王起业手机打个电话,加上屋子里的异香消散了多半,他的心情越加好起来。不过,从那天跟踪王小丹之后,王起业下班经过花店,总会多注意两眼,一留意,还真发现两个古怪之处。

    一是初中学生放学早,六点到七点钟是客流量最大时段,到了他下班的九十点钟,路两边的商铺大多都关门了,“一束花园”却依然亮着灯,化身为整条街的守夜人,安静地释放着温暖的信号。有几晚,王起业甚至冒出一个夸张的念头,觉得花店就像专门等待他归来一般,像个……女人,真正的女人。可白天一清醒,当他再次回味前夜景象时,就会心有余悸地做出完全不同的比喻——诱捕夜归人的水妖,危险,危险。

    第二处,则是店里出现的人。短短一周时间里,王起业就不只一次看见玻璃门后徘徊着男人的身影,不同的男人。有高的有矮的,胖的瘦的,戴眼镜的不戴眼镜的,有黑头发的黄头发的,还有没头发的。有时候,男人坐在沙发上看手机看杂志,有时候什么也不看,眼神放空,兀自流露出一种陶醉的表情,也可能是迷茫。王起业经常分不太清这两者的区别,比如在讲台上俯视学生的时候。

    尽管王起业出于某种道德本能,已经尽力为女人开脱,但以上两点作为导出一个经验主义结论的论据,实在太过有力。王起业猛然想起自己曾经从一本老杂志上翻到过,女人的堕落本性会体现在面相上,最好的妆容也无法将此丑陋遮掩住,如此,那侧影不过只是障眼法,真容估计也美不到哪里去。

    神奇的是,自从王起业内心接受了这个判断,女人的面容变得逐渐清晰,尤其在周五晚上那场久违而真切的春梦里。

    本来,刚发工资的王起业决定请王小丹去吃她最爱的西餐馆,谁料晚上大梦一场,王起业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来不及为春梦自我辩解,他赶紧叫醒王小丹,催促她洗漱穿衣。可王小丹不知搭错了哪根弦,硬是要多在床上躺一会儿,好不容易才叫起来,一脸不开心。王起业趁王小丹收拾,拿出牛奶,微波炉热一热,倒进杯子里,端进屋,见她穿了一件从没见过的衣服。紫色,无袖,低胸,修身,将王小丹已经发育的身材衬托得玲珑有致。

    好看吧?王小丹双手掐腰,专心致志地欣赏着全身镜。

    这是哪来的衣服?王起业懵了。

    莉莉姐给我的呀,她说女的这样穿才好看,吸引人。可是我觉得我再怎么穿,都没她好看……说着说着,王小丹自转了一圈,像落叶在水里打着旋。

    王起业这才大梦初醒,原来,是自己轻了敌。影响王小丹的力量不仅没有沉寂,反而在暗处涌动,大有把王小丹这艘小船掀翻之势。

    一瞬间怒火扑身,他将强硬的语气甩向对面的女儿,这衣服不行,换件上衣再出去!王小丹被突如其来的否定搞得一头雾水,下巴抬得高高的,拗道,怎么不行了!

    没有个学生样子……王起业甚至羞于解释。作为女孩的父亲,任何引向两性问题的交流无异于自取灭亡,任何对“男性”的指控首先将出卖自己。言语的困境掐灭了王起业逃生的出口,怒焰越积越高,化成嘴边一句怒吼——

    换衣服!不然别想出这个门!

    重申着命令,即强调着权力。

    半小时后,王起业呆坐在褪色的床单上,不断回想着王小丹咬着下唇的冷笑,结了霜的眼神,泛红的鼻尖,在一次并不到位的摔门声后,它们和那句“我以后跟我妈过”一起消失了。

    唯有香包还在。这小玩意儿虽说在房间里与王小丹相处时间最浅,却是当下王起业最能与王小丹联系在一起的物件了,就连那香包残香,都卷入了王小丹的气息。

    王起业将那花包取下,发现里面装的不是花瓣,而是木色的干果壳和棉花壳。都是原本天然无香的东西,经了女人的手,丢了宝贵的纯净和本真,变成了不伦不类的模仿者,毫不羞耻地散发着引诱味道。而那女人的样子,此刻也终于毫发毕现。挑衅、放荡,蛮横地进入王起业的生活,并施以荼毒。

    阳光最好的时候,王起业边做着大扫除,边接听了三通电话。第一通是西餐厅打来的,通知他说订的位子因迟到而取消了,他们很抱歉,王起业说,好;第二通是老高打来的,提醒他说明天就是二女儿婚礼了,务必来喝喜酒,王起业说,行;第三通是前妻打来的,嘲笑他说不是自我感觉挺良好吗,结果连亲闺女都留不住,王起业说,你厉害,你最厉害。挂了电话,王起业继续擦他十年前找木匠打的书桌,湿着一遍,干着一遍,湿着一遍,干着再一遍,就是觉得怎么也擦不干净。

    再擦不干净,明天随份子我还不如把你送出去。王起业对着桌子撒火。

    婚礼的三十六响礼炮连珠放出去了,王起业还是没把桌子送出去,而是包了个大红包,进场的时候塞进了老高手里。一对新人喜笑颜开,在酒店门口迎宾,迎着一个年轻男人,看样子是男方的朋友,调侃两句,新娘脸变得更红,说我挺知足的,看上的又不是他钱。王起业听见后心里不是滋味,赶紧进大厅入了席。

    男方那边听说是农村出身,一路打拼混到如今公司小老板,家里没来几个人,五桌酒席空着大半,新娘这边则是大气地摆了十五桌,看样子将挤得满满当当。来宾王起业大都认识,不是同事就是邻居。旁边刘老师捉住闺蜜王老师的胳膊,高声聊天,一个埋怨自家儿子不争气,只过了交大的自主招生,另一个焦虑女儿当前的分数录不了人大的好专业。对座许主任则另起话题,义正词严地谴责小区保安失职,导致经常有学生溜进来往窗户上扔石子,主任老婆一旁尴尬赔笑,想圆场可愣是没插上嘴。小孩儿们闹成一团,把喜糖三颗五颗剥开,一股脑塞进腮帮子,另只手还直往凉菜盘里伸。

    王起业没心情扯淡寒暄,也没胃口吃糖品菜,紧锁着酒席上最无所事事的一张嘴。

    哎王老师,小丹没来呀?主任老婆逮住王起业的不对劲,终于将话茬引出去,到王起业耳边成了质问的语气,他心里一空,哐地站起身来,说我去外面抽根烟。

                                      四

    王起业再回来时,新郎也在大厅,正热情招呼着一位女宾落座。王起业出神地盯着。也许因为桌上只坐了稀稀落落三个人,新郎放大了胆子,对女宾笑得比收份子钱时还高兴,绕着椅子殷勤地转了两圈才恋恋不舍地出门。新郎一走,那抹俏丽的侧影立即暴露在王起业眼前,将他卷入刺啦啦的香气里。

    女人束着马尾,米白色螺纹上衣紧致修身,塞进高腰喇叭裤里,腰肢线条像是被拉满的弓,日光从落地窗打在胸脯上,洁白蓬松,如无人之境的雪地。这副姿态坐在其他三人中间,将后者衬托得黯淡沉闷,活像真正的阴影般。王起业仔细端详,确定这就是那个教王小丹学坏的浪荡女人,心想不是冤家不聚头,她就像鬼魅般阴魂不散。

    不久后宾客来得差不多,司仪上台,气氛随着滑稽段子叠积而升温。女人端起酒杯,嘴边抿口酒,自顾自喝了起来。王起业总感觉,虽然位置离舞台相当近,女人却始终游离在庆典之外,目光粘在手机屏幕上,嘴角闪现一丝似冷似热的微笑。嘲讽,抑或怜悯的标准示范也不过如此。

    转眼间,新郎新娘完成了大部分环节,开始挨桌敬酒。新娘推说自己不胜酒力,重头任务落在新郎身上。轮到女人时,王起业只见她面色绯红,已经有五分醉意,但还是端起酒杯一口饮下,接着将杯子倒扣。三饮三祝福,动作豪爽顺畅如同酒场老手,不仅逼得新人双双满上,更是引来邻桌一阵叫好,连许主任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惹得夫人直抛白眼。后来,席间便划分为两队人马,一队以新人为中心继续推进,逐个击破,一队则以女人为中心,上演着男人们的攻城战役。

    好好的酒店,变得和青楼似的。刘老师和王老师小声嘀咕。

    要是在办公室听见这类讥讽,王起业一般还会心生鄙视,可当下,他却完全无视其中的嫉妒成分,觉得二人言符其实。

    女人来者不拒,众人越喝越欢,抢尽了风头,直到新郎前来挡酒才悻悻散开。喜宴用小盅喝白酒,三盅为一两。一整个下午,王起业数着女人约莫喝了三十杯,一共一斤酒下肚,依然谈笑风生。王起业猜她酒量还没触底,因为散席之前王起业的眼睛跟丢了人,直到宾客各回各家也不再出现。说不定被单约进包间对饮了,王起业暗暗蔑笑。

    散场后只剩一片狼藉,服务员过来收拾残局。王起业正准备撤离,却被刘老师临时拽住,打听起小丹的事情来,紧接着以经验老到的母亲的身份,向王起业传经授道,最后非得上完一个课时才算结束。从侧门出酒店时天色已晚,月亮如镰,把星星敲碎了满天。晚风拂在脸上,王起业有些后悔,应该拽住女人把话说清楚的,让她远离王小丹。难道在为人父母的责任感方面,他竟不如刘老师?

    熟悉的香气随风扑面,打断了王起业一心一意的追悔。他抬头寻找,发现假山后面,一袭白衣的女人正站在花园里,如沸水里的虾一般弓着身子,摇摇晃晃,似乎痛苦无比。王起业先是感叹两人孽缘不浅,之后想看清到底怎么了,于是猫着腰往前进了几步,踩在枯叶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女人听见脚步声,转头瞧见王起业,竟然笑了起来。王起业才恍然大悟,她弯腰是在草地里找东西呢。

    丢了一串钥匙。女人笑看着王起业,脸色潮红,眼神像是迷路的小鹿般湿漉漉的,同时深蕴无助和温柔。

    什么钥匙?被主动搭了话,王起业愣住。

    在王起业的设想里,再见到女人时,他一定会极有气势的诘问,为什么教小女孩不三不四的东西?女人嘛,大不了会发生两种情况,蛮横不讲理,或者假惺惺流泪。若是前者,王起业便不值得和她计较,如果是后者,王起业就要一个保证,然后大气地原谅她。可是现在,王起业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

    店门的钥匙,丢了它,我晚上就得睡在大街上了。女人说这一句时才显出醉态,眼睛眨呀眨,想换个站立姿势,一个没站稳差点儿倒下去,加上表情可怜兮兮,王起业不禁心软。他上前扶了扶,托住上半身的时候,感觉像捏着朵棉花糖。

    王起业把人放在长椅上,提了一下裤腰,蹲下身来找。找了一会儿,他反应过来,自己还不知道钥匙长什么样子呢。于是转头问她,钥匙长什么样。女人笑得更开心了,说我看你比我还不清醒,反正不长草样儿。王起业也脸红了,心里想说得也对。

    找了十分钟,王起业的裤子被露水浸了个透,尤其是裤腿和屁股部位。不适感令他意识到自己犯了糊涂,这么容易被玩儿得五迷三道,便支起身来。女人在长椅上昏昏欲睡,收起了可疑的笑脸。王起业想不过如此嘛,酒场上还装得挺厉害,拍拍女人脸,叫哎哎,哎,醒醒。这几下像拍着坨奶油。

    女人睁开眼,迷离得要命。王起业说,钥匙没给你找着,不过我是王小丹父亲,有话和你说。对面人身子蜷缩得更紧了,说我好冷啊。王起业说,婚礼早散了,我也是宾客,和你没什么关系,不过我女儿你认识,心里有数吗?女人嘴唇苍白,虚弱地说我认识你,我丢了钥匙没法回家,你能给我个地方待吗?王起业一听,觉得有戏,这话能好好谈一谈,于是说,咱俩找个饭馆?女人不答应,说我想躺着,忒难受。王起业问,去个旅馆?回答说行。

    打了车,路上颠簸,女人更加难受起来,眼看要吐。王起业赶忙摇下她那头的车窗,从上方越过女人时,正好瞥见低领中一片雪白,顿时觉得是该开开窗户,不然闷得浑身不自在。

    女人吐完,王起业递去纸巾,顺便揶揄道,量不够就别逞强,男的逮着机会和小姑娘喝酒,肯定狠灌。话尾补上,有的男的就爱这样。女人接上,嗯,你是好人。这话冷不丁出来,听着噎得慌,王起业说,我是为你好,怎么还呛人。女人说,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你是王小丹爸爸,也算是我恩人。

    王起业被风吹得一哆嗦,皱眉问,怎么说?女人说,进屋再说。

    王起业被吊着一颗心,没怎么计较便付了车钱。到了快捷酒店,前台问,身份证呢?王起业问女人,身份证呢?女人说我没带,用你的行吗?王起业说我也没带。看她眼睛扑闪扑闪,身子哆哆嗦嗦,即将倒下去,加上自己一颗心也不安稳,王起业当机立断又叫了车,这次是打道回府。

                                    五

    家里,女人双手缩进袖子,捧着热水,眯着眼,熊宝宝一样。王起业按捺不住,主动揪起了话头儿,“恩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女人歪着脑袋,眼睛望着天花板说,我开花店,就在你平时上下班那条青年街上。去年十一月吧,忘了哪天晚上,我在店里和一个顾客起了冲突,他正掐住我脖子不松手,不料你在店门口停了车,那人害怕了,就没对我怎样。你说你是不是救了我的命。

    王起业哭笑不得,说,我自己都不记得有这码事儿,那可能是气门芯儿坏了,车胎没充上气才停你店门口,也不至于被你记了这么久。

    女人哈哈大笑,主要是你那自行车款式好记,满大街也不见有几个人骑这个了。王起业想到自己那二八自行车,还是二十年前为送前妻上班买的。

    女人自顾自说下去,不过,我遇见小丹那会儿还不知道你是她爸爸,你今天告诉我,我就知道了。咱俩是不是有缘分?对了,我叫莉莉。说罢,朝王起业抛了个媚眼。王起业身上一热,赶紧进厨房刷壶烧水。其间,女声飘忽不定,传入厨房,他隐约听见几句诸如“咱俩搭个伙,说不定就能变好了”之类的胡言乱语,出来后看见人已经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王起业看着清丽的睡颜,像是回到二十岁某个午夜。当时他刚考上师范大学,暗恋一个同样漂亮的女孩,有一个两肋插刀的好兄弟,三人都年轻,都蓬勃。一起上课,一起赶论文,一起在东门烧烤摊上喝酒,直到女孩哭着和他们说怀上了老师的孩子,歇斯底里的兄弟给老师的两肋插了几刀,他的大学生活就提前结束了。

    如今,面前的女人依然年轻,可还能再年轻几年呢。

    把水杯轻放在茶几上,王起业觉得困倦,决定上床睡觉。

    梦里,伴随着一阵花香,王起业大学时暗恋的姑娘身着白衣,从远处跑来,神态惊慌,瑟瑟发抖,喊着他的名字,钻进他怀里。两人从破旧的房子飞奔而出,但露水沾湿了她的裙摆,变得如铁块般沉重。她叫他别管她,他却不答应,两人便席地躺下,纠缠在一起。

    正当两人难分难离之际,王小丹突然出现,瞪着天真的大眼睛,越靠越近。王起业顿感惊恐,想找衣服离开,身下人却喜笑颜开,拦着他说,我叫小丹过来观摩学习,咱俩得卖力做,起到榜样带头作用。

    王起业没被梦吓醒,而是被电话铃声吵醒了。一边抹汗一边听前妻说,王小丹非得坚持自己走路上学,一大早就出了门,嘱咐王起业给王小丹班主任打电话,确认王小丹安全到校。王起业还迷糊着,太阳穴直跳,问现在几点。前妻呵呵两声,说不晚,才八点。王起业赶忙爬起来穿衣,摸索秋裤却抓到一根绳状物,拿起来一看,是女人用的皮筋儿。如噩梦成真一般,王起业心说完蛋,冲刺进客厅,发现沙发上空无一人,唯有毯子叠得整齐,上面留着纸条,晚上我买菜过来,给你们爷俩做饭。

    怎么会呢?王起业抱住脑袋,颅内岩浆四射,密密麻麻的疼。

    没刷牙没洗脸,喝几口水就硬撑着出了门。王起业自行车骑得飞快,阳光刺目,视野里闪烁着老电视上的雪花,被酒精腐蚀的脾胃随着蹬车轮的律动扭打起来。顾不了这么多,他一定不能让女人和王小丹碰面。

    拐过路口,已过早高峰的青年街这时间居然堵起了车。驮着俩孩子的中年女人脸蛋通红,不知道是腮红用多了还是心急上火,尖利的喊声射向高空,前面的动弹动弹,我送孩子着急!

    前方粗钝的男低音应战道,老子也急,所以你他妈别拿轮子压我了。

    在一派乌七八糟里,王起业只能左绕右绕,避开板车和小摩托,这让他觉得自己像马戏团里被虐待后还得表演独轮车的狗熊。

    终于挪到“一束花园”时,店门几乎被硕大的救护车挡住,两个白大褂若隐若现。

    王起业推着车子,问其中一个看热闹的男人,这是怎么了?男人说,好像是一个女的被打了。旁边大妈插话,我看见了,一个小伙子撬开店门想砸玻璃,被小姑娘逮着,俩人就打起来了,吓得我没敢瞧,再看姑娘已经倒在地上,那血流一地呀。男人说,怪不得白布单都盖上了。

    王起业呆滞地望向花店招牌。这么轻易,那抹香味就从他的世界消失了。他终于可以把王小丹屋子里的香包扔掉,从此再也不需要担心些什么。想到这里,他欢快地哼着歌,往学校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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