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还没有到冬至,C市路边的法桐树下已经厚厚地铺过几层落叶。不到七点钟,路灯堂皇地亮了一路,常青的绿化带像晦暗的裙摆,低低地沿人行道蜿蜒着。
言殷搓了搓手,把大衣裹得更紧一些。
她蹲下身子,给周宝宝把衣服拽整齐。周宝宝伸着舌头呼哧呼哧地拿脸去蹭她,狗样没有一点。她扳正了狗脑袋,见它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故意地回避自己一样四处乱瞄,莫名其妙地生起气来,站起身自顾自地往前走,周宝宝嗓子眼里低低地叫了几声,迈开步子跟上去,十分乖顺的样子。
周宝宝是言殷和老周一起养的阿拉斯加。
说是一起养,其实是老周看着言殷养。老周爱阿拉斯加,却不爱养阿拉斯加,周宝宝打从被接回家就没享受过父爱,甚至在它往言殷怀里拱啊蹭啊撒娇的时候,被无情的老周一把薅走,还当着周宝宝的面往言殷怀里扑,一脸小人得意。
周宝宝被带回家的时候还很小,言殷兑好了奶粉,抱在怀里拿小奶瓶让它吮着,老周跟她赌气:“一条狗,还给他喝奶粉,你都没给我冲过奶粉喝!”
言殷笑眯眯地喂着小狗,并不理他:“宝宝多喝点哦,长得壮壮的,气死你爸爸。”老周气势汹汹地走过来,言殷看着他吓一跳,他忽然跪下来趴在言殷腿上,一脸委屈:“嗷呜……我也要喝奶奶……”
言殷停下脚步,看着面前刺目的红灯标识,叹了口气,心内的郁结跟着消散不少,她回头看了看周宝宝,等他颠儿颠儿地迈着步子跟上。
手机响了两声,言殷划开屏幕看,妈妈发了一张男生的照片,浓眉大眼一脸喜相,老太太字里行间全是小心翼翼:“小伙子条件不错,心地挺善良的,要不要抽空见见面?”
言殷冷笑一声:“那我带着周宝宝一起去。”
“没有数,哪有带前男友的狗去相亲的。”言母显然有些急了,“人要往前看,你好好的大姑娘凭什么为他耽误那么三年?”
她关掉屏幕,不再理会持续响起的消息提示音。
言殷死抠着冷冰冰的前男友三个字,言爸言妈不是没有提过相亲的话题,一看她水火不侵的脸色,又讪讪然不敢言语。
言殷记恨父母,却没法正大光明地恨他们,血肉至亲这四个字如牢笼枷锁紧紧地扣住了她,有几次她看着二老斑斑的白发,心里要软几分的时候,就总有一个不合时宜的人提起结婚的话题,这样一来势必躲不过老周,最后总以言殷冷脸推门离家为终。
那年言母发现女儿谈了恋爱,老太太既惊又喜地张罗起来,按北方的婚俗,得跟着纳彩问吉那一套走一遍。可要了老周的生辰八字之后言母就有点皱眉头,找“先生”问卜后,又云里雾里地一番说法,总而言之三个字:不能结。
言殷不信这个,老周正直可爱,看起来高高壮壮挺唬人的一个汉子,却最喜欢在言殷面前撒娇,言殷偶有气恼,老周安安静静地听着她发泄,等她差不多过去那个劲儿,带她去撸一顿串儿,两个人欢欢喜喜地回家去。
没有人能比老周更好了。
那时言殷还天真地想,如果父母和老周多相处几天,一定会改变对他的印象。
言殷和老周住在和C市遥隔了一座海的S市,老周陪言殷去机场接人,从老两口上车气氛就有些莫名的紧张,老两位难得的话少,言殷心底咚咚打起了鼓。
到家后言殷在楼下拉住老周:“你岳父岳母好像不太待见自己的女婿,你不要生气,看这架势老两位还有一通火药没烧完,我先上去承担主火力,等会儿局面稳定下来给你发消息,喊你回来和谈。”
老周笑着说,“哪有丈母娘发火女婿跑了的,你让二老怎么想我。”
言殷踮起脚抱了抱老周,噘嘴假装不满:“哎呀,家丑不可外扬嘛。”
“行吧,那我去对面转转,好像新开了一家甜品店,你爸妈喜欢吃甜点么?”老周搂住她,贴着她的耳朵问。
“我爸爱吃甜,我妈随便什么都可以,不要买带果酱的就好。”言殷看着老周,又情不自禁地亲了亲他,“我尽早结束战况。”
她目送着老周往小区外走,心里怅怅地叹了口气,很想冲上去再抱抱他,仿佛诀别似的,老周走到拐角回头望了一眼,做了个鬼脸,让言殷快点上楼去。
想起那天发生的事,言殷忽然有些难以呼吸。和言母据理力争无理取闹都没用,言殷随妈,认定的事就一定要轴到底,言母死活不同意言殷结婚对象是老周,言殷认准了老周眼里就没有别人,谁都不愿意退步:言殷信誓旦旦周从皋是自己认定了一辈子的人,两个人相互爱重,情投意合两厢情愿合该在一起;言母却说地域家境甚至生辰两个人都不合适,她站在“过来人”的角度,颐指气使地让言殷听话。
言殷不死心地重复道:“我爱老周。”
言母讥道:“生活又不是谈恋爱,过日子那么琐碎,多少的情爱早晚也给你们的不合适磨没了。”
言殷冷哼道:“你又知道我们不合适了,你甚至对老周都不了解。”
言母苦口婆心:“我是你妈,怎么可能会害你,算命先生说了你们两个不合,还不是为了你好,省得你将来吃苦受罪。”
战况胶着不定,言父一个墙头草夹在中间两边点头,谁都有理谁也都没理似的,言殷觉得累极了,母亲在客厅里一边抹眼泪一边控诉儿大不由娘。她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望着外面不再言语,忽然心脏突突地抽痛起来,言殷想,我大概是有一点难过。
既为自己也为老周。
楼下忽然嘈杂起来,围了很多人,大概不知道又是谁家的车刮到了人。
她想念起老周,打电话给他,可是老周迟迟不接电话。
2.
言殷带着周宝宝回到自己家,打开手机一看,言母滔滔不绝的说教缓冲了半分钟才全刷出来,真难为快六十的老太太还有这个精力打这么多字。言殷想了想,还是回了句语音给她:“星期天我去见见那个人,地址给我吧。”
言殷一次性给老太太来了剂釜底抽薪的猛药——C市就那么大,相亲圈子里一下子把言殷划了出去。言母出去打牌的时候被人不冷不热地说了两句棒打鸳鸯,觉得脸上颇挂不住面子,就只在家里剪剪花弄弄草,倒也安静了一阵子。
再说言殷最近接了个给一个企业打破产官司的案子,忙得连轴转,把周宝宝托给好友照看,自己一头扎进案堆拔不出脑袋。寻常人不上家门根本找不到言殷的踪迹,即便上门,也只能找到一屋子残羹冷炙,家里一点人烟都没有。
不出意外,案子很快结束了,言殷也差点结束了自己。
言殷挂着葡萄糖在医院清闲度日,忽然看见言母拎着个保温桶双眼通红地走进来,坐下也不说话,只一口一口地喂闺女喝小米粥,言殷看着妈妈鬓边的白发,酸楚难言,存心跟她亲热亲热,嘴里叫着妈妈就要往怀里倒。
言母见闺女态度缓和,小九九又开始蠢蠢欲动,试探着给言殷说:“殷殷,你老大不小了,该找个人照顾你了,你接到案子就忙得昏天黑地的,没人照顾着你,妈妈也不放心啊。”
言殷大尾巴狼装傻充愣:“没事儿啊,还有老谢老黄和老肖,随便谁来给我做顿饭就行。”
言母拭了一把泪,不依不饶:“胡说!那以后呢,人家不成家了呢,万一赶巧他们都有事呢,还是家里有个人妈妈才放心啊。”
言殷笑了笑,一脸天真无邪:“妈,我还有周宝宝呢。”
言母愠道:“一条狗又不能照顾你,难道你还没有忘掉那个姓周的么。”话一出口,言殷脸色先冷半分,老太太自知失言,不敢再多说一句。
气氛骤然降至冰点,医生推门而入的时候也感觉到空气中隐约的尴尬。
言殷转过头去看着医生,开口道:“妈你先回家吧。”
等医生离开后,言殷躺在床上仰面朝天,又觉得这样太累,她翻了个身,把身子深深地蜷起来,凭着想象给自己胸膛里灌一点温暖。她把脸埋在被子里,嗅着被缝里透出的药水味,略感觉到一点存在的实在感,紧绷着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眼皮子越来越沉重。
一个人能有几个七年去恋慕另一个人,又要用多少年来消磨这种遥不可期的恋慕。陡然从如胶似漆的状态里拔出来,恍似做了一场大梦,梦里谁都没有,只有漫天的花和星星,两个年轻的灵魂手牵着手,肩抵着肩,耳鬓厮磨,月光静静地流淌过大地,从他们身上漫过去,把两个人打成了银做似的一具雕塑,仿佛亘古如斯从没有变过,将来也不会变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言殷很想不顾一切地嚎啕大哭一场。言母的话让她思念起老周,她想念老周,可是老周不在。她拨老周的电话,对面的女人凶悍极了:“说了几次打错电话了!不要再打来了!神经病!”而后是一串嘟嘟作响的冰冷电音。
言殷瘪瘪嘴,像往常一样满心委屈,小声嘀咕着:“老周你怎么敢凶我。”可是老周再也不能跟她说一句“我错啦宝宝,抱一抱不委屈了”。
医院里到处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实在难闻,到处都能让人联想到非常不好的回忆。言殷打个电话让谢赏来接自己出院。
念及傲娇的周宝宝这几天住在谢赏家里,言殷在路上买了点它爱吃的狗粮准备接儿子回家,谢赏开车觉得这女人养足精神之后变得聒噪得很,可又打心底里觉得还是这个聒噪的言殷可爱些,自己再也吃不消言大小姐木着脸独坐的场面,那么活泼的一张脸突然安静下来,像是白日挂丧,木耷耷的一双眼了无生趣,让人慌张。
她蹦蹦跳跳地上楼开门,钥匙刚捅进锁眼,门被拉开了。
言殷被吓了一跳,吃惊之余发现面前的男人就是害自己住院的人——虽不至于是罪魁祸首,算个帮凶也不冤枉他。于是言殷心里噔噔噔噔地响起了警报,一脸戒备地盯着门内的人。
段晏林看着言殷一脸的苦大仇深,有点哭笑不得,虽说同行是冤家,但一般相见没有这么剑拔弩张的。等言殷走了才知道,她的戒备十分有九分是担心自己虐待周宝宝——言殷对她的狗儿子是出了名的爱重。
然而在这之后,言殷总能在各种奇怪的地方发现段晏林不怎么美妙的身姿——段晏林很高,几乎有一米九了,却因为太瘦,看起来像个竹竿儿,而且这哥们儿不知道怎么想的,脑后束了个极其斯文的小马尾,一看就是败类中的败类。
段晏林的司马昭之心言殷看得一清二楚,她对段晏林如防豺狼,决不给他趁机而入的机会,然而谢赏早就喜闻乐见地把她卖了个干净——原本段晏林登谢家三宝大殿就是为了打听言殷的。
段晏林就像某种不可言说的群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官司输给言殷就罢了,一颗心也跟着法官的小锤判给言殷,他看到谢赏的微博里出现这个女人的照片,鸡贼地去找谢赏套话,恰赶上谢赏领旨去接大长公主出院,段晏林临危受命,被留下来照看周宝宝,可谓十分尽心尽力,乃至于后来知道周宝宝和周从皋的故事后,脸色十分美妙。
谢赏老神在在地翘着二郎腿,给段晏林科普好友不甚精彩的情史。他与言殷相识近二十年,算是半路出家的青梅竹马,又生得一张甜嘴巴,深得言母欢心,头几年差点被威逼利诱到言家当童养媳。他心有余悸道:“言殷的杀伤力比起她爸妈,简直就是九牛一毛冰山一角。”
段晏林年纪也不小了,甚至比言殷还大四岁,只是面嫩点,和言殷站一块儿也算得般配。谢赏和他是大学同学,相识过程堪比古惑仔的热血中二,不过学业已毕友情难已,兼得两人算半个同乡,经常聚在一处吃吃喝喝,狐朋狗友的关系也保持了近十年。
有人说过,朋友是一个非常神奇的存在,有很多事,不足以对长辈言说,不能够对爱人倾吐,便把一肚子困惑委屈通通倒给朋友,由着他站在局外条分缕析地为自己排解难忧。通常谢赏跟言殷相处时便扮演了这样的一个角色,此时刻意灌醉了谢赏的段先生,也存了一点如此的私心。
段晏林一向以性情温和为人称道,可越是看着温和的人内心里越偏执,他对言殷的喜欢汹涌至极,连自己也不能解释为什么会对一个竞争对手产生这样澎湃的感情。他甚至嫉妒起周从皋,懊恼自己未能参与言殷的过去,以至于言殷从人到心都留给那个永远活在过去和回忆中的男人,再也分不得半点给旁人。
言殷和段晏林都有个毛病,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埋头工作,借以排解忧愁,恰好两人烦恼的事殊途同归,逃避的手段也不谋而合。
段晏林的案子不出意外赢了,他原本的专业并不是企业财产方面,而是婚姻财产,这桩案子一如既往的滑稽无厘头,但凡牵扯到婚姻财产问题的两个人,站在庭上任谁也没法相信这二位曾经也是鸳颈相交发誓暮雪白头的两口子,他看着被告律师稀疏的额发,忽然想念起言殷据理力争振振有词的样子。
这种思念的苗头一旦燃起就很难熄灭,甚至当他出庭后使劲儿揉了揉眼睛才相信自己没有产生幻觉,面前站着的那个人确定是自己朝思暮想着的言殷,然而想到周从皋他昂扬的斗志瞬间瘪下去一半,他不远不近地跟在言殷的身后,直到言殷踉踉跄跄地扑倒在地上。
3.
聪明人是不会长久地把自己置于被动状态的,这太难掌握节奏,言殷法庭上惯于主动出击处处设伏,庭下又如何甘心做一块瘫软的俎上肉?
“段晏林,你是不是想泡我?”言殷刚睁眼就龇牙咧嘴一脸凶相。
段晏林刚送走言父言母,不知道他在言殷晕倒时是怎么花言巧语,骗得老两口心悦。言殷醒来时敏锐地感觉到身边气氛不同寻常。她听着言母对段晏林赞不绝口,心里就忍不住冷笑:言家虽然是标准的北方家庭,话语权却牢牢地把握在言母手里,言父也存心哄言母开心,几十年老两口从没红过脖子,他们过得恩恩爱爱,却拿着一根封建迷信的大棒硬敲散了自己和周从皋,如今又要一厢情愿地把大尾巴狼往自己身边推,有意义吗?
段晏林这只大尾巴狼折回卧室好心照看言殷,突如其来被问了个懵头懵脑,正组织语言琢磨着怎么跟小姑奶奶解释,言殷已经翻身下床往客厅走去,边走一张嘴还孜孜不倦地放毒:“别以为收买我爸妈我就会妥协,那你可真是小瞧我。”
段晏林苦笑道:“我哪有那么不堪,我承认我喜欢你,想追求你,可你不同意,我也无计可施。”他跟在言殷屁股后头,端来一碗蛋羹,“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抗拒,你家门是谢赏开的,你的衣服是老黄换的,我只是恰好没事留下照顾你。”
言殷垂下眼不作声,自从回到C市,她对其他男人的接近下意识地觉得厌恶——没有了那个人,结婚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过程,为了满足和这个过程毫不相干的长辈的私愿,让自己陷入将来的六十年里的彼此折磨,这个买卖,不值。
说到底她并不讨厌段晏林,只是段晏林与老周相仿的身量和声音让自己觉得难过,她不愿给人以无望的希冀,这是在侮辱他的人格。言殷笃定了自己无法爱上段晏林,就不想耽误他的感情,至于他明晃晃的示好,更是不敢堂而皇之地接受,她言殷没资格。
段晏林看言殷沉默地抱着周宝宝,叹了口气,分明是有话想说,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一个大男人,本不应该优柔寡断至此。可他爱着言殷,这不是庭上钉是钉铆是铆的对峙,而是一个人要用一生去陪伴另一个人的宏愿,生活固然是琐碎的,可倘若贯穿这琐碎的是始终如一的爱慕,那这琐碎也变得珍重起来了。
他终于还是沉默了下去,把勺子递给言殷:“别瞎想了,先吃。”
言殷哭笑不得,感觉非常荒诞滑稽,段晏林此举的态度已是昭然若揭,他沉默表示承认了自己的“不轨”之心,并且大有将这不轨继续进行下去,发展成“正轨”的决心。
她捂住了脸,言殷何德何能,承受得起这么多人的爱重。
不是没有可以一劳永逸的法子,可言殷心底里似乎是有一只小手在轻轻地挠她,让她狠不下心说出更伤人的话。
于是转头报了个进修班,从此远离尘俗埋头苦学。曾有人说唯有知识才能让人心变得充实而坚强,才能让人在漫长的夜里也可以坚定内心,足够勇敢到直面自己对灵魂的审视。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让言殷认为自己是个不会感情用事永远理智的言律师。
何况,没有任何人能永远保持理智,尤其在感情面前。
隔绝天日许久的铲屎官通过了结业考试,走出考场的时候正盘算着这一遭出来太久,怕谢赏那个小白脸投喂工作做得太好,万一哪天谋求篡位自己可能铲屎官之位不保,回去得好好给周宝宝改善一下生活以挽救自己在狗儿子心里岌岌可危的地位。
正想着呢,她眼前一晃。随即嘲道:“年纪大了眼睛还花,莫不是思念成疾才见条狗就以为是周宝宝了,狗儿子瞧瞧你妈多把你放心上,敢跟别人跑了打断你的狗腿。”
这厢铲屎官正在自我怀疑,那厢周宝宝早就闻嗅而扑,结结实实地给了言殷一个标准的熊抱,言殷伸手摸到周宝宝别致的狗牌后喜不自禁:“好儿子,正想你呢……你和谢叔叔一起来的吗?他哪儿呢怎么还不来拜见大长公主!”
然后头一抬,脸就沉了下去——那个插着兜一脸痴笑地望着自己和狗的男人,马尾辫整整齐齐地束在脑后,不是段晏林是谁,甚至他手里还握着一段狗绳,绳子的另一端正明晃晃地拴在周宝宝脖子上,狗儿子不解风情,一股脑地就知道往言殷怀里拱,全不管主人心情是否顾得上陪自己玩。
段晏林深谙扮猪吃老虎的正道,以退为进,暗度陈仓,在言殷心志被她自个儿迷惑得自以为坚强地不得了的时候,牵着言殷的狗,就这么光天化日的,大喇喇地走进了她的视线。
日光下男人的笑脸被耀得明亮极了,天气还不算暖和,嘴里哈出的白气氤氲作一团,把他的脸模糊得像莫奈的油画,日出一样不管不顾地破开言殷连绵的阴翳照进了她的心里,耀眼的阳光铺天盖地地流淌进来,满满当当地写着我喜欢你。
言殷的脸色越黑,越表明自己那一瞬间为这个人的等待和笑脸沉沦得越深。
段晏林并不知道这些,他正因为言殷的表情忐忑不安着——本以为可以坐收琼琚,没想到只收到一个匪报也的信号,如何教人不失望,不难过。
段晏林进,言殷退,段晏林要踏雷池,言殷却推开了门,走到了另外一个离他远远的地方。正当段先生决心要放弃的时候,言殷突然说道:“段晏林,谢谢你。”
开口竟十分嘶哑,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诸位看官,您千万别笑。言殷失去了自己心爱的男友多年,故步自封地拒绝了许多人明里暗里的恋慕,唯有段晏林不同,他愈挫愈勇像一只荆棘鸟,抱了毋宁死的决心去追求言殷,临到了,他以为自己要被那段姓周的荆刺穿破胸膛,还要昂扬着唱完那首壮烈的情歌,恰逢此时,言殷一颗冷冰冰的心苏醒了,又可以说是托了进修的福,她的偏执好了一点,那根刺变得柔软,将那只鸟儿高高地托起来,向着日光最盛的地方,给了他一个再温柔不过的回应。
看起来这一段风花雪月总算可以修一个水到渠成理所当然的正果,然而两人相处气氛虽然日渐和睦,甚至有些时候大家几乎都以为言殷已经接受段晏林了。
可段晏林知道,周从皋始终是横亘在两人心里的一道深壑——那道刺虽没有给自己立判死刑,可永远挥之不去。他不能和一个过去的人计较,可也不甘心,因为一个过去了的人,自己不管做多少,言殷都不会彻底接受自己。
言殷固执地认为只要自己不承认老周已经不在了,那么总有一天老周会从一个谁也看不见的旮旯里蹦出来,从背后悄悄捂住言殷的眼睛,把下巴搁在她头顶上——就像他以往那么做的一样,悄悄在她耳边问:“宝宝,想我了吗?”言殷甚至想好了怎么回他一肘,什么样的方向力度能不算很痛却可以给他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好让他知道自己心里有多么恼他,又有多么爱他。
可这毕竟不是一个童话故事,现实里的人吃喝拉撒生老病死一样不落都要经历一番,有的人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不承认也没辙,没有人能从地里再把他刨出来,甩他一个大耳刮子,指着那个夜里睁着眼睡不着的言殷对他说:看看这个傻姑娘,你一句话也不留给她就自己走了,抛下那么大个烂摊子,五年了,她都走不出你给她构筑的那个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梦。
段晏林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躁动。读书的时候听人说过一句酸腐至极的话,说我终于来到你的城市,踏一踏你走过的路,瞧一瞧你看过的风景。只是段先生的“你”,还要再扩充成一个“你们”。
从周家出来后,段晏林拨通了言殷的电话。
言殷沉默半晌,订了机票。五年过去了,不管自己再怎么装瞎装聋,始终要回去看看那个和老周朝夕相处过的地方,何况有些故事,必须主角亲自去了断。
登机后,言殷想起了当年第一次去S市,那个小姑娘载着满满当当的欢喜和期待,从C市跨过了一座海,要去追求自己的爱情和生活——瞧瞧当年那满脑袋傻劲儿。
S市地处关外,冬天落雪都比C市早一个月。大城小巷都隐隐透着旧时古都的痕迹,庄严肃穆,言殷跟周从皋手拉手走过大半个S市,不管去哪里都是难泯的回忆。这些年言殷尽可能避免看到和周从皋相关的任何消息,自欺欺人地把自己蒙在鼓里,做着周从皋只是与自己异地的春秋大梦。直到双脚踏上这片土地,言殷被汹涌而至的熟悉感淹没了,她看着巍峨的城楼,看着沿路的人行道,却看不到周从皋。
言殷转头看段晏林,正巧男人问她渴不渴,体贴备至,段晏林五官虽是北方人惯有的硬朗峻刻,可一双眼望住言殷的时候却满面温柔。她鬼使神差地伸手为段晏林捋了捋鬓角掉下来的头发,段晏林却突然受宠若惊了起来,言殷见他眼神慌乱,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你先回酒店等我,我很快回来。”她突然转头吻了吻段晏林的嘴角:“我会给你一个交待的。”
又伸手抱了抱他,才发觉这个男人真的很瘦,瘦到自己环抱住还有很富余的一块空间,他爱吃些什么才这么瘦的?言殷发觉自己对这个人,好像并不了解。
段晏林失魂落魄地办了入住,坐在房间的沙发上继续失魂落魄,他觉得这段等待的时间煎熬至极,他希望言殷的“交待”是自己想的那样,然而自己先斩后奏地把她哄来S市,又有点拿不准言殷的态度,说到底还是心虚。
他忽然反置了自己的身份,深刻体会了一把被告等法官宣判时的焦灼不安,段晏林不停地在房间里走动,然而空调温度调得太高,他索性去浴室洗个澡冲刷下自己的患得患失辗转反侧。
4.
一个人一生能有多少个七年去恋慕另一个人,又能用多少年来消磨掉这遥不可期的恋慕。除却时光不管不顾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还要一颗比自己更为炙热的心——时间不是良药,爱情才是。无论自欺欺人地骗自己多么心如死灰,在爱情面前,凡人毫无招架之力。
言端端正正地盘腿坐在墓前,把带来的肉和酒摆开,自己先喝了一杯:“周从皋,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和你撸串,也是最后一次和你喝酒了。”
她把烤牛肉从尖尖的竹签上剔下来,自顾自地说着:“老周啊,算起来,这是我爱你的第十二年,你说不想恋爱要结婚,我依你了,可你临阵做了逃兵,我不是怪你丢下我五年……”言殷忽然想到什么,顿了顿,“不,你不要松气,我还是怪你的,怪你不声不响丢下我五年……现在有一个人对我很好,他……他和你一样温和善良,他也喜欢周宝宝。我就是跟你说一声,我爱了你十二年,有五年你再也没有给过我回应了,我们说好了的,你不回应我的时候,我们就结束了。”
“我累了啊,老周。我是真的难过,我不想再死乞白赖地缠着你了,如果死乞白赖有用,为什么你总也回不来,可见执着未必就是秘籍。”她慢条斯理地剔着肉串儿,语气平缓温柔地不像言殷。她把肉一块一块整整齐齐地摆在墓前,重复着周从皋生前的动作,好像这样才能体会周从皋曾经对自己的爱重一样。
她终于做完这项工作,长长地舒了口气,望着碑上那个笑着的男生,忽然生出一股无名的火气。
“段晏林和你不一样,你是你,可能我没办法像爱你一样爱他,所以我只能对他更好一点。你不许吃醋,我没有错,你不许闹。”
她终于绷不住温和良善的表相,显露出撒娇耍赖的本质,她不再顾忌湿红的眼眶,也不管是否有人在旁,她难掩住满心的委屈,嚎啕大哭起来,那么伤心,像失却母爱的小孩一样,只顾着使劲儿地抽气。
她哭了一会儿,忽然刹住了声音,拿出纸巾拭面。
仔仔细细地把自己捯饬干净之后,她起身抱了抱墓碑,亲亲上面笑得扬厉的男生,带起一片雪。
5.
段晏林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洗这么久的澡了。
他被蒸汽熏得有些昏昏然,浴室的灯光暧昧,周身泡在温润的水里,轻且柔地任他飘着拍着,满心忐忑着即将到来的宣判,言殷的那个吻意义不明,到底是诀别,还是接受,他大概可以猜到言殷是去做什么了,可心里还是突突跳个不停,像有一万只小鹿在哒哒哒地催着自己:“段晏林,你该做点什么了。”
正当段晏林浴缸里煎熬着,听到言殷进门的响动,他赶紧擦干身子穿上浴袍走出来。
言殷刚挂好羽绒服换上拖鞋,正站在窗边抱臂望着外面,段晏林默默地望着她的侧脸,心想这个姑娘真是可爱,多么希望能每天都可以这样望着她,不止是侧脸,可以正大光明地面对面望着她,看她瞳仁里倒映出自己,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地,什么话都不必说。
他叹了口气,惊醒言殷。
她坐到凳子上,示意段晏林去床上坐着。见言殷垂目半晌不发一言,段晏林刚有些软热的心又忐忑起来,他想着想着又觉得很没道理,自己的感情和付出光明磊落并不需要这么卑微,于是坐得端正几分,等着言殷开口。
“你是个好人。”言殷思忖半天才道,就把段晏林吓得不轻,“你不讨人厌,三观也很正直……”
段晏林最怕听到言殷这样说,欲抑先扬的套路从古至今都被用烂了,皇帝要贬庶臣子的时候也先说点面子话,给人台阶下,他想开口为自己辩解,恍惚间好像听到言殷郑重其事地说道:“段妃,朕决心跟你在一起了。”
他脑袋里好像嗡地一声,全都是那些小鹿儿哒哒哒又叭叭叭叭地闹哄哄地吵着,沿路顺着脊柱溜达到了心脏的位置,又开始哒哒哒地踏着他心里最温软的地方,踏得心里又麻又痒,他看着言殷的嘴唇一开一合,他看着言殷站起来双臂撑在自己胸前,一双眼干净沉着地望着自己,他目光不再闪躲,言殷忽然按着他,使劲儿地在他脑门儿上“啵”地亲了一口,盖章一样骄纵跋扈地宣告了主权似的,充满了言殷式的霸道,却让段晏林莫名感到心安——这个姑娘一旦下了决心要给他安心,就决不会让他有半分迟疑犹豫。
强势得就好像在庭上那样,连表白都这么掷地有声。
段晏林欢喜得满心里冒泡泡,他笑着看着言殷,忘记了所有的语言,只想伸出一双胳膊去抱住她——紧紧地把她箍在怀里,听听她的心跳。这样热切的一个拥抱,不掺任何情欲的,完全发自肺腑的,他嗅着言殷发间还带烧烤味的凉气,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为了这一刻,自己等待了多久,已经不知道了。
段晏林忽然想起来正事,他仰躺着被言殷压着,只好窸窸窣窣地伸出手去往床边摸索,言殷忽觉手上一凉,低头看是被套上一个银色的素圈。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段晏林,段晏林此时却腼腆了起来:“言殷,我不想跟你谈恋爱,谈恋爱风险太大,我想和你结婚。”他拉着言殷的手覆在自己的胸膛上,隔着薄薄的一层肌肉言殷似能感觉到段晏林笃笃的心跳,“我是说我想与你缔结婚姻关系,我保证……保证一辈子对你的忠诚与爱重。我知道你的过去,并不对你接受我这件事抱有多大期望了,可我不得不说,我现在已经不知道心花怒放怎么写了,我知道律师之言可信者十二,别的我讲不出多漂亮的话哄你……言殷,你很好,特别好,我一想到自己毕生的学养都不足以取悦你,由此而生脆弱的恐惧与难过总是会时不时地蹦出来煎熬一下我……”
言殷笑了一下打断他:“段晏林,你很好,我也很喜欢你,从此以后你决不要这样贬低自己。”她又亲了亲段晏林的脸颊,与他贴面悄悄道,“如果不是那样好的你,又怎么配得上这样好的我呢?”
5.
世界上每分钟都有人在开始新一段恋爱关系,对于当事的每个人来说,他们的故事足以写一本脑袋厚的书,于旁人来看是水到渠成理所当然的无聊,没有豪门恩怨的跌宕起伏,没有第三者插足的爱恨情仇,可大家伙儿不就是爱这份平和祥淡吗,诚然生活是琐碎的,可如果贯穿这琐碎的是饱满而热切的爱重,那这琐碎的生活就变得格外珍贵起来了。
C市依旧冬月不见雪,路灯早早地亮起来,绿化带蜿蜿蜒蜒埋伏在一旁。周宝宝昂首阔步地走在前面。两个人手拉着手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段晏林看前头路上依偎作一团的影子忽长忽短明明灭灭,不由心满意足地长叹了口气。
言殷往前快走几步,转身对着段晏林伸出了手:“段先生,你好呀。”段晏林握着言殷的手,看她笑眯眯地望着自己,往自己怀里拽了一下亲了亲她的额头道:“言小姐,你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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