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婶住我家斜对门,她的年纪只比我奶奶小一点,她最大的外孙比我弟弟还大一个月。
村里的人都说,江婶是个命苦的女人。她年轻的时候,大着肚子和男人们一起下地干活。因为幺伯,她的老公,是村子里个子最矮小的男人,那时候的农村,大家都是一起种地,按工分换粮食的。幺伯不但个子矮小,性情也暴躁,动不动就喜欢和人动手。后来大家都不愿意和他一起做工,江婶为了几个孩子能吃饱饭,不得不和男人们一起。幺伯也不喜欢和女人们一起干活,那时候的农村,男人们是坚决不能做女人的活计的,因为特没面子,会被大家嘲笑。
幺伯就是一个经常被大家背地里嘲笑的对象,他弟兄五个,排行老二,之所以大家都叫他幺伯是因为他个子最小。据说我爷爷他们那一辈的人,给他取了个绰号叫“麻雀”。当然,从我有记忆以来,从没听到有人当着面这样叫过他。
幺伯的母亲很早就守寡,一个人带大五个儿子,老大还是个头脑不灵光的,他们都说幺伯就是因为太小就开始干重活,所以后来就长不高了,他后面的三个弟弟个子都长得比他高大许多。
也许是出于愧疚吧,幺伯的母亲当时用了家里的存粮,半袋大米,还有两床棉被做聘礼给幺伯娶来了全村最高挑的媳妇。这可怜的母亲一辈子担心自己的儿子以后被村里人欺负,就想着找个高大点的媳妇撑门面。村里的老奶奶都说当年她刚嫁来村里的时候长得可壮实了。
那会儿的江婶,虽然个子高,五官长得也不秀气,但是人也是很贤惠的,和幺伯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平时村里的人说句玩笑话她都会脸红。那时候的幺伯也不像现在,他虽然个子小,但是也还是和村里的男人们一起下地干活的,他带着底下还没成家的三个兄弟,养活一大家人。回到家里,也不像村里其他的男人,他也会帮着江婶干一些家里的家务活,甚至村里的男人都不会弄的洗尿布喂孩子他都是会帮江婶做的。他们夫妻两个在外形上虽看着不像正常的夫妻,但是在最初的那几年,村里的男人们女人们都在背后悄悄地羡慕着。
幺伯和江婶的关系开始变得不好是在他们的第三个女儿出生之后,那时候幺伯的母亲病重,最牵挂的就是第二个儿子还没能给她添个孙子,因为第一个儿子成不了家,所以幺伯的长子就是她的长房长孙。在江婶怀孕九个多月的时候,幺伯的母亲已经卧床不起了。可是她就想撑着看看自己的孙子。江婶那时候怀的是第三胎,所有的人包括隔壁村算命最灵验的吴大娘都说这次是个儿子,所以所有的人都认定这次肯定是个儿子。
可是偏偏剩下来还是个丫头,幺伯的母亲就那样带着遗憾在孩子出生后的第三天去了。幺伯气不过去找了吴大娘,吴大娘说,他命里其实是有一子的,只是江婶女生男像,火气太旺,留不住男孩。
幺伯就是听了这吴大娘的话,回家后就开始性情大变的,好几次和正在做月子的江婶大打出手。从此以后他们夫妻就开始了后来的几十年的怨偶生活。
幺伯刚开始的时候只是不再像以前一样帮着江婶做家里的家务活,但是在外面该男人做的事情都是他做的。随着他的几个兄弟陆续成家,个个都有了自己的儿子之后,幺伯开始和自己兄弟也生出了一些嫌隙。江婶也和原本关系不错的妯娌之间矛盾也越来越多,最后在他们的大哥,那个痴傻了一辈子的男人的赡养问题上闹得不可开交。
几个兄弟媳妇说,婆婆把大部分家底都留给了二哥,自然二哥家该赡养大哥。江婶说,婆婆因为自己没有生出儿子,什么东西都没有多给自己留,所有的都是四兄弟平分,还因为老三家那时候有一个儿子,多分到了一个大米缸。
几个妯娌吵着吵着就吵到了幺伯家没有儿子,到最后就是什么话难听,什么话伤人就说什么。兄弟四人甚至大打出手。小的三兄弟都搬到村西头重新盖房子,和幺伯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再后来,幺伯和村里的男人们的关系越来越差,以前他们兄弟多,别人轻易不敢当着幺伯的面说他最讳莫如深的话题。可是后来大家越来越没有忌讳,包括他那几个兄弟和兄弟媳妇。而他们夫妻一辈子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这个话题,偏偏那时候的农村还没有开始施行计划生育。生了七个女儿的阿牛叔最后都有了一个儿子。就只有幺伯和江婶家,只有三个女儿。
江婶后面其实是有怀过几个孩子的,但是都没能平安生下来。有一次江婶跟村里的老人们聊天聊起来,那时候幺伯不知道哪里听来的胡话,说她命硬,必须要多哭,才能生得下儿子。幺伯就三天两头,没事找事的和她吵架,一言不合就动手,有一个三个月大的儿子就是那样打没了的。可是幺伯还是不认为自己错了,而是觉得应该让江婶再多吃点苦头,儿子就能平安生下来。
闹到最后,江婶再也不能生了,幺伯的性情也越来越奇怪。他不但和村里的男人们关系不好,很村里的女人们也经常拌嘴,他越来越不爱出门,经常三更半夜和江婶在家里吵架。江婶刚开始也是不敢和他动手的,毕竟那时候的农村,女人打男人基本上算得上是有悖伦常的,大家的口水都能淹死人。
可是凡事就怕有了第一次,在某一个傍晚,幺伯又开始找茬的时候,江婶忍无可忍和他扭打在一起了。其实平时,江婶有时候也是会还手或者摔家里东西的,但是最后一般都是气愤的幺伯被大家风光地拉开活着劝走。但是那一次,他们的大女儿和小女儿都在发高烧,家里又没钱买药治病。幺伯还是如往常一样不依不饶,说是江婶命里克夫克子,害他死后无人送终。
据江婶回忆,那一次,她没有半点忍让,看着两个重病的女儿,她是真恨不得打死这个不讲道理的男人。她随手抄起给两个孩子盛水的水瓢,就拼了命的和幺伯打了起来。发了疯一样的江婶,三两下就把幺伯打趴下了。趴在地上的幺伯还是不依不饶,惊动了左邻右舍,他哭坐在地上,让大家给他评理。江婶说那时候家里来了很多的人,幺伯坐在地上就是不肯起来,她心里其实是害怕的,就怕大家都说她做得不对,毕竟在她的生命里,没有见过哪个女人敢把自己男人打得这样狼狈的,她好怕大家要把她浸猪笼,虽然她也没见过猪笼。
后来是和她们闹了矛盾的三弟媳妇说了句公道话,说她家二伯好吃懒做,家里里里外外都是嫂子一个人忙活,孩子生病了也不管,一年到头吃闲饭,一个男人还让女人养活。其他的男人们女人们也开始说话,虽然也有人说江婶的不是,但是并没有偏帮幺伯。
江婶自己也说,就是那一次,她再也不怕幺伯了,反正幺伯也打不过她。
从我有记忆开始,江婶就是一个特别爱笑而且和蔼的老人,她从不像其他女人们一样在背后说别人家的是非,她大部分的时候就是搬个小板凳在门口做做针线,捡捡豆子。每次她的外孙来了的时候,她就会做很多种我们都没吃过的零嘴分给大家吃,让我们和她外孙一起玩,不要因为她外孙和我们不是一个姓的就不理他。
但是幺伯就会经常威胁村里的孩子们,谁要是欺负他的宝贝孙子,他就打谁。有一次,他外孙和我弟弟打架没打赢。
后来我妈妈拉着弟弟去她家理论,我只记得我妈妈在她家大吵起来说:“有你这样摸孩子的脸么,一摸就五个手指印的。小孩子打架,用得着你这做外公的出手么?”
反正后来村里的小孩子们都不大敢和他家外孙玩了,看到都要远远地多开,除非江婶给小孩子们好吃的。
幺伯前几年也去世了,前年回老家过年,江婶已经满头银发。她还是一个人做在门口,带着老花镜捡豆子,她说这是寄给她远在上海的女儿吃的。
耳朵不好的她听到身边的人说她差不多七十岁的时候,她非常开心地说:“过完年,就七十五了”。
女儿们前几年都回来给她过了七十岁的生日,说是等她八十岁的时候,接她去上海过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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