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搜寻成长中记忆,那个伏案书桌,荡着小脚的瘦弱身影,总是若隐若现。伴随着窗前明亮光影的,还有动听的生活音乐节目。歌声悠悠,主持语调轻柔舒缓,声声入人心,统自蓝色小收音机飘来。银白锃亮的小天线不断变换位置,因它时常扯出丝丝杂音,蓦地隐去几乎令岁月舒缓静流的清晰电波。
木窗老旧,几根木棱整齐嵌立。均分的细小格子,把眼前蓝蓝的天空,划出一垅一垅水蓝的玉屏。无聊时,就支颐闲看,看小鸟扑愣扑愣打窗前过;看谁家炊烟袅袅,脱离烟囱的禁锢,无拘无束地奔向自由天空;也看白云悠悠,想起刚读的一句诗“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窗子没有窗页更没有窗玻璃。须知,却也方便了年少顽皮的心。读书累了,揉一把眼揪一阵耳,还不够,立起伸个懒腰,脚下胡乱使劲,把个坛坛罐罐碰得叮叮当当。仍不过瘾,总觉着浑身不得劲,想着法子找点事玩玩。漆红的抽屉,用老式圆扣钉个铜钱打底当拉手。小拇指轻轻一勾圆扣,那副山茶树丫当撑子,废旧轮胎做皮筋的弹弓,赫然出现眼前。弹子不费劲,碎纸团搓紧搓圆实,一包一拉一放,行人后背、后脑勺、头上的斗笠皆弹无虚发,颗颗打中。
妈妈似有察觉,推开半歪的厚实木门,警惕巡视一圈卧室兼书房。在她面前,我若是再与她说知,我在练那目下书中“弹指神通”或是“一阳指”功夫,估计不只耳朵搬家,连手脚也有得假休养生息了。我故作茫然状,一副有事吗、发生什么事样。她没找到把柄仍是不甘心,便出几句警告,说少时不努力长大面朝黄土还种田,学习要抓紧!本以为躲过一劫,怎料有遭弹者上门来,捂个后脑勺摸住后臀部气呼呼讨要说法。
不必说打不打的问题,只争论短痛还长痛的伤害感,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自己闯下的祸,想起令狐冲的坦荡,也就不多隐瞒,只是捏造个打鸟不中的理由。然伏案桌前所做,不仅仅是算题写作业,解乏的最快最好方法,是一本又一本大部头小说。至今仍记起来,令狐冲的光明磊落,豪爽豁达陡然激起年少的心,对他极尽模仿且顶礼膜拜。《笑傲江湖》的成功,是真性情、重感情、讲信义的人物形象,还有那许多读起来荡气回肠的故事,总是令人废寝忘食。
福尔摩斯当然厉害,华医生也聪明,推理侦探小说,精彩。木窗下的小身影,已完全进入到《福尔摩斯探案集》,妈妈喊吃饭的声音过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吊着脸端来书桌摆放。不管怎样生气,做妈妈的总不会忘了给孩子一口吃的。
爸爸负责遮风挡雨,他在窗子下半部糊上报纸,再贴上塑料薄膜挡雨。有雨的天,有书有家人唠叨在耳畔,本是最惬意时光。年少轻狂心,总喜别出心裁,愣是左耳进右耳出听训。爸爸说最多一句话:“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爷爷辈及祖上,吃的皆是读书出身的饭。有仕优者任县令,也有任职教育文化方面的主官。爸爸年少时命运曲折,不仅读书梦中断,还戴上五类分子高帽,从此大半生战战兢兢而过。
爸爸走路不出声,当我认真学习时,静坐窗前只顾练题。这个时候,爸爸是不会有任何动静的,只读至高小四年级,一直是他在记忆长河里淘洗的遗憾。桌前压紧的抽屉,一寸一寸轻启,缝隙足够一本书钻出时,小手轻折书本一带而出。看看什么闲书!才翻个扉页看过插图,爸爸小心翼翼提醒。他不敢像妈妈那样,一是一二是二说,就算是表达愤怒不满,语气态度上也会好好斟酌思量一番。等到话自他口说出,听起来效果又打折了几层——他终究是不至太严厉的。对下一代读书的殷切希望,在他默默杵在身后无言的时光中,在他每每欲言又止,嗫嚅着尽量用委婉字词提醒中。
如此相较,妈妈算是个粗人了。印象中妈妈不惧任何人,敢与村霸当街对骂,气势上毫不逊色;小学二年级,女同桌爸爸是大队支书,仗此她霸蛮多动。我被掐红显青肿的皮肤,在她威胁下不敢吱声。若不是同村后桌红秀告诉妈妈,可能不会发生这事。妈妈后来每每回忆说,一听到打我儿子,火气冲天顾不得那么多!是的,那日恰好班主任语文老师上课,妈妈踢开教室的门,冲到女同桌面前,一句话不说猛扇巴掌!此事后来怎样解决,已记不大清楚,妈妈护子心切的狠劲不仅全校皆知,估计全乡镇也有名。
如今,旧房子早拆了,重建新房。瘸腿书桌也不知去向,木窗早已被风吹雨打腐烂掉。新建房子后,爸爸只住个两年,就念着他的小孙儿走了。可那会儿,想要孩子想疯,却连影儿也见不着,爸爸带着遗憾找爷爷奶奶们,想来也会叹息不已。妈妈念旧,新房在同样位置,留出一个大卧室,妈妈在同样方位摆下床铺。爸爸在世时,天天吵个不休不止,一旦去了,妈妈又常说他的好。大卧室曾有爸爸的床位,她说,还是家里好,还是这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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