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放下的放下,让逝去的逝去
--怀念母亲和她的那些岁月们
0 楔子(2018年2月18日-- )
当墓地的老师傅疲惫地站起身,说了句:“完事了”,母亲的骨灰和十几年前过世的父亲的合葬便算是完成了。
在合葬之前三天,也就是母亲去世的第二天,我们就到父亲的墓地商量合葬的事情。这片墓地坐落于圆明园遗址范围内,多年来一直有拆迁的消息让人不安,墓地的周围都已经在拆迁之中。尽管墓地的管理人一直安慰我们“这里是不会拆迁的,墓地怎么迁啊?”但到处残垣断壁让她的说法很没有说服力。同样没有说服力的是她不断试图说服我重修墓碑,举出某家花80万修一个家族墓地的例子,“一共十六个墓穴,可以给很多人用。。。”我无言以对,深知自己提供不了那么多需求,便报以默然。但她终于说服我在合葬之前先把墓地打开看看父亲的骨灰盒是否安好,父亲的骨灰盒是木制的,经过十多年的风雨,如果破败了,不妨换一个新的石质骨灰盒,最好和母亲的一样,以示公允,据她说这也是他人通常的做法。
父亲去世是在十七年前,墓碑是母亲立的,上面刻了父亲的生卒年份。同时,她还碑面上留下空白来镌刻自己与这个世界相遇和相弃的记录。而填写这些空白的任务需要我来完成。
花了很长时间打开父亲的墓地后发现里面一切完好,除了夸赞一下十几年前墓地工匠的手艺,还有一个收获就是事前打开墓穴让合葬时重新开墓变得比较容易。毕竟坐在墓地中,听着工匠敲打墓石的一声声脆响,仿佛心中某些坚硬的物质在固执和不屈地忍受着刑罚。
其实一切在母亲去世的那个瞬间就噶然结束了,以后种种,皆无足轻重。
1 弥留(2018年12月-- )
母亲是在戊戌年元月初三上午10点去世的,而在那时,我没有在她身边。
初二的下午三点,母亲的血氧瞬时掉到二十多,从此陷入深度昏迷,大夫说“你们不要离开了,大约过不了今晚。”当时血氧脉搏都很低,心电图形也很不规则,我和妻子女儿便一起留在病房里,那时母亲的手还是温热的。夜里1点多母亲的情况有了畸变,脉搏瞬时从50多升到120,血氧却从40多恢复到正常的90以上,心电图型变得均匀,呼吸也变得平稳,叫来护士,她让我们继续观察,是吉是凶倒成了一个悬念。到了早晨,母亲违背了大夫的预期,挺过了这个夜晚,脉搏虽然过高,别的体征却异常平稳,这让我有了一个妄念:莫非出现了奇迹?
早上7点多家里的保姆来替班,我决定先回家休息,储备晚上继续坚持的体力和精神。以我照看父亲和岳父弥留的经验,夜间才是最危险的。早8点回到家我们就马上倒下睡了,过了不到两个小时,医院就打来电话,说母亲状态不好,让我们赶紧过去,我们赶紧爬起来,但还没有出门,第二个电话就过来,说母亲已经不在了,问是马上穿寿衣还是等我们到了在穿,我沉吟了片晌,说:"穿吧,不用等我。”
那一刻,我不在母亲身边;
那一刻,我不知何以面对;
那一刻,我无意间逃开了。
母亲这最后一次住院是在2017年的11月底,当时母亲因脑卒中已经卧床近六年。入院的缘由是不爱吃东西,尿的颜色比较深。但我却莫名地感到异常地不安,仿佛直觉告诉了我什么我无以言表的内容。
入院伊始情况还是不错,插上胃管解决了吃饭问题。
母亲当年的中风是在左脑, 除了导致右侧身体失能,还影响语言和吞咽,曾经有过一段插胃管的日子。但母亲觉得不能咀嚼食物的生活是没有滋味的,便花了大力量克服了吞咽的困难,也冒了食物呛入气管的风险,终于拔掉了胃管。后来几次住院,大夫都提出重新插胃管,但都被母亲坚决地拒绝了。这次大夫又开了插胃管的医嘱,而母亲没有拒绝。胃管,尿管,各种监测仪器便是母亲弥留之际的全副装备。
在母亲最后陷入昏迷之前,断断续续地昏睡已经是母亲的常态,原因是服用了各种强力的止痛药和一些精神类药物。
这次住院后不久,母亲便确诊出甲状腺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各个器官,包括头。头痛是母亲要承受的各种痛苦之一,为了止痛,根据癌症三阶梯止痛法,很快就用到了最高一级的三级止痛药,芬太尼。另外由于母亲一直有幻觉,导致夜间经常无法入睡,常有严重的谵妄症状,大夫还开了一些具有较强镇静作用的精神类药物。
尽管有药物的作用,母亲还是经常能辨认出来人,能不太清晰地说话,比如对我说:“你要是孝顺,就去药店买毒药给我。”求生的愿望和求死的无奈一直在母亲的感觉中缠绕,而我知道母亲的痛苦,但无法帮助她,我知道自己的痛苦,也无法帮助自己。因此当母亲陷入深度昏迷的时候,我忍不住安慰自己,至少这样她可能感觉不到痛苦了。
但我感觉得到。
五律 悼亡三首
其一
二月望青峦,丝竹动管弦。
疏狂慈母弃,慵懒故人嫌。
十里何足揖,百年难尽欢。
长亭终是别,从此不凭栏。
其二
潸潸慈母泪,今夜在乡关。
线断犹肠断,衣单更影单。
离魂忽入梦,遗句已成篇。
红落应无数,葬花谁与担。
其三
不忍别黄鹤,空持黄鹤吟。
期期乎过客,皎皎者佳人。
雪尽江南渡,霜余原上焚。
三千烦恼絮,几颗放浪尘。
2 病榻(2010年4月-- )
在母亲将近六年的卧床期间,求生和厌世一直是相互萦绕,矛盾而统一地共生着。
母亲的双眼都有白内障,也都作过手术,但眼底黄斑病变是手术解决不了的;听力靠耳模助听器,但仍须靠近说话才能听清;中风后语言和吞咽功能都受到很大影响,意识也常有混沌的时候;中风前左腿作过股骨手术,不能吃力,中风后右侧彻底失能,只有左手还可用。母亲的意识也常处于不清晰的状态,好在还记得毛主席,知道习大大,坚持认为今天的生活是有史以来最好的,这让我略感欣慰。
佛家有所谓六识: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母亲一下子失去了大半。
这样的卧床生活自然是极度无望的,因而母亲偶尔也会对我说:看不见,听不见,说不出,吃不下,活着真没意思,还不如早点死了。但次数不太多,因为她也知道这样说的杀伤力,对于我。
母亲的无望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刚中风时她的态度还是很积极的,表现为对于康复治疗的无比热衷。但对于一个接近90岁的老人,靠康复训练恢复是需要奇迹的,而这样的奇迹我们没有遇到,反而多次因为训练过度而导致其他伤痛,终于在一段时间之后,母亲放弃了康复的希望。
后来母亲把注意力放到意识的恢复上。中风给她带来的脑部损害是很明显的,2012年刚中风时曾经认不出人,记忆力也大为下降,常常一秒钟前的事情立刻忘得干干净净,同一个事情会翻来覆去说无数遍。反倒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于是她选择了两个方式来训练和验证自己的智力:一个是背三字经,一个是给我讲往事。
前者的成就是她把三字经背了下来,对于一个记不住1秒钟前发生的事情的老人是一个奇迹;后者的成就是让我了解了一些她的往事,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礼物。
2012年对于我是过于艰辛了,先是母亲突发脑血栓,彻底失去了自由的生活;在忙于应付母亲的治疗过程中,我的颈椎也出现了问题,手足麻木无力的症状让我本已残破的身体又多了几分凝滞。而我的收获是因此而和母亲多了一些共度的时光。
母亲的忆旧给我对她一生的怀念提供了很多素材,但随着病程的持续,母亲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幻觉,渐渐无法区分幻觉和真实,同时我也不是一个喜欢考据的人,如我研究古代科技史的父亲那样,这让我的回忆不可以真实论。
但我总觉得母亲的幻觉并不像表面上表现的那么荒诞,也许荒诞恰是揭示真相的异次元武器。
比如母亲有一段时间经常对我说我已经去世十多年的父亲还活着,只是不敢随便露面,要戴上一个狗皮面具在夜间出来,还去垃圾堆里捡别人扔的馒头果腹。
还比如母亲曾经认为自己是清华的股东,拥有股份数量倒也合理:5股,因此获得的权利就是在进出清华大门的时候,门卫要向她敬礼,而那个敬礼的门卫就是曾经负责推她轮椅的一个男护工。
另外一个故事则是说在我小时候曾经有一个国家安全部门的帅哥住在我们隔壁,任务是监视我们家的一举一动,后来她在西单逛商场时还遇上这个帅哥,帅哥还友善地主动打招呼,并且说明了当时的情况。在这个故事里国安帅哥还曾要求住在我们后院的一个老太太配合他一起监视我们,而这个老太太就是当年母亲把我托付给她而最后试图把我抢走的人。
在母亲的述说中,这些幻觉无比真实。
念奴娇 携女探母感怀
老妈卧床三年,极健谈,极健忘,好忆民国旧事,却偶有忘记孙女姓名时。女儿上了心,每见奶奶,必先问:我是谁。奶奶答对了才高兴。祖孙一近九十,一近十九,都似小孩。
昔年忘矣,数家国、谁解潮升潮没。
故事从头,听不尽、无限江山一瞥。
冷焰横空,残旌堕地,都作寻常说。
春秋公论,花开花落时节。
遗恨过往轻狂,小儿孙对面,夸星吟月。
紫绶红伶,名利处、满眼珠光明灭。
宝马丰田,千金能换我,孽缘重设?
鹿归天下,一枪曾试风骨。
浪淘沙 重阳
又是重阳,恍然觉家严逝十三年矣。中午全家人推老母出外吃烤鱼,能年年如此,可喜而泣矣。
九月九重天,一恍何年?
愿登五岳望亲颜。
不恨草长遮泪眼,依旧青山。
慈母问衣寒,犹自缠绵。
须听冷月照流泉。
谁送高堂追不老,我亦蹒跚。
暗香 老母亲九十大寿感怀
忒多岁月,一念留不老,红颜青发。
故土远驰,聚散应怜佛心热。
谁记当年旖旎,脂粉怯、风华犹悦。
往事尽、凛凛翩翩,何处落花歇。
三叠,独切切。
十里莫问秋,楚楚如折。
国兴国破,家事休提悔轻别。
唯羡阳关隽永,浑似我、江南多郁。
俱忘耳、凭九秩,竟容万物。
五律 贺老母亲九十一岁寿
元夕贺黄庭,童颜近百龄。
一鸣鸡唱白,三善鹤衔青。
德寿延松壑,馨风歌鹿鸣。
儿孙福禄喜,万语颂康宁。
高阳台 家慈九二大寿有怀
天地同春,松竹有寿,滔滔九秩风云。
应忆江南,梦中杨柳成真。
梅花落尽眉如画,向南山、篱外生尘。
爱桃源,十里清波,毕竟非秦。
晴光瑞雪窗犹冷,念三生福祸,几个儿孙。
岁岁相期,是非功过无论。
奈何世事承平久,更难知、治国修身。
最情深,休问归心,莫许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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