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提笔刚写下这个标题,纷繁的记忆片段便从四面八方汹汹袭来,意识像个守门人妄图将它们拒之门外逐一甄别,然而徒劳无功,一回头,脑海里已经挤满了我的外婆。
外婆去世了,当生命的列车停靠在属于她的那个站台时,她静静地下车,然后永远地留在了那里,笑着送别还在车上的我们,我透过车窗回头望去,她仿佛在竭力冲我呼喊什么,但列车开动的声音掩盖了一切,我只能徒劳无功地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模糊。好在时间并不是完全无情,虽然从我的生命中剜走了她,但终究无法从我的意识里也一并将她带走,我珍藏着这些记忆,即使每温习一遍都让我感到伤疤被揭开一般的痛,但这种痛恰恰提醒着我,外婆并没有真正远离我。
半梦半醒之间,我来到一间低矮简陋的平房前,一位老人正坐在房前的石头凳上专心地给她怀里的婴孩喂食,这是我的外婆,她的腰板挺得很直,身躯里还蕴藏着勃勃的生机,脸上写满了慈爱,婴孩奋力挣扎想要主宰碗里的食物,外婆一边喂一边念叨着什么,我什么都听不见,但是脑海里依稀有一个声音说,“慢慢吃,别烫着……”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场景突然一变,我从周围行色匆匆的医生护士判断这是医院,中间的病床上躺着一个男孩,看着像刚才那个婴孩,但他腿上有一条触目惊心的伤口,男孩嚎啕大哭的表情牵动着我身体某处隐隐作痛,我又看到了外婆,她趴在病床边,不住地用嘴对着男孩腿上的伤口吹气,汗水和着泪水顺着脸颊淌下,佝偻的身躯如风箱鼓瘪着,好像要不惜通过这种方式把生命之力过渡给男孩,我费力挤过人群想让她不要担心,告诉她这个男孩会痊愈如初,但不知为何越来越多的人淹没了我,我奋力一挣,眼前熙熙攘攘的人倏尔不见,男孩依旧躺着,不过是躺在沙发上,看着长大了一些,瘦了很多,好像是睡着了,外婆走到沙发前,轻轻地把他抱起,生怕惊醒了他,然后不太利索地,一步一步慢慢地挪到里屋去了,我跟着来到里屋,一开门,突如其来的猛烈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等我慢慢适应了这阳光睁眼一看,这是熟悉的外婆家门前,远处桑树下坐了三个人正在打牌,其中一个是外婆,另外还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女孩好像是男孩的女朋友,俩人一边打牌一边调笑着,外婆一边大口吸烟一边看着他们笑,满脸的皱纹也笑成了一朵花,猛地呛了一口,使劲咳嗽几声过后,又继续开怀大笑起来。我高兴地向着他们跑过去,但等我跑到跟前,男孩和女孩都不见了,只剩外婆孤零零地坐在轮椅上,她的头发已全白了,裸露的皮肤上密布着棕褐色的老年斑,脸颊深深地塌陷下去,双目也失去了神采,静静地发着呆,当外婆的目光慢慢在我身上聚焦,我感到惊讶,惊讶于她竟然能看见我,而外婆也同样对于我的出现感到吃惊,但她仿佛突然想通了什么,眼光渐渐从惊诧变得释然而柔和了,既像打招呼又像告别似的冲我微微一点头,然后就这么消失不见。
外婆刚去世的那段时间,我总是企图事无巨细地去回忆她生前的点点滴滴,结果惶恐地发现自己已经遗忘了很多细节,并且这种遗忘还在继续,外婆的形象越来越难以被我的记忆重构出来,起初我认为这是对外婆给予我无私关爱的一种辜负,但当我无数次的记起和忘却之后,我眼前总呈现出这样的画面--周遭是漫无边际的黑暗,前方一扇纱门透着光,一个戴着眼镜的老人坐在门后聚精会神地打着毛线,不时抬起头透过纱门朝我这边张望两眼。是的,这就是外婆,不论她去世多久,只要一想起她,就能感受到从记忆深处散发出来的温暖,这种温暖,足以击穿生与死的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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