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有一件名为(夏娃)的青铜作品。被称为夏娃的女人体态壮硕,腰腿丰满,给人以成熟女性欲的吸引;表情却是用两臂把头脸用力遮掩,露出羞惭之态,像未妍少女怯于市井之人复杂的目光。我惊服于周佩红对它的体味:
望着它我心里说不出难过还是迷惘。女人的身体处处显露出一种世俗的强壮,而神态却如此软弱,那生活的活力和要求充溢肌体脱离于神情之外具有不可抵挡之势,而手臂的姿态却正是在抵挡什么——犯罪感也罢,其他什么感也罢。女人永远是逃不了巨大冲突的,女人永远自我矛盾,这是女人的命运,而且这个命运她必得独个儿承受,再怎么软弱也是。(《认识罗丹》)
回想一下女性的生命史和人类的文明史,这一体味是多么的深切,多么地顺乎情理。
女人的身体(肉)是入世的;女人的精神(灵)是出世的;这是一个本性的难以调和的矛盾,所以,作为女人,命运多桀多难,便是必然的事。这是自然而然得出的结论。
罗丹是认知女性自身矛盾的最深刻者。其作品(吻》、永恒的春天)和《夏娃》与其说是超拔的艺术意象,不如说是具形地、夸张地利用女人“强壮”身体那种“充溢肌体脱离于神情之外具有不可抵挡之势”,以诱发人们欲的激情,从而获得他自己的成功。要知道,激情之下的人们,面对一件艺术品,只有感觉上的好与坏,而没有理性的是与非。可以说,大师的作品均是他激情的产物:他一手触摸女人的肉身,从女人“强壮”的肉体上吸取汁液,一手调匀他感觉的胶泥,将他的男性感受雕像化。他一边作弄着女人,一边圣化着他从女人那里得到的性的体味。他从不垂顾女人的精神,他蔑视着女人的灵魂。他是个恶魔。
女人精神的出世,使她们本性地亲和于艺术,不谙于艺术的世俗化;便甘于作大师的牺牲,包括美丽的艺术家卡米尔;从而咀嚼肉体的苦涩幻化成精神的甘甜。她们从不醒觉大师人格的粗鄙与低下,不知道抵抗这种纯属于精神的东西。大师不仅心安理得地利用了女人的肉体,而且也巧妙地利用女人的精神。他是个极端自私的利己主义者,他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女人。于是—大师应该享受女人的唾恨,女人们不应该给他一点点宽宥。但事实却恰恰相反:一代又一代的女人,崇迷于他的艺术,而不计较他的人格。比如眼前这两位发出激愤的女作家,在一阵云雨般的激愤之后,竟说:“对他人,历史只承认‘极品’,精华或糟粕之最,而这正是平庸者所无力奉献的。罗丹确是伟人。”(周佩红《认识罗丹》)“不敢在爱情中追求人生的人,是人格不健全;在爱情中大胆追求自我道德完善的人,却又容易导向对人类文化总体上的不道德。”(王英琦大师的弱点》)
她们不仅彻底宽恕了那个极端自私的罗丹,并且还怀着一种愉快的理解,复又匍匐于大师的脚下。这系女性精神出世的又一力证。所以,女性的激愤,是形而上的激愤,仅是一种姿态;因为她们一边痛恨,一边原宥,并无几多现实的功效。正如尼姑庵中小尼姑敲响的钵锤,虽有音,却无力,更无意义。
女人是伟大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为了避免“人类文化总体的不道德”而忘我的牺牲精神。女人也恰恰是这样,从痛苦中作自我解脱。受过伤的女人,其生命力更柔韧,便可从这里得到三分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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