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二十七年,南朝宋文帝刘义隆北伐,征讨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宁朔将军王玄谟帅兵西攻滑台,大军所过,河洛百姓自备干粮武器,纷纷前来投奔,每日归附的义兵足以千数。王玄谟来者不拒,人人皆赏布一匹。
房善佑讲至此处,王薄赞道:“不错啊!众望所归就先占了五成胜算。”
房善佑“呵呵”笑道:“王玄谟可没有这么天真!那一匹布是白给的么?既拿了奖赏,就要每家上缴大梨八百个来回报。”
萧随道:“一匹布换八百个大梨,他这买卖倒是划算。”
丛万盅问道:“他要犒劳自己的士卒,让他们吃来解渴么?”
房善佑道:“那种赔钱的买卖岂是连房某都佩服的精明商贾干得出来的?他是将敛来的大梨运往南方贩卖,狠狠地赚了一笔。”
迟青铜啐了一口,骂道:“行伍之耻!这样的人能打胜仗才是老天无眼!”
房善佑不以为然,摇头道:“手里有兵,一门心思只想着打仗,那才是愚人。”
近月笑道:“迟将军,他虽是在滑台全军覆没,打了败仗,却不妨碍一辈子荣华富贵,禄位高升。一直做到车骑将军、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活了八十一岁还是寿终正寝,你说气不气人。”
迟青铜忿然道:“冢中枯骨,何足挂齿!”
魏贤宾有些不耐烦,催促房善佑道:“你夹七夹八地说了这许多,可是你的得意事?”
房善佑故弄玄虚,笑得红光满面,说道:“阁老教训得是,不过,我这得意事么,还要从我阿翁、阿爷,一辈一辈说起。”
魏贤宾“哼”了一声,冷冷地道:“快说!莫要三纸无驴。”
迟青铜不解其意,丛万盅笑着插话道:“迟将军,你在江南,听不懂中原的谚语。原话是‘博士买驴,书券三纸,未有驴字’,魏侍郎是叫房老客要言不烦,别白白虚耗这大好时辰。”
此时,庐外白日西斜,天苍水乌,目光尽处有几抹红褐色的云彩,竟是一番别样美景。咸风送爽,鳞浪携声,炎热一减可比方才快意多了。
房善佑身子肥胖,额头、脸上还是汗水未消,笑道:“是是,诸位莫急。我家阿翁在世时赶上了好时候,凭着打理还资的本事开创的家业。到了阿爷这一辈,还资没了,眷私却兴盛起来,买卖更加红火,跟明府、使君们处得如鱼得水。到了我这一辈,所幸并没有辱没了他们,天下四方万物,只要有买有卖就没有房某跑不到之处,办不成之事,岂不也算风光得意!”
魏贤宾见他说得摇头晃脑,趾高气扬,讥笑道:“如此说来,你还真是不简单哪!诸位可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房善佑听了更是沾沾自喜,说道:“岂敢岂敢。”
王薄问道:“还资是什么,眷私又是什么?”
房善佑道:“我家阿翁在世的时候,官员们讲究迎新送故,上任离任都有任上官署奉献的大笔钱财,分别叫做见资、还资。辛辛苦苦谋个官职可不就是图个这些?上任之时得多少由不得自己,离任带走什么可是自己说了算。如此一来,任期之内可就顾不得别的,一门心思搜敛积聚。”
魏贤宾哂道:“雀鼠小官,升斗微利,也没有什么出息!”
房善佑道:“魏阁老,我可要抖胆驳您一回。那可真不是微利,少则数十万,多则上千万,岂是升斗量得清的?下至县令郡守,上至王公贵戚,也不尽是小官。”
迟青铜道:“如此搜括无忌,朝廷也不加约束么?”
房善佑笑道:“皇帝家自己也从中得利,又如何肯管?皇子王孙们口袋里紧了便讨个太守、刺史来当,不出一任就能盆满钵溢,连妃子公主们都一起营货放贷,赚个不亦乐乎。”
魏贤宾道:“哦?竟是如此,难怪我高祖文皇帝要仗剑扫除寰宇。”
丛万盅问道:“当官的搜刮些钱财,要你商贾何用?”
房善佑笑道:“各位有所不知,世上哪有那么多铜钱可以敛来,还不是小民手里有什么便算什么。据阿翁所言,他见过的还资形形色色——金银珍宝、丝绢绵布、米麦蒜粟、牛马驴鹅、纸席漆铁、竹箩筐、蒲葵扇……什么都有。”
迟青铜吟哦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
房善佑笑道:“这些杂七杂八如何能都带走,这就显出我们商贾的能耐,帮他们变卖成铜钱,他们能不青眼有加,别样看待?”
王薄怒道:“这帮贪官搜刮来的都是穷人的卖儿贴妇钱,你倒说的轻松!”
丛万盅笑道:“你们这是助纣为虐,不怕被骂得无地自容,咒个永不超生么?”
房善佑笑道:“除非他能把我的钱再骂回去。不痛不痒,即使听见了,我也只当做耳旁风,理也不会理。”
萧随问道:“那眷私又是什么?”
房善佑道:“还资后来式微,到了阿翁年老就彻底没有这等买卖可做。当官的钱还是要赚,他们不好亲自出头,就开始由亲眷们动手。私运贩卖些别人弄不到手的紧俏好货,有官府暗地里相助,自然仍是赚个不亦乐乎,这就是眷私。”
萧随道:“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房善佑笑道:“让当官的不赚钱就如同让猫儿不吃腥,历朝历代皆是一样。没有他们,我们做商贾的又依靠何人?”
魏贤宾问道:“祖辈靠的还资,父辈仗着眷私,我大隋开国,气象更新,不知你又倚仗什么?”
房善佑满脸得意,笑道:“呵呵,我给起了个名字,叫‘通吃’。不管是科敛税赋,还是赈济财物,还是军粮兵饷,只要你能弄得来,就没有房某卖不出的。山珍海宝、奇花异兽、昆仑奴、新罗婢,你想得出我就买得到。说到最得意之事么,当属去年向韦纥贩卖三千马匹甲仗。这些禁忌之物一般人谁能动得了,对房某来说却是小事一桩、来去自如。”
魏贤宾问道:“韦纥向来依附于突厥,突厥铁器匮乏,马匹却是最盛。你说韦纥来买兵器尚属情理之中,它不向突厥购马,却远来中原,这是为何?”
房善佑道:“韦纥臣服于突厥不假,却早有异志,它向突厥买马买兵器岂不是自爆心迹、自寻烦恼!”
丛万盅奇道:“三千马匹甲仗如此显眼,又是朝廷管禁之物,你从何处得来,又如何能远送韦纥?”
房善佑肥手在嘴唇下巴上捋了两下,那里分明一根髭须都没有,“呵呵”笑了几声,故作神秘地道:“你猜?”
丛万盅心中生厌,冷笑道:“要说便说!”
房善佑道:“好,听我一样一样道来。天下郡县众多,可是任谁都没有本事私盗成百上千的军器来贩卖,只有一处不同,那就是榆林。”
魏贤宾道:“榆林郡有人私盗军器与你?”
房善佑道:“阁老,是我没有说清。三千副军器乃是分从太原郡、雁门郡多处转运至榆林,可不是军器的模样,而是刀枪铁坯。糊上灰泥,让民夫车载肩挑,以废旧铁样之名陆续运来。经过榆林铁匠之手,破铜烂铁可就变作锃光瓦亮的杀人利器。”
迟青铜道:“如此费力,你的本钱岂不高很多,韦纥肯出大价钱买你的军器?”
房善佑笑道:“谁都不愚笨,韦纥在我这里可比别处实惠得多。三千军器所用俱是官铁,民夫铁匠又何须一文钱。房某只动一动嘴皮,磨一磨鞋底,哪用得着本钱?哈哈!”
众人听了,心中了然,定是各地官员挪用铁石人力为他促成这笔买卖,自然获利也大半进了官吏的私囊。
萧随笑道:“三千匹马呢?也是各地糊上灰泥,车载肩挑,再打磨成锃光瓦亮么?”
房善佑摇一摇头,说道:“我中原战马尚且依赖于戎狄,如何有三千马匹卖与他。我略施小计,让西戎北狄的胡儿们自己送上门来,岂不快哉!”
众人听了将信将疑,魏贤宾暗想:自己是堂堂的兵部侍郎,尚不能轻易调动三千军马,他一个小小商贩,有什么本领叫胡人拱手献上马匹?斜眼瞥着房善佑问道:“你还有这等手段?”
房善佑甚是自得,傲然一笑道:“我早早放出风去,朝廷要在武威、张掖高价购马,不用多久,各国胡商马贩便闻风而至,纷纷云集。我叫人一日一成高高地喊价却一匹都不要买,旬月之内,两处的马匹越来越多,却谁都卖不出。等他们的钱财、耐性耗得差不多了,便叫人一日一成地落价,仍是一匹都不要买。”
王薄道:“这是耍什么把戏?”
房善佑并不答言,说道:“再过数天,便将韦纥的购马使者叫来,领他看上一圈。他见马价降得如此之低,自然欢喜异常,干净利落地付了钱款。我将这钱取出一半,堆于马市显眼之处,向众马贩叫喊,‘三千马匹,钱货两清,现结不赊’。众马贩人吃马喂早等得人心惶惶,见有人一下买三千匹自然争先恐后。等算出价钱却是心有不甘,踌躇再三,还是无可奈何纷纷交了马领钱而去,他们虽是贱卖却比空劳往返少赔得多。哈哈,何等有趣!”
魏贤宾道:“胡商被你玩弄于掌上,想来武威、张掖的官府得了你不少好处吧?你肚里尽是耍人的诡计,怪不得撑得如此肥胖!”
房善佑笑道:“好说好说!若没有食肉衣锦,论得上品级的贵人撑腰,房某纵是有天大的能耐也使不出啊!”
魏贤宾见他对自己暗含攀附结交之意,既不应承也不回绝,装作不曾领会,闭口不睬。
迟青铜气道:“北狄素有虎狼之心,你筹措马匹甲杖与他们,分明是通敌卖国!”
房善佑笑道:“迟将军,何必发如此大的火气。我只是‘助纣为虐’,顶多算个从犯,那么多身居高位者平日里尽干些祸国殃民的勾当,尚且活得甜蜜滋润,我又算得了什么呢!”转头向近月道:“小娘子,我这得意事能得几分?”
近月诧异道:“咦,你这就讲完了?你跟普行道人比,可差得远了!说来说去只是赚钱,顶多算六分得意,五分热闹,三分有趣,不好不好!”
房善佑奇道:“难道赚钱不是天底下最有趣的事么?小娘子只是顽皮,也太不懂世事!迟将军,你最厚道,你给评一评。”
迟青铜道:“房老客,你说天下无物不可以买卖,那要有人出钱买你的父母兄弟、妻子儿女,你也会卖么?”
房善佑睁大了眼睛,说道:“要是出得起大价钱,说明人家比我阔绰,父母儿女跟了人家是高攀,是福气。他们少受罪,多享乐,我也落得实惠,两全其美,有何不可!”
丛万盅笑道:“那要是出钱买你的脸面性命呢?”
“只要价格公道,房某从头到脚都是你的,脸面又算什么。可惜我能吃能睡,一身肥肉,未必有人看得上,哈哈!”
迟青铜又问道:“你的祖宗家国也可以买卖么?”
“请问获利几何?”
王薄在一旁忍无可忍,跳起来骂道:“你这猪狗!天底下百姓衣食无着,冻饿而死,你这官商勾结的罪魁,却在这里洋洋得意。来来来,让我一竿将你打死,为民除害!”将乌金竹竿擎在手中,怒目而视。
房善佑笑嘻嘻地道:“王壮士,你是手段高强的豪杰,杀人自是不会放在眼里。我虽是奸商恶贼,却没有一条人命害死在我手里。如今房某手无寸铁,怎会是你的对手,你要杀直接下手便是!”
王薄冷笑道:“好好好,你赤手空拳,王某也只用拳脚,单凭一身气力好叫你死个服气!”说着将乌金竹竿收入布囊,抛给萧随,“萧兄弟,你先帮我收着。”
萧随眼见又起事端,对王薄叫道:“王兄,天下恶贼除之不尽,又何必急于一时!”
王薄正在气头上哪听得进去,冲过去劈头盖脸就是一拳,房善佑胖大的身子甩动起来倒也并不迟笨,竟也有些功夫在身。
王薄喜道:“哈哈,你既然会武功,可怨不得我欺负你,再吃我一拳!”使得正是“陈胜拳”。
“陈胜拳”的根底乃是农夫、工匠、役卒们习练的庄稼把式,朴实无华,略带粗野,却自有大巧若拙的狠辣之处。
房善佑轻易地躲开王薄这两招,心中暗笑他空有蛮力,武功也不过如此。没想到,王薄这“陈胜拳”上的功力竟似石磨石碾,刚发动时平平无奇,几招过去竟越来越勇猛威武,难以抵敌。
房善佑平日里只醉心贸易,武功本就懒得习练,身子又十分肥胖,招架了几下已是满头大汗,累得气喘吁吁。
王薄口中叫道:“你这市井无赖,虽不是亲手杀人,却不知有多少性命冤死在你们手里。平日吃多了昧心的黑钱,才养得这般肥胖,今日叫你原样吐出来,‘开仓放粮’!”
他平日见多了官商勾连,索取无厌,多少百姓被折磨得家破人亡,故此对房善佑从脚底痛恨到头顶,拳脚真如开了仓的粮米向房善佑身上涌来。
房善佑躲无可躲,一边后退一边将双手探入胸前褡包之中,口鼻之中“哧哧”喘气连声。众人听了都觉得胸中一阵憋闷,真怕他一时气短晕厥过去,听他忽地叫了一声:“你有粮我有钱,买你一个安稳!”双手张开,两串银环向王薄面目上便掷。
王薄双手张开,将银环尽数拨落,大笑道:“这些不中用的龌龊废物也能伤人?”劈掌向房善佑击去。房善佑却不再躲闪,右手握拳向着王薄掌上迎来。
眼见二人便拳掌相接,却见人影一闪,有人已飞身而前。王薄只觉得右臂一紧,身子已被拉退了数尺。
“你——萧兄弟,这是何意?”王薄正欲发作,见是萧随才强压怒火,脸上却颇为不悦。
“王兄,你只顾追击,却不想他为何一直躲闪,此时却要与你相拼?”萧随一指房善佑右拳,“你看他手上!”
王薄这才看清房善佑右手卷曲成拳,大拇指握在掌中,从食指中指的缝隙里露出寸许锥刺,寒光隐隐。原来他手里早暗藏了一枚指锥,自己方才若是一掌拍上,必定刺穿筋骨,右手重伤。
房善佑所使指锥乃是形同扳指的铁圈上伸出一指长的锥刺,用时将大指指节套于铁圈之中,握于拳内,锥刺从指缝中伸出,令人难以察觉,不易防备,伤人最是阴毒。方才他在褡包中摸索之时将指锥戴好,打算以银环障眼刺伤王薄,没想到却功败垂成。
王薄暗自后怕,咬牙切齿地道:“怪不得这恶贼要骗我赤手空拳与他打!”心中对萧随万分感激,“萧兄弟,多亏了你眼尖,看穿了恶贼的奸谋。”
房善佑一边喘气一边笑道:“你这蛮汉,从来时的小舟上你就百般奚落,上得船来也处处与我为敌,房某早看你不顺眼,今日算你命大,叫你多活些时日!”他的杀着被人看穿,心里没了底气,一张胖脸笑得扭曲造作,对眼前二人又怕又恨,不由得倒退了两步。
王薄怒道:“卑鄙无耻!不要逃走,就让你用这下作手段,重与王某一决高下!”
萧随知道王薄性子率直心计不足,武功高上房善佑一大截,却不一定能胜得过他的阴谋诡计,笑道:“王兄,他武功低微,你就算赢了也没什么光彩,何必如此纠缠。咱们还是定出木兰飞羽的去向要紧,到时你我安下心来共饮几杯,岂不比争勇斗狠强得多。”
近月笑道:“房老客的得意事不敌普行道人,你们几位可要努力,莫要再落了下风。”
王薄余怒未消,叫道:“市井小儿,他若得意不知几人要断了生路,王某此行绝不会饶你!”
房善佑心中一凛,知道自己与名扬天下的知世郎结仇日后定有无穷的祸患,却也无法挽回,心思飞转,脸上却堆笑道:“我的得意事不行,还有魏阁老。敢问王君,你又有什么斑驳陆离的得意事说出来让各位开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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