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了又气又笑,知他已是决意要置人于死地。如今被困于这咫尺庐内,巨网虽非坚不可破,却苦于石灰泥丸厉害,若是冒险强闯,被泥丸击中,轻则皮开肉裂,重则骨断筋折,万一被打中头颅,非脑浆迸裂不可。石灰呛鼻辣眼一时不足致命,却又该如何脱身呢?
此时,飞庐之内似云遮雾障,众人失了眼目如被幽闭暗室。房善佑心中惶惶,独自暗想:申屠阿蛇蝎心肠,不知他还会搞出什么花样,投降尚不免一死,负隅顽抗岂不是连全尸都求不来?突然张口叫道:“申屠船主,我们死了于你有什么好处?不如你我坐下来平心静气好好谈谈,你不过是图一些钱财,我都倾囊相送也就是了。”
外面申屠阿冷笑一声,说道:“你们都死了,财物自然留下,我又何必多费口舌。杀了你们出我一口恶气,便是莫大的好处!”
魏贤宾骂道:“你这鼠辈如此胆小,这就投降了么?”
房善佑道:“魏阁老,你有主意保住你我性命吗?花一些钱财买一条性命,虽然心痛也并不亏本。”摇头叹了一口气,“还不如一开始便十两金子买他去高丽,如今诸位一闹,竟到了如此地步。”
丛万盅怒道:“你这小人,一阵石灰便吓破了胆子,若不是今日有人相助,你几条性命都已丧在恶人手里,哪还会在此怨天尤人!”
房善佑一时省悟过来,喜道:“对呀,我真是肥油蒙了心!”向庐外叫道:“申屠恶贼,休再虚张声势,你小小几颗泥丸便能杀死众人么?我们这里尽是厉害人物,你孤身一人,如何是我们的对手,该投降的是你才对!”
外面却无人答言,又过得片刻,飞庐之类石灰飞烟渐消,由外射进的泥丸却不见少,“噼啪”碎裂之声不绝于耳,同时有阵阵“刷刷”细响随之而来。众人看时,只见泥丸中撒出的已不是白色石灰,而是或黄或黑的颗粒。
此时,天色昏暗,只有细看才能分辨,那黑黄的小粒落在石灰粉上已铺了薄薄的一层。甲板上船伙已换做从黑色布袋中取了弹丸射出,申屠阿负手而立,侧目而笑。
僧人普行嗅了几下,突然叫起来:“不好,他要放火!”他半坐在地上看得真切,那黑色的是木炭,黄色的是硫磺,定是还有白色焰硝落在石灰里分辨不出。
众人听了心中悚然,方才并没有觉得什么,此刻知道地上遍布火药,鼻子之中便总是硫磺的臭味。
丛万盅道:“好狠毒,他连这船上小楼也要一并焚掉。”
萧随笑道:“怪不得他叫人将甲板收拾得寸草不留。”
迟青铜却道:“未必如此简单。”
房善佑急道:“这可如何是好?魏侍郎,看来此时再与他讨价还价恐怕是不管用了。亏死我也!”
近月当此境遇也不由得凄然一笑,说道:“萧兄,你我要化为灰烬飘散于风海之间了么?这比那僧人杀光头颅可热闹有趣得多。只是,你的得意事我还没有听过。”
夜色将垂,月亮还没有出,萧随在朦胧中看到她眼波婉转,语音轻柔,不由得心中动情,说道:“贤弟,你我二人相识两日一见如故,纵是死了黄泉路上也不愁烦闷。白天我将自己许给了海底的鱼虾,看来今日晚间就要应誓,哈哈!不过,它们却要远远地躲着你,怕你揪住了不放要他们先讲一讲各自的得意事才能大快朵颐啊!”
近月见他身处险境仍笑得如此洒脱,不禁也莞尔而笑。
丛万盅奋然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丛某这就与他拼了,舍死砍出一条道路,各位为我报仇便是!”说着提刀跃起,向巨网砍去。
龙环刀还没有触到网上,便有几颗弹丸袭到胸前,丛万盅忙用刀抵挡。泥丸打在刀身上铿然作响,丛万盅不由得连连后退,溅出的火药扑得满头满脸皆是,一下迷了眼睛。不过是一刹那间的迟钝,便有弹丸击在前心。
迟青铜一把将丛万盅拉到柱后,见他脸色苍白,冷汗涔涔,问道:“丛兄弟,不可鲁莽,你觉得怎样?”
丛万盅强忍疼痛,吐出一口唾沫,手抚着胸前,切齿道:“恶贼好厉害!迟将军,我死不了。”
魏贤宾来回踱步,神情凝重,踩得楼板“咚咚”直响。只听申屠阿叫道:“拿火来!”不一会儿,便有船伙举了几支火把前来,照得船上红光浮动。
迟青铜道:“少时他若投火过来,说不得,只能舍几条性命出去,冲开这大网。若能有人逃脱,总强于全都葬身火海,白白枉死。我跟丛兄弟首当其冲,不知还有谁愿意相助,以保万全?”
魏贤宾傲然道:“你们手里两件柴刀一般的家伙如何好用,还是看我太阿剑的厉害!”
萧随笑道:“如此好事怎少得了我。”对近月道:“到时还要借贤弟宝刀一用。”
房善佑不敢说话,身上突突乱颤,不肯就此死心,向庐外喊道:“申屠船主,你这小楼如此别致,你怎忍心一把火焚了?就算你舍得这小楼,水火无情,万一殃及整条木兰飞羽岂不悔之晚矣?”
申屠阿笑道:“谁叫你们不肯自裁,只好由我亲自送你们一程。”说着从船伙手中接过一支裹了浸油棉布的竹箭,凑在火把上点燃。
普行突然大声叫道:“申屠阿,你叫他们将我放出,你救我一命,我有好处奉上!”
丛万盅飞起一脚将他踹倒,骂道:“恶贼,休要痴心妄想!”从他五条衣上扯下一片布条,勒住了他的嘴巴。
普行口不能言,喉咙鼻子里含混不清,兀自吼叫不已。丛万盅心中烦怒,用龙环刀将他打晕。
申屠阿见普行喊了一声再没了动静,怒道:“你有什么好处宝贝,留着捎给你的佛祖菩萨吧!”
近月忽地笑道:“有了!我们也是一时糊涂,逃生之道就在眼前却还在这里一筹莫展!”众人大喜过望却又不明所以。近月又道:“魏侍郎,你脚下‘咚咚’响的是什么?”
魏贤宾停住脚步,说道:“是楼板——哦,我明白了!”不禁喜形于色,举起太阿剑冲着脚下便斫。迟青铜、丛万盅也都会意,用手中刀向楼板砍去。
飞庐楼板是怀抱粗的整木锯开做成,在木炭暖窑里烘干,涂着几层桐油,甚是坚硬。几个人砍了十几下,才劈出巴掌宽的一条缝隙,申屠阿已经点好了火箭,要弯弓而射了。
房善佑看着满地火药,面如死灰,口里喃喃自语:“完了,完了,全赔了……”
萧随道:“魏侍郎、迟将军,你们不要停,我先捉他的火箭,若是侥幸,还能拖上一阵。”众人听了心中恻然,飞庐内遍布药粉,仍有泥丸不停射来,一个小小火星就能顷刻火起,性命恐怕只在须臾之间。
申屠阿挽弓如满月,狂笑一声道:“你等狗蛮汉,可要看仔细了,记住申屠某的模样,到了阎罗地府可别告错了冤家!受死吧!”
众人见他如此粗横,称得上一个“真小人”,这一箭射来不知会如何,心里俱都一沉。
申屠阿箭还未发,却觉得头顶异动,一团黑影乌沉沉直压下来,风声呼呼,似有千钧之重。他应变神速,闪身跃起,哪知那黑影半空中突然张开,一兜海水劈头盖脸将他浇了个透彻淋漓,火箭也熄灭了。等那黑影落定,才看清原来是一张油布。
飞庐内众人听见“哗”地一声水响,紧接着是申屠阿的喊叫,知道事有变故,纷纷向甲板上张望。只见申屠阿气急败坏,丢了弹弓,手持三钩倒刺铁锚摆了个御敌的架势,口中叫道:“什么人?”
甲板上除了众船伙,哪还有别的影子,耳中除了海中细浪就是火把“噗噜噜”的响声,除此之外没有半点动静。有船伙战战兢兢地说道:“不会是死了的那三个人心有不甘,变成鬼魂来跟咱们捣乱吧?”其他人听了也都惴惴不安。
申屠阿怒道:“哪来的三个人?”
船伙道:“就是阿筹、姓郑的老头儿,还有一个杨大用,吊在船舷外头。”
申屠阿夺过一支火把,说道:“你们几个看紧了飞庐,不要走脱了他们。”说完向海水泼来的船头一侧四处走动查看。
甲板上早就收拾干净,一望可知。一侧船舷外就是黑黝黝的大海,另一侧两条绳索悬着一只木箱。木箱两边侧板上装有铁环,顶盖没有钉住。申屠阿用铁锚勾开了瞧了一眼,见里面躺着一具死尸,火把照耀下面色惨白,正是登云号的伙计杨大用。申屠阿跟他不是十分熟悉,只是依稀认得他的模样。又拨开木箱,看是否有人藏在箱下,却也没有异样,心中不禁纳罕:“莫非偷袭的小贼跳在海里?”向船底用力张望,也看不出什么。
申屠阿站起身沉思片刻,心中一动,又探身回去,猛地一下掀开木箱盖,抡起三钩倒刺铁锚向杨大用尸体上便打,口中怒喝:“狗贼,竟有如此狡黠的伎俩!”哪知杨大用动也不动,尸身上“砰砰”有声,碎肉飞溅,显然早死多时,不是别人假扮。
申屠阿一无所获,心中忿忿不平,再回身看飞庐之上,昏暗迷离看不清人影。船伙兀自发射着泥丸,申屠阿怒火顿生,一脚踹倒两人,喝道:“睁开两只狗眼,人都躲起来看不见你还拼了命地打谁?”努着眼神仔细看去,飞庐里早已空空如也,人去楼闲,哪还有半点影子。他登时顿足大叫道:“人呢,人呢?”众船伙支支吾吾,也说不出头绪。申屠阿上去就是一顿拳脚,口中咒骂连声:“一群废物!几个大活人会眼睁睁飞掉?”
原来在这片刻之间,魏贤宾等人已砍开了楼板,跳进一层底庐之内,丛万盅将昏死的普行也从孔洞中拖下。只见庐内堆着十几个垛子,都用油布苫盖,外面罩了粗绳大网用铁环锁在地上,当是以防颠簸晃动,不知里面是什么,墙边横七竖八扔着几匹杂布。众人也不及细看,见槅门上锁便一脚踢开,房善佑被石灰火药吓得怕了,第一个从网底钻出。
魏贤宾冷笑道:“堂堂男儿还要向它屈身么!”手中太阿剑连劈,将巨网破开,昂首而出。丛万盅略一犹疑,确认普行不会从锁链中逃脱,便将他放在庐内。
萧随几步冲到王薄近前,见他脸上尽是惊恐之色,似是见了无比骇人的物事,身上皮肤冰冷,肌肉震颤,口鼻之中一息尚存还没有死去。
“王兄,王兄!”萧随呼唤了几声,王薄毫无回应,仓促间只能先将他抱回。近月看了一眼,知道他与王薄颇为投缘,便将燃剩的那段月麟香取出,说道:“萧兄,他像是中了毒,你将这香纳于他口中,看能否暂缓毒发,保他一条性命。”
萧随心中无限感激,见她赠给自己与给王薄所用截然不同,其中厚薄亲疏不言自明。他将王薄放于庐内,转身返回。
申屠阿白费周章却困不住众人,不由得切齿愤恨,口中却笑道:“哈哈,好手段!不知道各位打算怎么对付我这十几副弹弓啊?”向身后一挥手,众船伙踏前几步,顿时弓弦乱鸣,弹丸如雨。
房善佑一见转头就跑,却偏有一颗泥丸打在他屁股上,疼得他哇哇怪叫,仓皇逃进庐内。
萧随见庐边散落着不少先前触网坠落的泥丸,向众人叫道:“地上有泥丸!”边躲边退过去,探手抓起一颗,向当先的船伙便掷。
那船伙毫无防备,眼见着对面有泥丸飞到,真如自己弹弓射出一般迅猛,想躲闪已然不及,惊呼一声缩颈闭眼,肩头重重挨了一击,身子立时飞倒,木弓也脱手而出。
申屠阿伸手抄住,将他身上布袋也卸下挎在自己肩上,口中骂道:“没用的狗奴,只想着打别人么!忘了我平日怎样教你?”手中却是不停,“嗖嗖”几声,已发出数颗弹丸。
萧随见弹如连珠,呼啸而至,赶紧矮身翻滚一一避开,就势又从地上捡起几颗泥丸,他知道申屠阿难以击中,便尽数向众船伙掷去。迟青铜等人也早已捡了泥丸在手,双方相距不过数丈,虽是徒手掷出也是颇有威力,顷刻间又有几名船伙被泥丸击中,疼得跌坐在地呼痛不止。
申屠阿大怒,手中弹丸横扫射出,分向众人而来,迟青铜等人知道他弹弓上的功夫了得,不敢大意,将刀剑换回右手护身,左手乘隙将泥丸抛出,力道准头可就差得远了,有船伙被打中也只是“哎呦”叫上一声,手里弹弓却是不停,甲板上粉末纷飞、响声四起。
申屠阿大喝一声,一口气打出二十几颗弹丸,正是“神光九极”的绝技。众船伙见他声色俱厉、威风凛凛也都精神一振,手中弹弓拉得分外卖力。
萧随五人虽是武功高强,对着漫天弹雨也只有躲避之功,毫无还手之力。丛万盅一时不察,被一颗弹丸击中了左膝,腿上失力差点跪倒,迟青铜眼疾手快将他扶住。魏贤宾叫道:“庐内防身!”众人边躲边撤,向庐内败退。
申屠阿笑道:“狗蛮汉,还想躲么!不知这整条大船尽是申屠某的天下?”手中弹丸又向众人射来。
近月笑道:“你叫它一声它会答应么?你的天下也未免太小气了!”
申屠阿骂道:“忘了你这贱婢,一剑之仇还没有报,今日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手中三颗弹丸分向头肩袭来。
近月不敢等闲相待,纵身躲进庐内,脚步还未站稳,弹丸已“砰砰”两声撞在身后槅门上,有一颗从门格穿入,擦着头发飞过,吓得她后怕不已。
丛万盅刚进庐内时见房善佑正蹲在普行跟前,不顾腿上疼痛几步赶过去,喝道:“你干什么?”
房善佑讪讪地道:“我看他和王薄死了没有。”
丛万盅将他一把拨开,怒道:“不用你管!”见普行呼吸如常这才放下心来。
申屠阿眼见着近月众人有门板墙壁藏身,弹弓难以伤到,不由得恨怒交加,大叫道:“看你们躲得了几时!”手臂连挥,几颗弹丸夹着怒气崩碎在门窗上,泥末火药溅了一地。众船伙见状也是弹弓不停,不少弹丸飞入庐内,打在垛子油布上,“噗噗”、“咚咚”声各自不同。
庐内众人不用躲闪格挡,手中弹丸掷起来更为趁手,冷不防就从门格窗棂里射出几颗,船伙中不时便有人中弹,剩下的心有所忌,纷纷后退,弹丸也放得少了。有船伙道:“船主,放火烧了他们吧!”
申屠阿骂道:“放狗屁!飞庐放火还能烧死他们再来扑救,在甲板上放火你是存心要毁我大船!他们手里就几颗弹丸,过不了多时就两手空空,看他们还有什么可扔,你又惧他何来?”
萧随笑道:“申屠阿,你自己也要囊中空空了吧!”
申屠阿自然清楚,如今巨网已破,布袋中的弹丸也所剩无几,自己又不敢单枪匹马近身挑战,一时间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口中却道:“你阿爷舱里弹丸管够,只怕你们吃不下!”
房善佑听了心中高兴,叫道:“申屠船主,咱们分不出胜负,如此打下去都占不到便宜,不如暂且休兵罢战,你给我们准备些吃食,明日再对阵如何?”
申屠阿骂道:“你这无赖,想得倒好!有白食也会掺上毒药,叫你肠穿肚烂、七窍流血,你敢吃么?”嘴上不服软,脚下却向舱房退去。他浑身湿透,十分不自在,又担心暗处之人偷袭,这才下定主意撤退回来。众船伙架着受伤的几个也都回到甲板之下,只留了两个探出头来放哨。
房善佑见自己几句话便说退了申屠阿,心中得意。
迟青铜问道:“丛兄弟,你伤势如何?”
丛万盅手摸左膝,只觉得胀热难耐,却不愿在人前示弱,笑道:“区区一颗弹丸又算得了什么!那恶贼去取弹丸,咱们小心防备才是要紧。”
房善佑笑道:“他不会回来了,他要是真有弹丸,派一个船伙去取就是,何必一起撤回呢?”转念一想,又愁道:“这船汉不肯给晚饭,咱们只怕要饿肚子,这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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