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为一个具有高度内倾气质的人,我对社会热点通常比较冷淡。因此当《一个北大毕业生决定去送外卖》一文据说已经到处刷屏时,我毫不知情。发现这篇文章,是看到了它的衍生文《张根:送外卖是阶层焦虑的一次自杀式治疗》。
治疗嘛,跟我的职业相关,于是就点进去看了。循着这篇,我才翻出了原文,没想到那么长,也没想到我拿着手机,也居然能花上一中午的时间,慢慢看完这篇文。更没想到,我还想为此写点儿什么。
确实想写点儿什么。
当我把这篇文推荐到两个微信群后,一个群没什么回应,另一个群有人问:“送外卖可以瘦10斤?不用健身,好省钱耶!” 然后开始讨论减肥的话题;还有一个人说:“这个外卖员有点儿按照他爸说的做苦力,好像不敢马上中产。”
我就发现,咦,真的是每个人都看到不同的东西啊。那我也讲讲我看到的东西好了。
这个作者心里还是有很多话的。这体现在他的文字就像是在跟读者说话一样。吸引我的第一段话是这样的:
“回北京的路上,女友问我是从什么时候变刻薄的,我想了想说,大概是决定对世界上的傻X不再宽容的时候。她又问我,那是什么时候体重开始控制不住的?我说大概是决定对自己宽容的时候。她说,那你不也是傻X吗?”
嘿,这段话我看了两三遍,简直击节赞叹。这女友,真有心理师的潜质啊。骂别人傻X,正是因为接受不了自己傻X的部分;觉得这世界处处泛滥着焦虑,也正是因为自己焦虑得不可自拔啊。
“如果能按部就班地过下去,也算是一件好事。但总有人整天吓唬我,就连这种生活都无法长久。常见的威胁包括,孩子会输在起跑线上、优秀的人比你还努力、时代不打招呼就会把你抛弃之类,每日话术翻新。”
这些话多有共鸣啊。从小听到大。我为什么对罗胖有多一分好感呢,是因为他在每年的跨年演讲里,都会有理有据地安抚我们:“不要焦虑,你永远不会被抛弃。” 比如今年说的小趋势。
但是呢,听两波完全相反的声音,眼里看着光怪陆离的现实,终究还是不知所以然的。
所以,作者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从这个所有人都在焦虑的阶层中退出,主动去到那个人人都觉得只有loser才会堕落到的阶层里,认真体验起来。他的体验方式就是去做个外卖员。他做出这个决定的直接导火索就是:
“一方面有人不断地告诉我会阶级下滑,一方面我一个劲儿地讨厌这种焦虑,最终它们在我身上出现了无法调和的迹象。”
你看,他用了一个非常健康的方式,去处理这种内心的冲突。有些人觉得他直接辞掉中产的工作去送外卖,是不是表示他已经堕落了,放弃了,我从这篇文章看来,可以断定并不是。因为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已经辞去了外卖的工作,带着做这份工的亲身体验,有了新的计划。更何况,他还真的是认认真真送外卖的。你见过哪个自暴自弃的人能有这种心态?
真正内心强大的人,就是能屈能伸,能上能下的。不管进入到什么环境里,都能做出个样子来。作者已经实力证明了这一点。几个月干下来,眼看就要升任外卖队长了不是?
让我感兴趣的,还有中间那段,作者跟他心中的完美同学B的会面。作者如实描述了那个经过,但没有什么评论。在我看来,两个人都有各自的道理,没有什么对错。如果跟他们交朋友,这两个人我都愿意交。但可能,我内心会更敬重作者一些。毕竟,他做了一件像他这个阶层绝大多数人一辈子也不会去主动尝试的事情。人人都怕下滑,居然有人主动下滑,颇有一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气概。更多的人,要么真的使劲保住了不下滑,要么就是冷不丁被社会一脚踢下去,被动体验底层人生(虽然我觉得送外卖也不算是什么底层,但是对很多(伪)中产来说,大概想象力也是受限了吧)。
在跟B的交谈中,作者阐明了自己的为什么要主动下滑的原因:
“在我心里,你就是从小到大每一步都不会走错的牛人,我挺羡慕你。我18岁之前,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做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再跟着大家走。高考以后匆匆选了个专业,等到大学毕业,发现大家都去读了研究生。我为了能读研,又去学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专业,找工作的时候也是。你说我偏激,其实是有点,但是我已经做了很多合理的事情,但结果对我而言,反而是不合理的,所以我觉得做点不合理的东西,说不定会有合理的结果,但最后变成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
仔细想想,一件事情合不合理,我们通常并不是靠自己思考得出结果,而是直接把“社会”的标准拿来就用。作者在这里吐槽的“合理”就是这么个东西。乔达摩·悉达多当年不当太子跑去修苦行,穿得破破烂烂的跟一帮僧侣混在一起,是合理的吗?然而后来我们所有人都以他的教诲为合理,即便完全听不懂,迷信也要听。
人就是这个样子,你跟着大众亦步亦趋,就跟羊跟着羊群乱跑一样,浑浑噩噩,自以为安全,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被带往哪里,并且无论被带往哪里都毫无还手之力。而要成为那个牧羊人,你就得先站到羊群外面去,做一段时间羊群完全没法理解的对象。你可能成为牧羊人,也可能被狼吃掉,但是没办法,这就是清醒的代价。作者也不知道送外卖的结果会是什么,会不会一堕到底,但是他还是去做了。
还有一段是关于对人的善意和底线的思考,我也觉得很有意味。
“我是外卖员,我有把东西妥善送到的义务,多等一会儿也是正常;但是顾客也有妥善把东西拿到的义务,如果她能把门牌号写清楚,订了东西之后,留意一下手机,仔细听一听敲门声,也都不会闹不快。 我给大爷把按时按量东西送过去,只是干了我应该干的,我没有因为天气冷就卖惨,请大爷可怜外卖员;而大爷知道我送东西不容易,给了我一罐热饮,这才是一件好事。我们把各自的底线守好了,留出的空间给了文明位置,在那里放置自己对世界的善意,而不是所有人都锱铢必较地把底线推到别人鼻子下面。想到这里,我就发誓以后有了孩子,先教他们尊重别人,然后再让他们去学怎么弹钢琴。”
看了这段我反省了一下自己平时对快递员的态度,负责我住的那个区的快递员也就那么几个,我从来都是计较各家快递员的态度如何,并不会去思考我的行为会不会给他们带来困扰。我会留我的和家人的手机号码,免得在我做咨询接不了电话时错过快递。但那并不是考虑到不要让他们再跑一趟,而是我想每单快递都能及时收到。有时晚上10点多了还会接到快递电话,我想的只是:哦幸好我还没换睡衣,不然还要换衣服去拿多麻烦。但是10点多还在送快递的人是什么感受呢,那可能不是我会花时间去想的。有一次比较夸张,因为快递员没有把货送到就提前在网上登记了签收,我很生气,等他送过来的时候打电话让我去拿,我接完电话又继续干我的事,彻底把他忘了,直到十分钟后他再次打来电话才想起。
这样看来,我的善意是不够的,实际上在别的事情上也是一样,我总是首先考虑自己的利益。这可以说是安全感不够的体现,也可以说是一种惯性的傲慢,一种无意识的、对所谓的“社会底层”的漫不经心。这当然是教育的失败,但更重要的,是我现在已经到了自我教育的阶段,我需要提醒自己。
然后作者过年回家了,提到了他的高中老师,老师对学生们说:
“你们要把自己当一个人来看。”
然后作者自己说道:“三四线并非容不下灵魂,问题是我根本没有灵魂。我不应该指望那些‘至少’来给自己定义,我应该先成为一个人,然后再继续前进。”
如何成为一个人呢?人是体验的构成,透过亲身体验(而不是不加思考地遵循社会标准)来找到适合自己的人生道路,然后走下去,成为你自己。
所以,当作者回家过完年又回来送外卖的时候,他想明白了自己来送外卖的原因。
“我只是想找一块粗粝的磨刀石。25岁以后我只能对事物做出两种反应:这个我喜欢和那个我不喜欢,任何中间地带仿佛都是对自己权威地位的威胁。我已经习惯了通过追求不属于我的东西让自己变得体面,但是每次都让时间撕掉了遮羞布,这让我的人生充满了讽刺的重复,甚至在铸造这把刀的时候也是如此。二十几年来,只有人帮我制造幻想,没有人教我克制欲望。所以刚开始做外卖员的时候我内心充满了愁苦和狼狈,如今这把刀已经变得锋利,我的内心也归于平静。”
人为什么要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来让自己变得体面?因为我们恐惧。我们恐惧失去,却从不克制欲望,所以永远都不够。在得到的越来越多的同时,对失去的恐惧就越来越大。作者通过主动克制和放弃,来掌握自己的生命。他希望:
“在自己临死前,回想人生时可以感慨,自己没有遗憾地释放了自己的全部的生命。以后不论贫穷或者富有,高峰或者低谷,拥挤或独处,显赫或者贫穷,高贵或者低贱,我都可以平静地接受它们,我的选择只会出于打磨掉欲望后生命的真正渴求,只有如此,我才不会被时代击败。”
这也是我对自己的希望。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