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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病人(6.2)

美丽病人(6.2)

作者: 江南吹雪 | 来源:发表于2020-02-26 17:20 被阅读0次

“你怎么了?”许海涛问我。

“我很好啊。”我说。

“是不是觉得我们太闹了?”

“没有,我中午喝得有点多,晚上喝不动了。”

他点着头说:“我羡慕你的性格。”

“你不用跟我来这一套吧?”

“真的,我说的是真心话。你即便酒量很好,也不会多喝。人到中年以后的确应该理性克制,追求理性健康的生活,我就是不够自律。”

“我宁愿像你一样到哪里都是人见人爱。”

“我?人见人爱?哈哈,老弟,你这是酒后吐真言吗?我不招人讨厌就可以啦,那位才是人见人爱。”他将一只手放到我肩膀上,凑近我耳边压低声音说:“老实说,你也觉得她今天晚上可爱吧?”

“她可爱,你们都很可爱。”我说。

“我看你非要把我说吐不可。”他呼地吐了口气说,“她还像个学生妹。”

许海涛没有吐,田露也没有。但是有人吐了,朝着江面吐,呕吐的声音破坏了大家的兴致,很快就散了席。

田露脸红红的,眼睛湿润的,有几分醉意,在我们准备返回县城时,她不肯上车,说要沿着江边走一走,说完便自顾向前走去。郭爱莲、许海涛和我跟了过去。

“我的大小姐,你是不是喝多了?这里黑黢黢的,你也不怕被蚊子吃了?”郭爱莲说。

“我想凉快凉快。”田露说。

“凉快?哪里有风啊?”许海涛说。

“心静自然凉。闻到江水的味道就会感觉凉快。”田露说。

“我还以为你要下河游泳呢。”许海涛压低声音对我说:“她这是喝多了。”

“我没喝多。我们家人酒量都不错,我应该也能喝。”田露说。

“告诉我,这是几?”我朝她挥手。

“这是手!”她笑道。

我说:“好吧,我输了。”

田露停下来,一只手摸着额头问郭爱莲:“我这样子很傻吧?”

“不傻不傻!你小心点别崴脚了,别走了,我们去那边石头上坐一坐吧。”郭爱莲抓住她的手臂说。

江边有一堆石头,挺大的石块,或许用来修护堤坝的。我们找了平坦的石块坐下。没有一丝风,水面不时有犹如气泡破裂的声响,好像鱼儿探出水面,空气中有浓浓的腥味。

田露幽幽地看着江面,说:“是坐船去,还是被风吹去,谁在你的心上,谁就是你的故乡。”

“谁在你的心上呐?”许海涛问。

“昨天晚上我奶奶把我当成我妹了。现在她有时候连我姑姑都认不出来,我以为她肯定忘记了我妹妹。她没忘记,她还记得妹妹小时候吃汤圆被烫着的事情,她拉着我的手说‘丽丽,汤圆要冷了才吃’。”田露叹了口气说:“我想我奶奶有一半已经活在另一个世界了。”

“不会的,老人家是这样的,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我公公快去世的时候也这样,天啊,看我说的什么话!” 郭爱莲说着揽着田露的肩膀。

“亲爱的,我没事的。真的。我没事,就算我看着奶奶在我眼前去世,我也不会太悲伤。我回来之前很担心她,但是见到她后我安心了。我想她做好了准备,她不希望我为她痛苦。我现在没那么担心她了。”田露说。

“你这样想就对了,奶奶肯定是希望你这样。” 郭爱莲说。

“我有时候真的被一些老人感动,他们面临死亡时表现出来的可贵精神,明知和身后这个世界再无瓜葛,但是他们依然在乎自己留在这个世界的形象,关心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人,这使得生命的意义跨越了生死之界。”我说。

“我以前想着让妹妹无法消受的年岁加进我自己的年岁之中,背负她未完成的使命,承担她不曾面对的挫折,这样想让我觉得我一个人远走高飞也不是独自一人面对生活,这种想法给了我勇气,但是也令我苍老。我害怕我不仅让自己失望,也让她失望。喜欢的东西会随着时间变淡,甚至会变得让人厌倦,但是害怕不会,它一直都在那里虎视眈眈,就像死亡。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把人真正分开的并不是死亡,而是不理解和冷漠。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害怕死亡,害怕那种陌生和恐怖,我害怕的是我活过但是却没有生活过。”田露说。

许海涛问:“你觉得怎么样才算是生活过呢?”

田露沉吟片刻,说:“也许活着本身就是生活,但是我还是心有不甘,我渴望有热情的生活,就像胡老师那样,即便病痛缠身依然觉得生活值得过。”

“是啊,我们都应该以她为榜样。”许海涛说。

郭爱莲叹了口气,说:“不容易呢,看着胡老师拄着拐杖走得一瘸一拐的样子,既叫人心疼又叫人佩服。跟她比我真是惭愧,我心态比她还老,有时候烦躁得不行,我真怀疑更年期提前了。”

“你不至于吧?”我说。

学生时代的她如一些相貌平平沉默害羞的女孩一样,只和很少的几个人交往,被大部分人遗忘,即便记得也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已。现在她依然不漂亮,但是发福的身材和她变得活跃的个性相得益彰,圆润、开朗、热心、踏实,让人愿意跟她说出心里话,相信她能开导你,让你心情变好。她就像坐在火车上看到的路边一间结实的老房子那样让人觉得亲切自然。

“你真以为是更年期啊,当然不是,是生活,生活让人烦躁。” 郭爱莲笑道,“你们至少去看过世界,生活在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与时俱进。我去看世界没看两眼就回到旧世界,世界很大很精彩却与我无关。虽然住在县城,买的也是商品房,但是跟生活在农村没什么区别。邻居中大爷大婶居多,多是从乡下搬到县城的,年轻人都在外面打工。老人们还是老脑筋旧思想,喜欢找人聊天。理他们吧没完没了,不理他们吧说你清高。有跟我差不多的年纪的人,一个个也是土得掉渣,我不是说穿衣打扮,我是说生活习惯、谈吐和思想。一开口就问,你工资多少,有没有家长给你送礼。街坊领居也就算了,毕竟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但是自己家的亲戚却不能不管,养老送终的事不但得管,还得要管好,否则吃力不讨好还落得坏名声。但是要管好真是不容易,老人不但固执得要命还有封建家长的迂腐,觉得儿媳妇服侍他们是天经地义,老公又都撒手不管。说起老公就多说几句,因为很久不曾提起他了。他是公务员但工资还不如服务员,图得就是轻松稳定,但是年纪轻轻就贪图轻松稳定也就把人废了,他从来不想着要提升自己,发展一下兴趣和爱好,下班回到家像是被抽了筋,懒懒散散躺在沙发上玩手机,别人问话,他过十分钟才记起来哼一声,反射弧特别长。他对老婆的需求置若罔闻,又理所当然地享受妻子一日三餐的日常服务。想到过离婚,但是不敢想再婚,可供选择的机会太少了,再婚风险系数太大,现在这个就算孬但至少知根知底了。在城里单身可以当贵族,但是在我们这个小县城离婚只能当跪族,低人一等,光是亲朋好友对你的关心询问就叫你受不了,你又没处躲。自己可以不在意,家人呢?孩子呢?大家都是一个藤上的瓜,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我知道男女感情问题你们城里也有,但是城里人大不了一拍两散,离婚虽然也有代价,但是至少能得到清净。你们有更多的选择,还可以生活在别处。我这里除了楼盖得越来越多,其余的都是一成不变,要说我才是活过但是没有生活过。”

“你这才叫生活好吧,充满了烟火气的生活。生活是一团麻,总有那解不开的小疙瘩。”许海涛说。

“想想孩子,不仅你自己的孩子,还有你的学生。你成为老师,实现了当初的理想。我一直羡慕你呢。”田露说。

“是啊,我现在就指望孩子活着了,他就是我的生活热情。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个头超过了我,想到孩子以后会有自己的孩子,自己会老去,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想让我安心不少。”郭爱莲说。

许海涛深有感触地说:“是啊,有时候真的想早点卸掉为人父母的责任呢。”

田露说:“你们真的这样想?不会的,真要是那个时候,你们肯定就不这样想了,会觉得失落。昨天晚上看到我妈被我弟弟的话呛得讷讷无措的样子,她的表情像一个挨了训的孩子,那个瞬间我觉得她可怜。第一次觉得父母老了,不只是容貌变老体力变弱,还有他们失去了一种力量,不知不觉已经从家长的位置退下来,但是他们责任还没有解除。他们一个守在病床前,一个守在摇篮旁。病床上是奄奄一息的奶奶,摇篮里是脸蛋红扑扑甜睡中的侄儿。以前我有点怨恨他们,我就像一个赌气的孩子离开家,现在想想我真是自私冷漠。”

“以后多回来看看,不止看父母,也看看我。”郭爱莲说。

“会的。以前每次回来都有点挣扎。”田露说。

“下次我回来就约你,我差不多每个月都回来一次。”许海涛说。

田露惊讶地问:“你每个月都回来?”

“差不多吧。开车一个晚上也到了。”许海涛说。

“你干脆把你父母接到深圳住好了。”我说。

“他们喜欢农村,只要他们身体没问题,就随他们的喜欢。我来回多跑几次也没什么,我也喜欢农村,等我老了就回老家养老。”许海涛说。

“等你老了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郭爱莲说。

“会的,我会的。”许海涛说。

我说:“很难说,二十年前你无法想象现在的生活,你也无法想象你二十年后的生活。”

“我要是越来越好,我就可以按自己的想法生活。如果我生活得不好,我也不用待在城里生活。孩子大了,天高任鸟飞,让她们过自己的生活。我老了,老鸟归林。在这里我才感到自由自在,觉得土地属于我,河流属于我,我的生命属于我自己。”许海涛说。

“你觉得乡下的空气更清新,你觉得乡下的饭菜更美味,你觉得过去的生活更快乐,你怀念过去的种种美好其实不过是在怀念过去的那个你,即便你再回到故乡生活,过去的那个你不可能再回来了。”我说。

“就是,你现在父母健在,你回来觉得有家的温暖,当他们不在了,故乡无故人,对你还有意义吗?”郭爱莲说。

许海涛徐徐地吐着香烟,抬头看着天空。

一弯银白的浅月在薄雾般的云层中穿梭,很快钻进一片厚厚的云团中,就像鱼儿跃出水面又掉落青色的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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