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容若说自己是“人间惆怅客”。
他的父亲纳兰明珠不能理解,他的亲人不能理解,他所服侍的康熙帝更是不会懂。
按道理来说,这是不应该的。
他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父亲是鼎鼎大名的内阁大学士纳兰明珠,而他自己本身也是父亲的心头至宝,等他成人后是皇帝身边的贴身侍卫,他十八岁岁中举,二十一岁赐进士出身。有着世家子弟的富,也有皇亲贵胄的贵,同时他还有着才子的儒雅风流与“公子世无双”的颜值和气质。
有些人,有了钱之后放荡不羁寻欢作乐,有些人,富贵加身却不动声色;
有些人,成为人上人之后就不可一世,有些人,得了天下也不会得意忘形。
纳兰容若,是后一种人。
他是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白衣胜雪、立马桥头,不骄纵不狂妄,不纨绔不嚣张。他出身相门,身上的贵族气质是得之天然”、与生俱来的。生活在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受到书香门第潜移默化的熏陶,纳兰自然会成长为文采风流的翩翩公子,他在文学方面的成就有多高自不需多言。
倜傥相府佳公子,金堂玉马,轩车广厦,纳兰容若该是多少人羡慕的对象。
然而,他不快活。
他只有三十一年的生命,短短的一生,庙堂与江湖,得意与失意,相爱与别离……
这些人世间的苦楚,他都要统统尝尽,尽数经历。
在容若还是一个心事眼波难定的风流少年时,初遇自己的表妹,两人暗生情愫,满满的都是少年的青涩之爱。只可惜,命运弄人,表妹被选入后宫做了宫女,从此宫墙一隔,如隔关山。爱而不得,思之如狂,纳兰的心一点点灰淡下去。
此时,两广总督卢兴祖的女儿卢氏走进了纳兰的生命,成为了他的正妻。
她的美貌、温柔、善解人意和才华横溢一点点温柔地入侵着纳兰灰色的内心,就如一到明亮的阳光,直接驱散了纳兰的阴沉,也如一簇烈火,重新点燃了纳兰的心中火光。
他们有着相同的脾性和爱好。填诗作词,抚琴唱曲、谈心论理、赏月观星、携手游玩......容若事事依赖卢氏,时时不离卢氏。纳兰在书房读书,卢氏就整理书房;纳兰写词,她就在一旁静静地刺绣。偶尔两人同时抬头,互相对望一眼,唇边浮起浅浅的笑,岁月清浅而美好。
有一次,纳兰在书房看书,忽下大雨,纳兰关切妻子,遍寻不见卢氏,最后发现,卢氏在后院撑起两把伞,一把遮着自己,一把遮着刚开好的荷花。那一瞬间,容若心里的花,也开了个遍。
二人琴瑟相和,“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椅斜阳”,两人互相爱慕、吟词对饮、伉俪情深,生活平静而美满。
一生一代一双人。
爱情正在绚烂处,二十二岁的纳兰容若与顾贞观的友谊也正式开始。纳兰是贵门公子,顾贞观是落魄书生,本应是不容易走到一起的两个阶层,却因为有着共同的价值观和心境而走到了一起。
他喜欢诗词歌赋,喜欢和才高八斗的汉人把酒言欢,谈天论地。明珠为他修建了一座渌水亭做会客之所,各种文人雅士蜂拥前来。这里头有本来就混得不错、有头有脸的人物,但更多的是落魄文人,往往当时都是“窘甚”“贫甚”“仅一布袍”“生计无着”“困顿”的境况。
但在所有文人的回忆里,纳兰都没有半点贵胄的架子,从没有过倚势凌人的时候。无论他们在渌水亭是歌颂、狂叫还是谩骂,他都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在交友上,容若最突出的特点是其所交“皆一时俊异,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这些不肯合俗的人,多为江南汉族布衣文人。
康熙十五年,纳兰容若认识了怀才不遇的顾贞观。那是的纳兰,面对终日歌舞升平的贵族弟子,他显得那么不合时宜,不由生出“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落寞,感叹芸芸众生里,知己难寻。
顾贞观的一首《金缕曲》,让当时心中郁结惆怅的纳兰心中一片清朗,充满了欢喜与开心,而顾贞观看纳兰谦逊有礼,才气过人,心中也十分尊崇纳兰。
他们两人的性格和对诗词的追求,简直一模一样。他们对词有共同的见解和追求,凑在一起谈论诗词歌赋,心中便是莫大的快意。
这样的两个人,成为了挚友,引起了纷纷争议。当时,闲言碎语一直没停,纷纷说顾贞观是在攀权附贵而已,顾贞观还没来得及反驳,纳兰就自出一首《金缕曲-题顾梁汾侧帽投壶图》,震人耳聩地给了自己的朋友一个最真挚诚恳的回应。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在他纳兰心里,知己便是知己,无需存有门户之见。我认可你的才华,认可你的为人,我便交你这个朋友。“知己”二字,没有趋炎附势,没有攀附权贵,有的是英雄相惜,有的是莫逆之交。
因为物质上的“无缺”,带来了精神世界的巨大空洞。他身为权相明珠之子、康熙帝一等侍卫,身处喧红闹紫、高门广厦之中,心却游离于繁华热闹之外,心系山泽鱼鸟之思。
他虽生于富贵家,但他不是富贵花。庙堂权贵不在他的眼里,荣华富贵进不了他的心里,他真正在意的,只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他的爱情,他的友情,才是他珍视的。
这样的人,心有所思,思不能得;心有所爱,爱已往矣;心有所向,终不可达。莫怪他,心有郁结,落寞惆怅。
在别人眼里,他是幸运的。他是内阁大学士的儿子,他是渌水亭的主人,他有妻室,有子女,有钱,有地位,有才名。
可,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有谁知道,在容若一声“惆怅”的背后,掩埋了多少热血冰消,波澜了多少寂寥?
在事业上,他就像几乎所有传统文人一样,做过“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觅封侯”的功业梦。那一年,纳兰也雄心勃勃,一会想进翰林院,一会又想去参军平三藩打吴三桂,“平生纵有英雄血,无由一洒荆江水。”但是翰林院他没去,英雄血他没洒,考中进士等了几个月,一道圣旨下来,任命他为三等侍卫,入宫伴驾!从此便开始九年的侍卫生涯。这九年里,他扈驾出巡,陪着皇帝狩猎、避暑、祭祀。大功伟业的梦碎,从此无言。
在感情上,每一个被他深爱的女子,都不能久留,“只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的愿望始终都是泡影——青梅竹马的表妹嫁入皇室,从此宫墙两隔;结发之妻卢氏,有过三年恩爱之后撒手人寰;再续弦官氏,纳入一位小妾,可惜爱情早已给了亡妻,终是再无“一双人”了。
天下的孤独和落寞是一样的。
天下的失意和惆怅是一样的。
天下的可怜人和断肠人,都是一样的。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我是人间惆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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