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田和弘是以创作“观察电影”著称的日本纪录片导演。他早年为日本NHK等电视台拍摄美国题材的电视纪录片。在长期的创作实践中,他渐渐地感到越是做周密的计划,越想避免失败,往往越会失败。而且按照预先设定好的主题和脚本,拍摄的纪录片往往很无趣。
有一次,在进行电视纪录片试放映时,剪辑师按错了混音器的按钮,导致旁白和音乐没有播放出来。想田和弘本来想提醒剪辑师,但他发现没有旁白和音乐的节目,居然具有某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染力。
他看完了整条片子,体会到一种莫名的激动,头脑中突然有了拍摄另一种形式纪录片的想法。这就是后来被称为“观察电影”的艺术纪录片的最初想法。
想田和弘在《这世上的偶然》这本书中,回顾了自己电影代表作的创作过程,讲述了自己遇到的种种困难挑战、巧合机缘和感悟思辨。
在十多年创作生涯中,摄像机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的随身兵器、合作伙伴,是他召唤机缘、体验世界、还带有暴力倾向的装置。
一、召唤机缘的装置
因为机缘巧合,想田和弘形成了自己的“观察电影”创作理念,拍摄了《和平》、《选举》、《精神》、《港町》等获得国际纪录片界好评的电影。
他拍摄纪录片,决不事先设定作品的主题和结局,也不提醒被拍摄对象该怎么说、怎么做,他就是清空想法,尽可能长时间地开着摄像机,仔细观察和聆听,静静地等待和捕捉奇妙的瞬间。
摄影机镜头下,被拍摄对象随时有可能冲破写在纸上的主题框架,释放就不可思议的奇妙活力和魅力。“观察电影”的魅力就在于某一种不确定性。
想田和弘拍摄的电影纪录片《和平》,本来是韩国电影节的一个命题作品,主题为“和平与共存”。
如果按照正常的思路,和平与共存这样的主题,必然要考虑采访一些经历的老人和没有经历过战争年轻人,引导他们讲述对战争的看法和感想,等等。想田和弘不想落入俗套,又不知道怎么拍才好。
正在此时,妻子的外婆病重,夫妻俩匆匆从美国赶回日本。想田和弘想拍摄外婆临死之前的一些影像,但是被部分亲属反对。无事可做的他,开始拍摄岳父早晚喂食野猫的景象。
岳父不顾邻居的抱怨,每天在后院喂食一大群野猫。其中有一只被岳父称为“小偷猫”的猫咪,不太合群,每次都是远远观望,然后突然冲入猫群,叼起一条鱼就跑走了。
想田和弘思忖,为什么这只“小偷猫”不能和其他猫友好相处。他的大脑中突然有了灵感,决定拍一部关于猫社会的“和平与共存”的短片。
后来,想田和弘也拍摄岳父母做义工,帮助年长生病的老人的影像。由此伸展开,拍摄了91岁、经历过二战、乐观对待绝症的桥本先生。最终的作品《和平》从原本计划15分钟的短片,变成了75分钟的“观察电影”,完美诠释“以人性为中心的理念上的和平”,赢得了香港国际电影节的最佳纪录片奖。
想田和弘认为,纪录片是捕捉偶然事件的连续性,令作品升华的艺术。纪录片的主题不是原因,而是结果。主题应该是拍摄结束后,在后期制作中所发现确定的。就好像我们先有了丰富的食材,再考虑做一道什么样的美味佳肴。
这一观念投射到生活中,就是“人生也是由偶然和碰运气组成的”。
比如,想田和弘和妻子规与子的第一次见面是在1994年夏天纽约机场的巴士上偶遇的。结婚后,两人成为了事业上的伙伴,开了一家独立电影公司。以妻子的父母为主人公拍摄了《和平》这部电影,更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他感慨说:如果那一天,两人没有同乘一个航班,规与子没有四处张望,没有正好走在他的前面,一向腼腆的他没有突然问一句“你去哪里?”,那么两人的人生将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景象。
二、体验的装置
“观察电影”并不是想田和弘凭空创造出来的。它的源头是20世纪60年代在美国兴起的被称为“直接电影”的纪录片运动。同时,同期录音、数字视频等电影技术的出现,促成了“观察电影”。
而想田和弘曾经在美国纽约视觉艺术学院学习电影制作,掌握先进电影拍摄技术。他形成“观察电影”的纪录片创作风格,可谓是水到渠成。
“观察电影”的“观察”两字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理解。一个角度是创作者的观察和体验,另一个角度是观众的观察和体验。
“观察电影”的素材来自于现实世界,都是真人真事真景,但也加入了创作者对世界的观察、理解和影像摄取,本质上是创作者用影像呈现的一种个人的体验记录。
想田和弘在为日本NHK拍摄纽约房地产泡沫主题的电视纪录片是,采访了一位房地产经销商。看完样片后,制片人提出了一个意见:“这个人是坏人呢?还是好人呢?你的片子没有交代明白呀。”
这个房地产经销商是一个借着泡沫经济发家的人,为了赚钱不择手段,树敌众多,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不折不扣的坏人。但是与人交往时,他很随和,有幽默感,一点也不像坏人。
最后,想田和弘还是应制片人的要求,剪掉了一些让人感到那个房地产经销商是坏人的内容,增加了好人的内容。这样观众对人物的印象完全改变了。
所以说,观察电影来自于客观的现实生活,同时又是创作者的主观产物。
“观察”另一个角度是指观众的观察和体验。
创作者的体验,通过影像进行重新构建以后,让观众得到间接体验。观众则根据自己的文化观念、喜好、兴趣解释和感受创作者的体验。俗话说:哈姆雷特只有1个,但1000个观众眼中有1000个哈姆雷特。
前苏联导演库里肖夫曾做过一个著名的蒙太奇实验。
一个演员毫无表情的特写镜头,分别接在一碗汤、一具尸体以及一个女人的镜头之前,观众对三个片段有着完全不同的解读。
看着汤碗时,演员表现出饥饿。
看着老妇人的尸体时,演员表现出忧伤。
看到性感女人的演员,看起来充满欲望。
这个实验意味着,影像的意义取决于观众对上下文关系的认知和解读。
想田和弘尽在电影中尽量不用旁白和背景音乐,目的就是留下适度的谜团,以引起观众的高度关注,注意观察人物的表情和言行,思考电影要表达的内容。
“观察电影”就好比是没有导游的自驾游,只有大致的旅行方向,能够邂逅一些不一样的风景,体验不一样的心情。《和平》是猫与老人的世界、《选举》反映日本民主选举的独特性、《精神》反映精神病患者的生存状态、《港町》描写了旧式渔村空巢老人的生活,观众好像突然被推进创作者描绘的不一样的世界里,从中体验出一种自己未曾领悟过的滋味。
三、暴力的装置
想田和弘在拍摄时,内心是矛盾的。一方面他不得不拍摄那些现实中人们内心“柔软的部分”,深入真正的隐蔽的人性,这样才可能满足观众的期待,产生强烈共鸣。
另一方面,摄影机把被拍摄对象想要隐藏的、羞耻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拍出来,或者说“偷”出来,将它呈现在影院银幕上,暴露在公众的眼前。观众越震撼,越感动,而被拍摄者受到的伤害可能就越大。
因此,想田和弘认为,摄影机是一种的暴力装置,狠狠地扎向人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想田和弘在拍摄反映精神病患者生活的电影《精神》时,在经过被拍摄对象同意后,不用马赛克处理和声音变声处理,患者都以本来的面目登场。这不符合保护被拍摄对象的人权和隐私的一般做法。
但想田和弘觉得,如果一旦使用了特殊处理,所有的被拍摄对象都面目模糊、声音怪异,那么观众会更加认为精神病患者是一群古怪的、需要被特殊看护的人。这样的话,表面上保护了精神病患者的权利,但实际上,等于是把精神病患者视为正常社会之外的特殊人员,那将是对他们的一种真正歧视。
所以,想田和弘出于平等正义,将精神病患者的本来面目展现在观众面前,告诉观众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人,都是这个社会的一份子。但这也产生了不可预料的后果,有可能对被拍摄对象造成某种伤害。
在电影中出场的的一些患者,开始同意真面部出镜,但也忧虑,如果被自己的邻居同事看到了,自己会不会被歧视和排挤。随着电影上映时间的逼近,这一种不安在患者之中越来越强烈。有人甚至还放言说,上映的第一天就去自杀。
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情,电影就是在间接杀人。当时想田和弘忧心忡忡,备受煎熬,甚至想过要放弃公开放映。
经过医生和工作人员的支持和安抚,精神患者们也相互鼓励和支持,最终使得这部电影能够顺利公映。但这件事情告诉我们,纪录片是一把双刃的剑,创作者可能成为一个加害者。
国际纪录片界有一种主流思想,把世界简单地分为善与恶,认为纪录片承担着弘扬社会正义的责任,应该鼓励善,抨击恶。就像美国导演迈克尔·摩尔著名电影《华氏911》一样,抨击布什发动的伊拉克战争,强烈表达个人的道德判断。
想田和弘却认为,世界并不是非恶即善的,善恶之间还存在时善时恶、大恶小善、大善小恶等多种混合形态。他时常告诫自己并不是正义的化身,不能把拍摄对象简单地用善恶二元论去划分,那是很危险的;自己只是这个世界的“观察者”,旁观、倾听、体会生命与生命、生命与自然之间的偶遇。
在日本茶道中,认为在一起喝茶可能是彼此人生中唯一的一次相遇,是一种机缘巧合。因此主人会珍惜这种缘分,尽自己所能招待对方,称之为“一期一会”。我们看一部电影,领悟一份情感,偶遇一些人,何尝不是一种机缘巧合。
我们能不能像想田和弘拍摄“观察电影”一样,扔掉生活和工作的脚本,以赤子一般的胸怀,观察这个世界?也许这样,我们会多一份对他人的关心和理解,多一份对自己的肯定和宽容。也许这样,我们会发现一个崭新的世界,邂逅预想不到的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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