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有一片小小的榆树林子。说它小,是因为它只有七八棵榆树组成;说它是一片,是因为在它的周围就是无尽的大田地,那几棵榆树就长在大田地中间,俨然一道特立的风景。所以,我更愿意把它说成是一片林子。虽然远远看去更像是一簇。
榆树林子生长在村东略偏北的地方,离村子大约有三百米的样子,人们习惯把那里叫做“东山头”。其实那里的地势和周围比只是略略高了一点点,可能仅仅是十几、二十几厘米的感觉,根本没有山,更不存在山头,我也没有从任何人的口中得知这个名字的由来,更不知那里是否蕴藏着些许往事。但是这个名字和那片林子一样,一直扎在我的心底。缘由是因为那片林子不但留着我童年的记忆,也是我离开故乡几十年后,每每回忆和怀念故乡时,常常跃出并时时翻看的一页故事。
其实那片林子没有故事,只有一串串榆钱儿,落在记忆里。直到今天,我都能感觉到那一串串榆钱儿还在我的梦里长着,心里甜着;还在我思念故乡的每一个时刻,散落成淡黄色的斑驳,躺在林子的脚下,静静地看着我。就像一滴滴疲惫的泪,酸了额头上不经意间而漫开的年轮。
榆树林子是属于孩子们的;榆钱儿也是属于孩子们的。因为那片林子离村子很近,所以就成了孩子们一年四季经常光顾的地方。就连打个柴草、挖个野菜,那里也是孩子们中途休憩的场所。特别是春天,那可是连着孩子们心事的地方。孩子们不会赞美那里,但是一定在关注哪里,因为那里要盛开一串串的榆钱儿、一串串的香甜,还有一串串的欢乐。没有人可以独享那份香甜和欢乐,也没有人可以独享那份关注和等待,那些都是属于村子里每一个孩子的。
榆树在春风的吹拂下苏醒返青,在春雨的滋润下发芽茁壮。榆钱儿则在孩子们的等待中吐蕊,开花,慢慢地由淡淡的浅绿生出淡淡的浅白,同时也慢慢地泛出淡淡的清香,摇曳着、蓬松着,不慌不忙地弥漫在孩子们的期待中。当榆钱儿的笑脸和孩子们的笑脸一朝相对时,孩子们便会不不约而同地去拥抱那分等待与香甜。他们不去理会榆钱儿扑面而来的淡香;不去理会榆树爷爷也好、榆树爸爸也好的嗔怪;也不去理会村子里老人们善意的安全提醒。男孩子们会飞快地爬到树上,就像觅食的猴子突然发现了绝佳美味一样,先满满地撸一把榆钱儿塞进嘴里,然后再折下几枝饱满的榆钱儿丢给树下仰脸盼望的女孩儿们。
是的,孩子们在争着吃榆钱儿,那可是孩子们留在榆树上最大的欢乐。而吃榆钱儿绝对没有摘一朵或摘一把的概念,唯一做的是亟不可待地撸一把塞进嘴里。在咀嚼中,去感觉入口的榆钱儿霎时被清香所取代,去品味满嘴榆钱儿汁泛滥出的蜜一样的甘甜。而有的孩子更夸张,甚至连手都不用,直接把长满榆钱儿的树枝往嘴边一拽,用牙一咬,榆钱儿一下子就被撸进了嘴里。不知现在的榆钱儿是否香甜如昨,那时却会认为榆钱儿绝对是世间最美味之一,就像只有到过年时才能吃到的几块糖块儿、几个冻梨和年三十儿才能吃到的、那顿丰盛的年夜饭一样,一年到头都在盼着。只是那糖块儿、冻梨和年夜饭几乎早已随生活的富足淡出了记忆,惟那香甜的榆钱儿,却是小时盼着,长大看着,老了念着,一直占据着记忆中美味的排行榜。
其实大人们偶尔也折一串榆钱儿拿在里手边走边吃。无非是大人们要一朵一朵往嘴里送,吃相略文明些而已。
有时也想,现在的孩子见过榆树吗?见过榆钱儿吗?品味过榆钱儿的香甜吗?即使见过,可能尝到一口自然繁生的“美味”?现在的父母恐怕是打死也不会让自己孩子去吃那样的东西。即便是孩子真有机会抓到手中,那也一定是不卫生、污染、细菌等一系列的提醒、拒绝和批评教育。
现在的孩子真幸福!但我深信我们年少时感觉也是幸福的,只是现在回忆起来才觉得苦涩多了些。
这样说就有了疑惑,幸福到底是什么?
关于榆钱儿的记忆还有串榆钱儿。串榆钱儿就是把落在树下的干榆钱儿捡拾起来。因为榆钱儿很小又很轻,捡拾起来太费力,所以就要拿一根大一点儿的钢针或细铁丝把榆钱儿一片儿一片儿的从地上扎起来。扎起来的榆钱儿串满了钢针或铁丝后,再取下放进小布袋里,就完成了一次串榆钱儿的程序。
孩子们串榆钱儿可不是为了玩儿,而是为了完成学校交给的任务。那时每年学校都要让学生交一定数量的榆钱儿,据说是作为种子邮寄到边疆去绿化祖国。至于具体邮到哪里当然是不得而知的。
串榆钱儿不比吃榆钱儿那么轻松快活。本来就没有几棵榆树,结的榆钱儿也当然就数量有限,嫩的时候被孩子们吃了一些,落下时又被风刮走了一些,能串起来的实在太少了。可是孩子们依旧非常努力地做着。
孩子们还小,除了不敢不完成学校交给的任务,关键是心里还满满地装着绿化祖国的梦想和骄傲。所以,那仔细寻找的劲头仿佛是在寻找泥土中隐藏的珍珠,焦急中带着满心的虔诚。
时光无情而逝,停留住的则是那一片小榆树林子,是那一串香甜的榆钱儿,还不知疲倦地飞扬在岁月的图画里,也飞扬在我思乡的梦中。以至于现在无论在哪里,见到榆树都会顿生几分亲切,仿佛那就是故乡散落的种子,葳蕤在天地间。
记忆并不完全是美妙的,有时也淋着痛。不知是哪年哪月的哪一天,不知是谁,砍光了那仅有的几棵日渐衰老的榆树,只剩下一小块儿光秃秃的土地和我童年的回忆及深深的怀念,无眠无休地泣在岁月里。
故乡那片小小的榆树林子就像风一样消失了,但是却留下了我心里珍藏着的快乐和抹不去的乡愁。有人说写入记忆的都是刻骨铭心的,于我而言,这些不是写入了记忆,而是刻入了灵魂,生生世世,无法忘怀。
那片榆树林子没了,榆钱儿也没了。
在距离林子百十米的地方,多了一座孤独的坟茔,坟里埋着的人,是生我养我的爹娘,在时时守望着那块空空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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