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万现金

（一）

郑先生家丢了两万现金。

郑先生在一家台湾人开的不大不小的贸易公司做销售主管，年底一算，业绩骄人。老板请吃饭，以示鼓励；席间还塞给郑先生两个牛皮信封，各装了一万元现金，以资嘉奖。

郑先生心情大好，加上老板爱喝，自然喝高了。酒足饭饱后，郑先生搭乘的士回家 —— 每逢和老板吃饭、陪老板喝酒，他都不会开私家车，以免醉酒驾车。

到这里，郑先生记得一清二楚。

接下来，就有的清楚有的模糊了。

”的“肯定是打的，但在车上是不是睡着了？两只信封肯定是放进自己的公文包的，但付“的士”费时，放零钱的皮夹子是从西装口袋里还是从公文包里拿出来的？到家后，两包钱有没有从包里取出来？有没有放到家里什么地方了？

再接着，怎么洗漱，怎么上床，有没有把太太吵醒，有没有和太太说起奖金的事，等等，等等，就完全没有印象了。

郑先生清醒过来时，头不疼了，口也不干了。抬手看了看表，都快吃中饭了。好在是双休日，而且三岁的女儿甜甜，又给她妈妈赶到她自己小房间里玩耍去了，郑先生才有可能睡到这么迟、睡得这么好。

郑先生是在饭后准备带上老婆孩子去逛街时，才发现那两万元奖金不见的。皮包里没有，书房里没有，卧室里没有，客厅里没有，甜甜房间没有，连两洗手间和厨房都去找过，所有的抽屉都看过了，都没有，奇怪了，这可真叫不翼而飞啊。

甜甜妈猜测，不要掉在“的士”上了吧？郑先生回说，就算有可能，也无从查找，因为醉眼迷矇中，他根本没有注意是哪家公司的“的士”，更想不到问“的士”司机拿发票了。

甜甜妈不免嗔怪，“叫你少喝点，少喝点，就是不听！钱重要，身体更重要！每次和老板一起外出应酬，都喝得醉汹汹的，这次，算是赔了健康又丢钱了。”

郑先生突然想起什么，”哎，今早小吴来过吗？“

甜甜妈斜了他一眼，”你酒还没醒啊？你忘了她请了一星期假，昨天一早回四川老家去了？“

郑先生拍了拍头，想起来了。

”怎么，要是她来过，你还怀疑她？“甜甜妈不满地又补了一句。

（二）

小吴是郑先生家的钟点工。

钟点工小吴，23岁，身材壮实，圆脸，未开口先带笑，讲话不急不躁，对雇主的吩咐，永远两个字，好的。小吴除了干事麻利，肯花力气外，还有一个最大的优点，诚实，通俗地说，就是手脚干净。而小吴自己也充满自信地说过，“在这方面，我是很自豪的，是很自尊的。” —— 高小程度的小吴，连用了两个书面语，自豪，自尊。是的，小吴来上海三年了，“在这方面”，真没有过任何负面传闻，为此，在这方圆七公里内，口碑相当不错，好几户雇主，都把钥匙交给小吴，即使家里没人，她也可独自入户干活。

郑先生家也属交钥匙户。小吴一周除开星期六上午，其他时间都是一个人在郑家做生活。

不过，郑先生是做生意的，精得很。在把钥匙交给小吴前，特意对小吴做过“诚信”测试。比如把甜甜妈的可以乱真的假戒指故意掉在地上，把一大把零钱故意塞在换下来的衣服口袋里—— 当然，郑先生是数清楚了的。结果，不是“完璧归赵”，就是“秋毫无犯”。

甜甜妈对小吴非常满意，希望小吴能长期做下去，但也知道不太可能，因为已经结婚两年的小吴，至今还没有孩子。

小吴是这么想的，先多积赚点钱，等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后，再生孩子。小吴这样做，并不容易。先要得到一起出来打工的老公的支持，更难的是要做通公公婆婆的思想。小吴两点都成功了。不过，小吴也作出了保证，再干两年，到25岁，一定回家生孩子。

工作上做得“风生水起”，“名传遐迩”的小吴，近来却家事不断。

半年多前，小吴婆婆出了问题。开始是清晨头疼，不久又有呕吐现象，等到眼睛觉得看东西不对劲时，小吴老公就赶紧回家带上她跑医院了。检查，化验，一阵忙乱后，确诊为脑瘤。然后是住院，开刀，化疗，大把大把花钱。病人到了医院，在用药、手术处理上，医生都会向家属问一个问题，有进口的，价格贵，还要自费，但效果好，用不用？小吴老公，孝子一个，对小吴说，砸锅卖铁，也要给我妈看病。小吴跟了一句，是咱妈，说得老公差点掉眼泪。

小吴夫妻俩很快花光了这几年打工的积蓄，好在成效不错，小吴婆婆的病基本上稳住了。

夫家刚刚搞定，娘家又有事来。

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计划生育政策“君临天下“，小吴父母及公婆生逢其时，所以，小吴老公是独生子；而小吴因是长女，按农村政策，可以再生一胎，于是有了比她小一岁半的弟弟。

小吴妈妈娘家在汶川，大地震时，小吴妈妈不巧去那走亲戚，给卷了进去。小吴爸爸又当爹又当妈，把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拉扯成人。小吴这次回家，就是去参加弟弟的婚礼。

结婚、盖房、看医生，农村三样最花钱的事，这一年来，小吴夫妻两家全挨上了。当然，最可怕的是生病，“有啥得有钱，没啥得没病”。一旦倒霉得了大病，就跌进了无底洞。

小吴临回上海时，拉着日渐衰老的父亲的手，动情地说，房子盖了，弟弟也娶了媳妇，该你歇歇了！都往六十奔的人，可不敢再拼命干活了。

（三）

转眼间，郑先生丢钱那事已过去大半个月了。

钱，始终没找到。看来，真是丢在了外面了，“的士”上的可能性最大。但正如郑先生所说，就算是，也只能是个无头案。好在郑家经济条件相当不错，两万元算不上什么。

转眼间，小吴回来上班也有一个多星期了。

小吴知道丢钱的事，还是甜甜对她说的：“小吴阿姨，小吴阿姨，那天妈妈说爸爸不好，喝酒，丢了两万元钱。”

甜甜妈赶紧过来解释，“就是你请假回四川第二天，是你不在的时候噢。他拿回家的钱，怎么也找不到了。我说他喝醉了，稀里糊涂的，多数把钱丢在的士上了。”

郑家肯定已经丢在外面的钱，居然还在家里，居然给小吴找到了。

小吴在打扫甜甜房间时，发现甜甜小书桌的最后一个抽屉总有点推不紧，拉开后，见里面各式儿童画册，书本，电子的，纸质的，塞得满满的。小吴有经验，知道是抽屉太满，一定有东西从后面的空挡处掉下去了。小吴把抽屉完全抽了出来，果然看到最里面有东西挡着，伸手摸了出来，竟是两只牛皮信封，封口开着，里面各装有一叠现金。

小吴差点叫了出来，哈，找到了！原来钱在这里！可钱怎么会跑到这来呢？她猜想，郑先生那晚一定到过甜甜房间，而且还把钱放到了小书桌的抽屉里了，可第二天，却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小吴本能地拍了拍信封上的灰尘，拿出手机，想给甜甜妈报个喜讯。突然，不知怎么地，她闪过一个念头：我要是拿了，他们绝对想不到，绝对不会知道，是的，谁也想不到的，谁也不会知道的。

但转念一想，再怎么说，这是人家的钱，不可以拿的，拿了就等于偷。

一个“偷”字使小吴心跳“突突”不止，但马上又自我排解道，也不能说偷吧，这好比捡到了人家已经丢掉了的东西，能叫偷吗？

小吴这段时间可真是给钱愁住了。家里盖房，弟弟结婚送聘礼，用去了爸爸辛劳半世的全部积蓄；而婆婆的病，花光了小夫妻俩的存所有存款，更要命的是，这病，还得不断往下看，这钱，还得不停往外拿。

两万元不算多，但绝不少，她要做多少天活才能赚出来啊！

小吴矛盾着，拿吧，她下不了决心，交出来吧，她不舍得。

她把两只信封，小心地、整齐地摆放回抽屉后的空挡处，然后推紧抽屉。这样，外面看不出任何不对劲。

当晚，小吴失眠了。

碾转反侧中，她想到的最多的是父亲的话。自小她父亲就告诉过她，别人的东西是不能拿的，这是做人的根本。她出来作阿姨时，父亲又再三叮嘱过她，出去后，会看到很多有钱的人家，但心要放平正，人家有钱是人家的，要不有本事，要不书读得好，要不胎投得好。咱们生在穷地方，没能念好书，钱上头是穷，可做人不能穷，还得堂堂正正，千万不能自己看低自己。

小吴又翻了一个身，小吴心里渐渐明白了，这段时间是真钻到钱眼里了，是真给“穷”压住了！她暗暗对爸爸说，我要不把这钱交还出去，我连自己这一关也过不去，以后也还是会睡不着觉的。

夜深时，小吴睡着了。

（四）

两万现金，失而复得，郑先生夫妻自是高兴得很。

郑先生连说小吴推测得太有道理，他还兴奋地即刻做了“场景还原”：

那晚回到家，和往常一样，他先进了甜甜的房间，看看宝贝女儿睡得稳不稳，被子有没有踢掉。看见小台灯还亮着，想是女儿等他回来等得睡着了，不仅心中暖暖的，对着睡梦中的女儿说，看，爸爸给你赚钱回来了，你要买什么好东西啊？然后从包里取出两只信封，将它们塞进了小书桌的抽屉里。

甜甜妈补充道，第二天上午，为了让郑先生多睡一会，她把甜甜关在小房间里看书，打游戏，看到甜甜在抽屉里翻进翻出的，很可能就把信封推到了抽屉最里面，甚至有可能当时就掉到抽屉后面的空挡处了。

“好哦，爸爸钱找回来了。“ 郑先生抱起了小甜甜，转了一个圈，”走，带你和妈妈去吃大菜，对，去外滩，吃法国大菜，下午再去给你妈妈买LV包。”

甜甜妈说，“还要买啊！我都有好几个了。”

郑先生说，“要，女士们的包是配着衣服穿的，衣服不嫌多，包也永远不嫌多。再说，失而复得，只当它是外快。”

郑先生说着，转向小吴，“小吴，你可真，真值得我们信任， —— 我们可真没看错你。”

说着，郑先生从信封里抽出一张钞票，“小吴，这是100元，是给你的奖励。”

小吴连忙摇手，“不不，我不要。”

“什么不要，一定要的，这是你应得的。”

甜甜妈在旁笑着说，“甜甜爸，你也真是的，小吴帮你找回2万，你才给人家100啊！”

“对对，” 郑先生连连点头，“应该按1%奖励。” 就又从信封里抽出一张来，和前面一张一起放在桌上，“小吴，你要是不拿，我，我们心里会过不去的。”

甜甜妈也跟着说，“小吴，收下吧，这是我们一点点心意。”

“小吴，你要再不收，就是嫌少了！”郑先生说着准备再往外抽钱了......

小吴急忙说，“好，好，我收下，收下。” 然后拿起钱走到小甜甜面前，“甜甜，春节就快到了，这是小吴阿姨给你的压岁钱。”

钱先生反应特快，一把抱起甜甜，躲了开去，“噢，不行不行，小吴你就别客气了。甜甜妈，我们快出去吧，让小吴好做生活。”

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但还听得见一家三口从门外传进来的嘻嘻哈哈的笑闹声。

小吴捏着两张100元，呆呆地站在桌旁，心里没有一点做了好事后的愉快，也没有最终守住了做人底线后的——自豪。

（五）

三天后，小吴收到弟弟发来的短信：“父心梗，已装两个支架，过几天还要装两个。速归。”

小吴还没反应过来，又一条短信到来：“ 光支架就两万五一个，进口的，我已山穷水尽。姐，你想想办法，尽量多带些钱回来，那怕是借，有多少是多少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小吴开口借钱了。

郑先生说，“哎呀，你不早说，甜甜妈刚买了一个包，化了一万五，外滩吃饭又用了1000多，只剩下4000不到了。这样吧，甜甜妈，从我们日常开销中先拿点出来，凑个整数，5000，好吗？不过……”

小吴连忙接口，“好的好的，谢谢谢谢，我给你写张借条。”

甜甜妈去房间里取钱时，郑先生跟了进来，关照说，“就5000哦。”

甜甜妈说，“要不，我们再多借给她5000？”

郑先生回道，“这你不懂，虽然有借条，但她要真还不出，你难道还去告她？借钱给人，就要做好拿不回来的准备，5000，不少了！”

小吴出了郑家，心里暗自苦笑：还自尊呢！你的自尊在爸爸的生命面前，一文不值！

甜甜妈开了们，在身后说，“小吴，你等等，我拿点点心给你带着路上吃。”

小吴没有回转身来，只是朝后摆了摆手，一脚踏进了电梯——她怕一回头，一开口，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就会夺眶而出。

电梯快速下行，小吴的心也在往下沉，她在焦急，担忧，无助和丝丝委屈中，竟感到还有隐隐的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