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穿透几棵绿树，洒落下一地的斑驳树影。
一排颜色各异的摇篮里，全都躺着熟睡的婴儿，护士张春娟拿着泡过消毒水的小毛巾，正在仔细擦拭那一个个握紧的小拳头。
这些婴儿的手里，全都紧紧地攥着一张纸，那些纸被捏得皱巴巴的，白亮的一角泛出透明的水光。
一张纸安静地躺在地上，上面那几个血红的大字看起来很刺眼：婴儿说明书。
张春娟嘟囔了两声，将说明书捡了起来。白胖的男婴蹬着腿，张着两只肉嘟嘟的小手，正在不耐烦地哼哼唧唧。
“乖啊，说明书拿下来，就可以去见爸爸妈妈了。”
张春娟低声哄了摇篮里的婴儿两句，扭头又踩到了另一张婴儿说明书，隔壁的男婴正在沉睡，小手无力地垂落在了摇篮边。
张春娟对照着婴儿姓名，将两张婴儿说明书物归原主以后，才按响了墙上的服务铃。
这里是婴儿工厂。
所有才出生的婴儿都要被送过来，等待婴儿说明书长出落下以后，才能重新回到父母身边。
305病房里一片愁云惨雾。
白安杰再一次展开了已经被他的汗水微微浸湿的婴儿说明书。
【通用名称】：婴儿
【本婴儿名】：白明亮
【成分】：血肉之躯
【性状】：本婴儿为六斤八两白胖男孩，自带奶香味，再大一些气味就会消散
【不良反应】：尚不明确
【注意事项】：
（1）本婴儿具有短命之相，水是他危险的关键词
（2）远离人群可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烦恼
（3）有效期外会立即死亡
【贮藏】：密封，置安全处
【有效期】：20年
病床上的孕妇泪眼婆娑，她怀里的小婴儿正闭着眼睡得香甜，“我们的宝宝怎么这么命苦啊，他只能活二十年……还只能生一个孩子，那我们岂不是要绝后了？”
“柔柔……”白安杰深吸了一口气，“虽然说明书的准确预测率目前达到了百分之百，但是只要我们能把孩子好好地保护起来，不让他靠近水和人群，说不定就能让他多活一段日子……”
“希望如此吧。”
“我一定会让我们的儿子，活出最丰富的二十年。”
2
“抵制奸商魏一熬！”
“魏一熬罔顾人伦，违逆天意，置全人类的命运于不顾！”
“婴儿说明书相当于在所有人类的头顶放置了一个死亡倒计时……不仅扼杀了人类的所有可能，还增加了社会的犯罪率！”
“恶心的资本家与政府勾结，将说明书体检设立为孕妇产前必备项目，剥夺了人民的基本权利……”
愤怒的人群举着五颜六色的横幅，正在街上游行示威，黑色的人流犹如潮水，涌出一个又一个情绪的巨浪。他们的目标看起来非常明确——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
魏一熬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居高临下地盯紧了蝼蚁般的人群，他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了一声，“……不知好歹！我帮这些人将虚无缥缈的命运重新掌握在了手中，他们不仅不感谢我，还把我视为仇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老板……那……”
“别管他们。智能机器人的研究进度太慢了，给我加油全速推进。”
小男孩蹲在地上正拿小棍捅着蚂蚁，他远远地听见有铺天盖地的呐喊声传来，但是他根本不在意。
直到巷口突兀地出现了红裙的一角，小男孩立马转身“咚咚咚”跑上了楼。
很快就传来钥匙拧动门锁的声音，小男孩怯生生地站在卧室门口，眨巴着大眼盯着女人。
“小亮，妈妈回来了。我今天买了你最爱吃的鱼，中午妈妈给你熬一锅番茄鱼汤吃。”刘柔柔扬起手中的塑料袋，“小亮要不要来帮忙呢？”
“妈妈。”白明亮剥开番茄的皮，小心地把它扔到一边，“我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小朋友那样去上学呢？而且隔壁的小红给我看了她的婴儿说明书，上面写着她能活到八十四岁，那我的呢……”
“小亮。”刘柔柔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你的那张婴儿说明书爸爸妈妈不小心弄丢了，不过上面说了，你能够健健康康活到一百岁，不用担心哦。”
“哦。”白明亮闷闷不乐地低下了头。
吃过午饭以后，白明亮把几本教材书拿出来摊在了桌子上，刘柔柔耐心地给他讲解着，之后又选了几道题让他做。
白明亮撑着脸，百无聊赖地在草稿纸上画出一个又一个圆圈。
晚饭后，白明亮拿着一个小巧的闹钟进了浴室，这是他专属的洗澡闹钟，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每次洗澡的时间都被钟声死死地限制在了十分钟里。
3
阁楼里堆满了层层叠叠的无用物品，白明亮掀开一大块防水布，又搬开了那个精致玲珑但是落满了灰的床头柜。
他在最里面发现了一个小巧的匣子。
上面还挂着把锁。
但这已经难不倒白明亮了，他三下五除二地掏出根细铁丝，一下子就打开了锁。
他使劲深呼吸了几口，这才掀开了盖子。
一张婴儿说明书安静地躺在那里，白明亮的关注点完全被数字“20”夺走了。怪不得，怪不得他从小就一直被关在家里，连洗澡都有时间限制……
他今年已经十七岁了，距离死亡还剩下三年。
白明亮之前也有查过有关婴儿说明书的资料——2058年科技大亨魏一熬发明了未来B超机，他声称使用过这台机器的婴儿会在出生以后携带一张婴儿说明书，而这张说明书就仿佛是从判官的生死簿上撕下来的，能够展现每个婴儿的致死因素和寿命。
当时没有人敢成为第一个用未来B超机的孕妇，女人们小心谨慎地冷眼旁观着，生怕会对肚子里的孩子造成损害。
后来，魏一熬的女儿成为了第一人。
她儿子的那张婴儿说明书，写着孩子会在五岁那年夭折，致命因素是火。全国人民都屏息以待，等着看魏一熬的预言会不会实现。
那个小孩从小便被层层保护，一直健健康康地长大。但在五岁生日那天，生日蛋糕上唱着歌的蜡烛突然爆裂，一团滚烫烈焰直冲小孩的脑门而去。
魏一熬的预言应验了。
之后全国的人就分成了两派，有人认为这是个阴谋论，魏一熬刻意害死自己的外孙，来应验预言；有人觉得这个未来B超机确实有点东西，没准可以帮自己的孩子测算出命运。
又过了十年，只要预测到会死亡的孩子无一幸免，政府出面，将未来B超机纳入了产前孕检的必备项目。
新的社会阶级诞生了。
在地球垂危，各种资源本来就严重稀缺的情况之下，长寿的小孩将优先选择教育资源，他们被精心培养，以便成为这个国家的未来栋梁，用长长的一生来打造绚烂的未来。
他们的父母也与有荣焉，无论是肥胖的腰、弯曲的腰还是僵硬的腰，都能够瞬间挺直得像一棵树。
而早亡的孩子则不配得到重视，反正就算在他们身上投入资源，也得不到应有的长远回报。
他们成了被社会抛弃的孩子。
那些过早被宣告死亡的人，索性也破罐破摔了，他们以一己之力将犯罪率升高到了从未有过的高度。
阶级竟然因为寿命而重组，这是人类发展进程里的一大笑话。
给那张婴儿说明书拍了两张照片以后，白明亮把它重新锁回了匣子里。
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可真是荒谬，他的命运怎么能被一张说明书轻而易举地决定。
4
浴缸里的水已经快接满了，白明亮缓慢地关上水龙头，抬脚迈了进去。
温热的水慢慢没过他的头顶，他闭上眼，水却一下子呛进了鼻腔。白明亮剧烈地咳嗽着，手忙脚乱地抓着浴缸的边缘爬了起来。
那台摄影机还在录影，白明亮拿着毛巾擦了擦脸，“……我偏不信命运，这是我二十岁生日前的最后一次尝试。明天我会去乌骨河边，直播下河！如果我真的死了，那我就承认这个婴儿说明书是真的有效，但如果我还活着，魏一熬的未来B超机就真的只是一场骗局！”
白明亮眼中有泪，“这些年，我一直被困在狭小的家里，就是因为那张说明书上写我应该远离人群。我没有上过一天学，也没有交到过一个朋友……凭什么，只是因为寿命短……我们这些人就什么也不配吗？”
“明天请大家来一起见证。”白明亮对着摄像机鞠了个躬，“人群和水流，到底会不会夺走我的生命。”
上传视频以后，白明亮软软地瘫在了椅子里。这些年来他一直没放弃实现自我价值，自从知道自己可能是个短命鬼以后，他就在网络上建立了个讨论版面，每天和一些同类讨论如何反抗这个操蛋的世界。
白明亮也会时不时地上传一些挑战死亡的视频，他渐渐地在圈子里有了点名气，但是他的战友接连死去，现在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在孤军奋战了。
卧室门被敲了两下，刘柔柔和白安杰端着个生日蛋糕，正站在门口笑容满面地看着白明亮。
第二天一大早白明亮就收拾东西去了河边，他出生在中午，距离预测的死亡时间还剩下四个小时。
乌骨河边已经有不少人了，他们中大部分都是白明亮的粉丝，也有些人纯粹是好奇。白明亮架设好手机，先吃了顿饱饭，又换上了一套干净好看的衣服。
所有观众都屏住了呼吸。
白明亮下了河。他其实会游泳，只不过发挥场地仅限浴缸，他选择的下水处并不太深，他站直身子，河水也只没过肩膀。
所有人都开始倒数，白明亮故作坚强地挺直了腰板，没有人发现，他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10、9、8……3、2、1。”
人群沉寂了一下，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白明亮不敢置信地摸着自己的脸，随即就被劫后余生的喜悦席卷了。
“我做到了！”他湿漉漉地跑上了岸，“我没有死！”
白明亮一下子登上了无数报纸的头版头条，作为有史以来第一个扭转命运的人，反对魏一熬的人齐心协力将他捧上神座，奉为圭臬。
5
白明亮站在高高的演讲台上，将那张属于他的婴儿说明书撕了个粉碎，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为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金光。
“我的存活是在大家的见证之下，那么那些无声无息死掉的人，他们真的就是自然死亡吗？”白明亮意味深长地扫视着全场的观众，“一定的心理暗示，再加上首富魏一熬的手段，事情真的会有这么简单吗？”
全场的情绪被撩拨到了顶峰，无数短命人与他们的亲属高高举起横幅，“废除未来B超法，人人生而平等！”
白明亮也高举起了手臂，他现在就像是个英雄，正在带领一群忠诚的信徒，向魏一熬发出进攻的信号。
一辆黑色的宝马i8停在路边，面目严峻的保镖对着白明亮鞠了个躬，“白先生，老板已经等你很久了。”
白明亮钻进了车里。
咖啡馆里坐着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他们一看就是出自富裕家庭，气质良好、保养得当。角落里还缩着一个老态尽显的女人，她沉默地垂着头，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重重地压在她的肩上一样。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白明亮倨傲地仰起头，这对奇怪的有钱夫妻昨天联系了他，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讲。
“我们知道你是第一个成功抗争命运的人。”老头开口了，“但我们的独生子，死在你本该死亡的那天。”
“什么意思？”
老妇人从随身携带的手提包里拿出来一张纸，“这是我儿子的婴儿说明书，他的有效期原本应该是84年。”
白明亮呆滞地接过那薄薄的纸。
“我们去了工厂求证，我和你的母亲刘柔柔确实在同一天生下孩子，而两个孩子的婴儿床是相邻的。”老妇人两鬓微白，“这是当年负责照顾你们的护士张春娟，据她所说，当时两张说明书都掉在了地上，她根本不确定有没有调换说明书。因此，我们找到了你，想要一根你的头发。”
老头擦了一把眼泪，“我们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我们的亲生儿子。”
白明亮晕乎乎地回到了家。
说起来，他确实长得一点也不像白安杰和刘柔柔。
电脑屏幕上的数据快速从他眼前掠过，这是他收集到的一些数据——未来B超机预测出来的死亡数据和实际对应人。
虽说寿命改变了阶级，但那都只是政府的一面之词。从这些数据来看，长命百岁之人基本上都出自富贵家庭，早早死掉的都是贫民，甚至还隐隐出现了越穷的人小孩死得越早的规律。
所以白明亮才会在演讲大会上提出这一点。
但如果他的婴儿说明书是被调换了，难道……是他想得太多了？魏一熬确实造福了这个国家？
白明亮惴惴不安地等了几天，终于又接到了电话，那边的女人嗓音嘶哑，“……亮亮，你和我是亲子关系的可能性大于99.99%……”
6
几十个像机对准了白明亮，他捏紧了拳头，对着一片雪白闪烁的闪光灯点了点头。
“没错，魏一熬的未来B超机……现在的准确率依旧是百分之百，我确实是和别人调换了婴儿说明书。”白明亮安抚地拍了拍旁边老太的手，“我的亲生母亲，就是我旁边的这位何琴琴。”
刘柔柔远远站在记者后面，失望地低下了头。
“总之，之前是我高估了自己……我根本不是什么英雄，只是一个离家的人。”
魏一熬也露面了。
他已经很老了，正安静地坐在轮椅之上，皱着眉头听白明亮讲话。
台下响起一片绝望的嘘声，白明亮自顾自地对着镜头挤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巨大的led屏上，白明亮的脸涨得通红，无数弹幕快速从他脸边掠过，他看见有一条弹幕说：“屠龙的少年，最后变成了恶龙。”
难过的情绪只持续了两秒。
白明亮挺直了胸膛，“坚决反对非法游行、集会！你们怎么就看不见魏一熬的好呢？他不仅推出了未来B超机，智能机器人的研究也已经小有所成了，这最后的一切，不都是为了服务人民吗？”
一口青色的浓痰落在了白明亮的脸上，他面无表情地擦掉以后，语气冰冷地说：“你们真是听不懂人话，寿命这种事是天定的，像你们这样瞎闹就会有结果了吗？”
白明亮这个名字，占据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头版头条，这个男人毫无疑问是目前最有话题性的。想要采访他的人，从街头排到了巷尾，无数双眼睛紧紧盯住了他。
偌大的会议室里，魏一熬安静地坐在主位之上，何琴琴挽着老公的手，小声地说：“魏先生，我们已经全按照你的意思去办了，白明亮现在完全相信了我们。”
魏一熬冷哼了一声，他咳嗽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我说过很多次了，生病什么的要去私人医院，现在可好，你们的宝贝儿子死在了公立医院……你们自己还慌了神，后来要不是春娟跑来献计，那帮人没准真的能发现什么呢！”
何琴琴忍着丧子之痛，赔着笑脸，“现在不是没事了吗？那些人根本不会想到，这只不过是一场大清洗。”
“哼，那个穷胚子，倒是因为你们的宝贝儿子捡回了一条命。”魏一熬不屑地抠了抠鼻孔，“在你儿子死后，人口修正会立刻给出解决方案，以调换说明书为由，随便找个同病房的婴儿来顶包。但是谁能想到那个傻瓜正好是个什么英雄，呵，英雄，现在不还是变成我们的舆论武器？”
“我表哥那边……”
“你们放心，大总统那边我会亲自交代。穷人灭种计划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我的智能机器人也快投放使用了。那些穷人做梦都不会想到，一胎政策、婴儿说明书，全部都是为了扼杀他们的未来。”魏一熬冷笑了一声，“不对，穷人根本没有未来。”
“魏先生……”精致美丽的女秘书跌跌撞撞地推开了门，“你们刚刚的聊天内容——全部被白明亮直播了出去……”
“怎么会这样！”
何琴琴手忙脚乱地从领口取下一枚水晶胸针，“……这是、这是他送给我的……”
7
这座城市被血色染红的时候，白明亮站在高台之上骄傲地举起了手，底下的人群汹涌沸腾，全是为了自由而战。
那天不只何琴琴他们取走了他的毛发，他也拿到了对方的唾液，看到亲子鉴定书的那一刻，所有的线索和阴谋都明朗了。他忍辱负重地潜伏着，想要拿到关键性的证据。
就在魏一熬开口的那一刻，他知道，那个他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他嗓音嘶哑，“那个屠龙的少年，没有变成恶龙——我们，永远都要有能做自己的自由……”
后来他的声音，再也没人听见了，一颗滚烫的炮弹，第一次轻而易举地撞碎了那栋高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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