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父

村西头小桥的桥墩上，斜坐着一个驼背的男人，身穿一件深蓝色体恤，新衣服包装的折痕依稀可见。男人右胳膊杵在右腿上，左手敷在左膝盖上，整个人朝东边的大路上凝神看着。

“宝贵叔，在这里坐着看啥呢？”下地干活回来的慧芳和男人打招呼。

“回来了！”高宝贵顺口应着，“一会燕子回来。”脸上是毫不遮掩的笑。

“燕子要来呀？”慧芳眼里闪着好奇，八卦的问。

“嗯。”高宝贵的神情有些晦暗不明，躲躲闪闪。

“叔，呆着呢！”天黑赶着回家的人越来越多，和男人打招呼。

“走了，回家做饭。”陈松招呼老婆慧芳，女人看男人一眼，“着啥急啊！来了来了！”

“哎，你知道吗？宝贵叔在哪里等他闺女燕子呢，他说燕子一会来。你说燕子回来是不是和他告别，人家要跟有钱的亲妈走了！”慧芳回头看看高宝贵，小声和自己男人说。

“听说她亲妈不是回南方了吗？”

“听说没有，在城里的宾馆住着呢，就等带着燕子去南方。这回燕子真要飞到南方去了！可怜宝贵叔喽！”慧芳撇嘴说。

前几天一个上午，村委会大喇叭突然广播：“高宝贵，你在哪里，你们家来客人了，赶快回家！”

正在村外干活的高宝贵听见广播，心里纳闷儿。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哪里来的客人？到家一看，堂屋里坐着一男一女。

看见高宝贵眼里闪烁着光，在看见男人，眼神又暗淡下去。女人叫牧亚楠，是高宝贵的前妻，至于那个男人，不说也猜到几分。

“我这次回来是为接走我的女儿，希望你能帮我劝劝她，跟我走。这里有十万块钱，作为年你对女儿的抚养费，留着你以后生活。”说着，牧亚楠把一打钱放在高宝贵面前。

“这钱我不要，女儿是否跟你走，我也说不算。”高宝贵不咸不淡的说着，坐在门槛子上抽烟，大口大口喷着烟雾。

“你可以帮我把女儿叫回来吗？”牧亚楠试探着问。身边的男人要说话，被女人伸手阻拦，男人重新坐下。

好半天，高宝贵没有说话，空气犹如凝固一般，压得人透不开气。

这么多年，该来的事情还是来了。

高宝贵的思绪飘到二十多年前。

那一年高宝贵已经30岁，是村里边儿的大龄剩男。他个头不足1米7，圆圆的脸庞长得并不出众，还天生的驼背。父母都有残疾，年事已高，基本没有劳动能力。父母靠他养活，三口人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十里八村的姑娘，没有人愿意嫁到这样一个家庭。母亲不止一次哭着对儿子说，我和你爸干脆死了算了，你或许还能说个媳妇儿。活着就是你的累赘。

“妈，你千万别这么想我和你你和我爸都没了，我就成孤儿了。有你们在，咱就是个家。”高宝贵，对自己成亲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每天下地干活，回家给父母做饭。日子过得有一天没一天的。

这天同村的李嫂过来给高宝贵提亲，说是自己远房的表妹，想嫁到这边来，只是已经怀孕，问高宝贵是不是乐意？

高宝贵一听，女人已经怀孕，有些迟疑，但转念一想自己这个年龄，有人愿意跟着就不错了，没有挑三拣四的资格。

女人个头和高宝贵差不多，一张瓜子脸，清秀喜人。樱桃小口说话慢声细语。这样标致的女人。可以屈尊嫁给自己，纵然带着孩子自己也不嫌弃，就这样二人很快成亲。

结婚两个月，女儿出生，取名高燕。女儿粉嘟嘟的小脸，看见自己就笑。高宝贵儿把女儿抱在怀里，高兴的咧着嘴笑，不住的夸奖：“闺女长得真漂亮！”

以后的日子，高宝贵负责下地干活，妻子在家带孩子。农闲时节带着女儿赶集上店，只要女儿要的东西，自己绝对二化不说，马上就递到女儿手里，那是有求必应。

外人根本看不出不是亲生女儿，高宝贵，时常把女儿架到脖子上，在院子里转着圈儿跑，女儿甜美的笑声在院子的上空回荡。

好日子过了两年，有段时间牧亚楠最近总是发呆，高宝贵一问妻子说想家了。

高宝贵这才想起自从嫁给自己，妻子也不曾回过家。李嫂说妻子是广东人，距离这里4000多里地。

“马上过年了，过完年你回娘家看看。”

“你真的允许我回家看看？”

“这有啥不允许的，你愿意回去现在回去也行。只是这腊月天寒地冻，燕子还小，这么远恐怕燕子经不起折腾，你要想去就一个人去，我在家带着燕子。”高宝贵安慰着妻子。牧亚楠眼里，擒着泪水看着眼前的男人。

腊月二十三，北方的小年儿这天高宝贵把牧亚楠送到火车站，给岳父岳母带好，叮嘱妻子早去早回。

从正月十五盼到二月二，又盼到大地回春，花开灿烂。高宝贵，每天抱着女儿在村口等着妻子回来。望穿双眼，却不见妻子的身影。

村子里。七姑八婆的开始议论，高宝贵的媳妇儿跑了，那标志的人能和他过日子，肯定不能回来了。可怜的高宝贵，照顾老爹老娘不说，这回还得替人家养孩子，真是打不着狐狸还惹身骚。

女儿一天天长大，高宝贵看着女儿想起妻子，空荡荡的心被女儿一声声甜滋滋的爸，叫的幸福满满。

高宝贵对妻子没有埋怨。他安慰自己，妻子一定是遇到了难处，不然不会扔下女儿不管。不管怎么样，她把女儿给自己留下，自己也算有个伴儿，她心里时常感谢妻子。只是可怜女儿成了没娘的孩子。

这天女儿从外面哭着跑回来，“ 爸，其他小孩儿说我是野孩子，说我是妈妈不要的孩子。呜呜呜”燕子扑到男人的怀里大声的哭。

“燕子有爸爸，妈妈给燕子买好东西去了，妈妈马上就回来。”高宝贵而哄骗着女儿，却不想一语成箴。

这天高宝贵儿带着女儿从集上回来，看见一个女人正蹲在门口。牧亚楠回来了！高宝贵激动的拉着妻子的手，一家三口屋里走。

“燕子，叫妈妈。我是妈妈呀！”女人想从高宝贵的怀里把女儿接过来，但是燕子死死的抱住男人的脖子，就是不撒手。

“燕子，你不是天天吵着要妈妈吗，妈妈回来了让妈妈抱抱。”高宝贵哄着女儿，把手从脖子上拿下来，把燕子送到妻子的怀里。

“我这次回来是要带燕子走。”女人的一句话，让高宝贵愣在当场。“我回去遇见了燕子的亲生父亲，我们在一起了，他希望我能把女儿带回去一家团圆。”牧亚楠把自己的故事慢慢讲来。

当年自己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两个人说好一起考大学。可是高考还没有结束，男人和他的家人一起搬家，从此失去联系。开学之前，牧亚楠发现自己已经怀孕。女儿未婚先孕，父母嫌丢人，就让哥哥替她找一个远些的婆家嫁人算了。

男友的不辞而别，家人的嫌弃，当时牧亚楠心灰意冷，便欣然答应这样才有了和高宝贵的一段婚姻。

当年她回去之后，多方打听同学和当年的男友重新联系上，得知当年男人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被迫匆匆离开。男人鼓励牧亚楠重新考学，二人再续前缘。

在男人的鼓励之下，牧亚楠重新参加考试，回到校园，从此一对有情人双宿双飞。两人结婚之后，想着把女儿接回去，毕竟大城市的生活条件比农村要好许多，希望女儿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

看看女儿，看看前妻，再看看自己空荡荡的屋子，高宝贵感觉自己像一粒卑微的尘土。他纵然有千般不舍，心里不断的问自己：“你有什么资格留下女儿，可以回到亲生父母身边，接受更好的教育，过更好的生活。”

“你准备什么时候带燕子走？如果可以中午我想给燕子包顿饺子，她爱吃我包的饺子。明天到镇子上，给燕子买两件新衣服，买个书包，她该上学了。”高宝贵，仰着头使劲儿不让眼泪落下来，慢慢的说。

“中午包饺子，下午我就带燕子走，衣服和书包，回头我会给她买。”牧亚楠听闻男人答应让自己带女儿走，高兴的连忙说。

“那就明天再走，明天我去给燕子买衣服和书包，你买的是你的，我买的是我的，不能让孩子这么寒酸的走。燕子来，爸爸抱。今天中午爸爸的燕子包饺子吃。”

高宝贵一把搂过女儿，把头埋进女儿幼小的肩膀上，三十好几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爸爸，你怎么了？我不走，我不要和她走。”燕子一边哄着父亲，扭头对女人说：“你走这里不要你。”

“燕子乖，明天爸爸带你去镇子上买新衣服，买新书包。走，爸爸给你包饺子去。”高宝贵使劲儿抹了一把眼泪，擤了一把鼻涕，拉着女儿的手就走。

“爸，燕子不吃饺子，燕子也不要新衣服、新书包，燕子只要爸爸。”燕子抱着父亲的大腿喊。

第二天高宝贵带着燕子，到镇里买了新衣服、新书包，家也没有回，就送母女二人去车站。

候车大厅里燕子抱着高宝贵的脖子，死死的不撒手，哭的撕心裂肺，嗓子都哭哑了，一口一个：“爸爸，你不要我了吗？爸爸，我不走，我不要和她走，我只要爸爸。爸爸，你不要燕子了吗？”

纵然牧亚楠对女儿说出什么诱惑，也无法把燕子从繁荣的怀里抢过来。痔疮。知道要和妈妈走，燕子已经哭了一天一夜两只眼睛肿的像桃子嗓子，沙哑的勉强能出声。

“你自己走吧，燕子不跟你走，我后悔了！”高宝贵看不得女儿哭泣的样子，对前妻吼，抱着女儿扭头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说：“走，咱们回家，爸爸带燕子回家。”

“回家喽，回家了。”燕子在父亲的怀里高兴的叫着嚷着，简直要飞起来。

这一次送别，女人没有带走女儿，高宝贵知道自己一定要拼尽全力给女儿更好的生活，更好的未来。

从此以后，高宝贵比旁人多打几份工， 女儿上学高宝贵。不分黑天白夜的干，纵然再苦再累，只要回家看见女儿，一天的疲劳就烟消云散。

女儿燕子懂事儿。不和其他同学比吃比穿，放学后写完作业，给父亲做饭、收拾房间，洗父女两人的衣服，简直就像一个小大人儿。

“燕子，不和你妈走，跟爸过苦日子，你后悔不？”一杯酒下肚，高宝贵看着女儿问。

“带着我这个拖油瓶，你后悔不？”燕子笑着问父亲。

“我不后悔！爸爸没有谁，也不能没有燕子。”

“我和爸爸一样，也不后悔。燕子，不能没有爸爸！”燕子的话让高宝贵脸上又堆起几条皱纹，那是幸福的痕迹。

寂静的夜里，高宝贵时常从梦中惊醒。他会梦见前妻带着丈夫来要女儿。悄悄走到女儿的房间门口，看女儿睡得正香。高宝贵重新躺到自己的床上，才踏实地安然入睡。

害怕这一天，但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我知道你舍不得女儿，可是这次不管怎么说，我都要把女儿带走。”牧亚楠的话把高宝贵从回忆中拉回。

“大哥，谢谢你这么多年对燕子的照顾。我是燕子的亲生父亲。在这里我向你道歉，向你表示感谢。”说着男人给高宝贵跪下。

“你这是干什么？你不用跟我道歉，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燕子。”高宝贵瞥一眼男人，伸手把男人拉起来。

“这次我们来，主要是因为我和亚楠的后来的儿子，也就是燕子的弟弟出国留学，打算在国外定居，不再回来。我们想趁我们还年轻，让燕子回去，教她打理自己家的工厂将来由她继承。”男人解释道。

“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们一起回南方，这样你和燕子就不用分开，也方便燕子照顾你。”牧亚楠在一旁补充到。

“我尊重燕子的意思，她已经长大成人已经有自己的男朋友，我全听她的。”说着高宝贵，拿出手机给女儿拨打电话。

“爸，想我了吧！”电话刚接通，传来女儿甜甜的声音。一旁的一对男女相互看一眼，洋溢着羡慕的眼神。

“想你了，今天有时间回家看看老爸吗？”

“有时间，你包饺子，晚上下班我就回去。挂了，我手头忙。叭，亲你一口，老爸。”电话铃女儿吧唧一口，高宝贵抬头看看眼前的两个人脸有点微微泛红。

“你们别多心，这孩子让我惯的没个样儿，没大没小的。”满脸带着笑说。

“爸，我回来了！”傍晚时分，燕子还没进屋，高宝贵已经听见女儿的喊声。

高艳两手拎着东西进屋，看着陌生的男女，再看看父亲，“他们是谁？”

“燕子，不认得妈妈了？”牧亚楠。多年之后再看见女儿，走上前想拉住女儿的手，高燕迅速的把手拿开。

“燕子，叫人。”高宝贵抬抬下巴，指着二人。

“爸，我还有事儿，我先回去了。”高燕说话，转身就走。

“燕子，站住！”高宝贵连忙叫住女孩。

“这么多年了，我没有妈妈，我只有一个爸爸。所以你们不要再和我说这些，你们走吧，我哪儿也不去。你们的工厂愿意给谁，就给谁。”高燕听闻眼前的男女，又要带自己离开这里，一口回绝。

“燕子，爸爸，这些年对不起你，希望在你后半生能给你一些补偿。”男人看着女儿绝绝的表情，诚恳的说。

“你不是我的爸爸，你也没有我这个女孩儿我的爸爸只有一个人，就是他。”高燕儿坐在高宝贵的身边，拉着父亲的手，两眼含泪的看着男人。

高宝贵把粗糙的手附在女儿白皙柔嫩的手上，一遍一遍的抚摸着。

“燕子，你现在已经长大了到南方去。那里有你爸妈给你准备的家产，你后半生的生活可以过得轻松些，等我闭眼那一天，我也放心。”

“爸，你是真心不要我了，又要赶我走吗？你说过，留下我，你不后悔。你为什么又要赶我走，为什么你不要燕子了吗？”高燕搂着高宝贵的肩膀放声大哭。

高宝贵抚摸着女儿的后背，也低声抽泣。“爸爸怎么可能不要女儿，爸爸永远要女儿，你永远是爸爸的女儿。你和他们去了南方，依旧爸爸的女儿呀！”

“不，我不走。他们给我什么，我也不走。”

“爸爸跟你一起去南方，你去吗？”

“爸爸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好，就这么说定了，我和你一起去南方。明天你去单位，把工作辞了，收拾一下东西，过几天咱们就和你爸妈去南方。”高宝贵安慰着女儿。

“你不许骗我！”

“爸爸不骗你，爸爸啥时候骗过我家燕子？”高宝贵满脸的褶皱，像一朵灿烂的菊花，笑盈盈的看着女儿。

燕子的脸上有半信半疑的表情。

“我爸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这一点永远也变不了。”燕子抬头对面前的一对男女说。

第二天，燕子和单位领导请假，说有事要出去一段时间。在她的印象里，父亲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不可能在这把年纪和她去南方生活。她担心父亲的话是给自己的缓兵之计。她不能随意辞掉工作，带父亲出去转转，或许过几天还会回来的。

“爸”高宝贵坐在桥头张望，一辆车停在眼前。“爸，回家了！”

抬头见是女儿，立马来了精神，坐上车跟女儿回家。

“老四，这是我家的钥匙，我出几天门，你照看着家里。替我喂喂家里的狗。”高宝贵把自家钥匙托付给邻居，带着收拾的几件衣服，坐上女儿的车，陪女儿去远方。

血缘在亲情面前显得苍白无力，父母二人能否在南方落户安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