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多前,群里传来消息,老师走了,享年92岁。
看到这个消息时,虽然多少已有心理准备,但我还是感到有些意外——半年多前和他通电话时他的声音仍然那么中气十足,似乎这二十年来从未改变。
要知道,老师当年可是有着“学霸”外号的人。
算起来确实有二十多年了。母校八十五周年校庆时,老师回校参加活动,系里组织学生在台下听他的报告,当时还是本科生的我也就听了个两分懂,只是觉得这个白发老头还蛮和蔼蛮有趣的。不料,旁边一个老师好心提醒:嘘,他可是有名的学霸呢。
当年学霸这个词没有现在这么流行,其涵义也大不相同。通过后来的八卦了解,我才明白这个学霸在当时并不是个褒义词,在旁人口中这个学霸和地主恶霸、车匪路霸也差不太多了;简而言之,学霸就是这个学科方向上一个霸道、蛮不讲理的人。
学霸这个外号在老师身上基本上是坐实的,具体的八卦有很多,印象最深的传言是:有一年基金委开会,台上汇报的是位兰州大学的老教授,细算起来应该也是这个方向的资深学者了,老师坐在台下,因为不同意教授的某个学术观点,当场打断了教授的发言并提出自己的意见,可怜兰大的教授也五十好几的人,涨红了脸下不来台。
尽管事先听说了如此“恐怖”的故事,五年后我还是成为了老师的一名学生。
成为老师的学生以后,我才明白传言果然不虚,老师的脾气确实不太好。
有一年,全国色谱会议在无锡召开,老师途经上海时停留了两天。席间聊起这次会议因遭遇非典,外国学者来的不多,连不少国内专家都临时取消了行程。老师听了很不以为然,说非典最厉害的传染期已经过去了,现在飞机照飞宾馆照住,哪有因噎废食的道理?于是他当场决定不坐会议组委会的车,改让我陪他坐火车从上海去无锡,作出一种表率。在座的同行们纷纷面露难色,不过老头的脾气大家都知道,只好私下里嘱咐我路上多加小心。
还有一年,老师在上海开会,二姐从杭州过来看他。大家一起去浦东老师的一个学生的公司里参观,回来的路上老师和二姐聊起她公司的发展方向,大致意思是二姐应该向这个回国创业的学生学习,然而二姐有着自己的打算,车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在老师的三个女儿中,二姐的脾气性格其实是最像老师的。与化学中的相似相溶恰恰相反,家庭中性格相近的两个人反而最容易闹矛盾。老师和二姐的争论在宽阔的浦东大道上不断升温,最后面包车在路边陡然停下,老师把二姐赶下车并甩下一句话:如果你不能沉下心来做些事情,老是想通过这样那样的关系做生意,那我就不再认你这个女儿!
当然,女儿最后还是要认的,学生就不好说了。
当老师的学生不容易。老师早年带出来的那些学生基本上都已成为一方诸侯,老师后来的学生大多也给这些诸侯托管。如果学生自己努力、诸侯比较上心,那么基本上也能顺利毕业;反之,如果学生马马虎虎、诸侯自顾不暇,那么最后可能只能挂着诸侯的名字毕业,甚至不了了之。
我在复旦有个师兄,实验之余也聊些八卦,他说每次给老师打电话时他都很紧张,生怕自己数据没做好,进度没做到,论文难发表,有一次竟然紧张到听筒都从手里掉落下来。“孩子都快上幼儿园了,是真想尽快毕业啊!”
我说,我觉得我还好啊。
老师在我校并没有诸侯大员,这就意味着我只能单枪匹马地四处讨资源。老师偶尔来校,上至校长下至系主任都表示要重视人才培养,提供足够支持;不过老师走后,捏在手上的仍然是那张两千来块的研究生经费卡,科研基本靠蹭友情单位的,环境系、商检所、复旦测试中心,云游四方,也乐得逍遥。
以老师所在的位置,当年他有可能把某些事情看得过于简单;但以老师的经历和智慧,他不会不明白这种处境的艰难。
九八年去德国之前,老师打电话来说,暑假时来大连住一段时间吧。
我心里明白,背着几本有关基础理论的书,拖着个箱子,在黄河路下了公交车,敲响了老师家的门。老师开门相迎:这两个星期你就住家里,我好看看你的学习情况。
不得不说,九八年夏天的那两个星期,是非常纯净的两个星期。每天早晨,老师起床练功,我比他稍微晚些起来,大姐早已准备好了早餐。整个上午是师生两人的主要讨论时间,从基于热力学的保留公式,到学科发展和应用前景,两个人抹去了电话线两头的肤浅和隔阂,偶尔有些不同意见,老师也能和颜悦色地指出我的不足。中饭以后照例是老师的午睡时间,我借这个时间翻翻老师书架上的藏书和照片,午睡起来后老师基本上就不谈工作了,否则会影响到夜里的睡眠。傍晚的时光,三个人也会出去散散步,逛逛菜市场和超市,还有那些著名的广场。
有一天,老师说:“我已经十几年没有这样带过研究生了。”我当时很惭愧,觉得自己太愚钝,让老师这么费力。
天气不那么热的几天,我们也会去所里转转。当时大化所还在市中心旧址,老师和我坐公交车沿黄河路到西岗街,然后再从三元街的后门进到所里。老所的主体是几栋平行的两层楼的房子,中间通过走廊相连,形成一个“圭”字造型。老师带着我四处串门:这是xxx的研究室,现在主要做中药体系的分析;这又是xxx的研究室,做的是微流控芯片;这是xxx,他科研不搞了,开公司做所里的三产了。数起他的学生来,老师总是那么神采奕奕,不论是心怀赞许,还是带着一丝责备之情。
从大连临走前,老师对我说:国际合作很重要,但和欧洲的合作更重要。中国的发展,最后很可能中美之间的直接利益冲突要多于中欧,欧洲是个长期的可合作伙伴,这是第一个落脚点。其次,计算机的发展对所有学科和行业来说都有极大的促进,如何把数据处理、信息提取、模式识别算法和目前的分析化学相结合,这在今后一定是个重要的课题,这是第二个落脚点。
现在回头来看,老师的这几句话都落在了点子上。
一晃二十年。老师已经走了,他的形象在别人眼中或定格于一个蛮横的学霸,或定格于一个不称职的爸爸,或定格于一个怪脾气的老头;这些印象也许都对,但在我来说,首先映入脑海的一定是那个温馨的夏日,一定是那个谆谆善诱的老师。
明天是教师节,谨此为记。
文/Athlon_BE
201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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