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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大嘴(一)
五七大军是第一批落实政策回城的,我们一群老四届们,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个个心里酸酸的,天天望着东升的太阳,尽管照在身上,却没有丝丝的温暖。单指导员敏锐的政治嗅觉,立刻在全连揭起一场扎根农村闹革命的宣传运动。偏偏团里给了三位参军的名额,武装班的人个个奋勇报名,没份的人,眼睛都瞧直了!
一股低沉的消极的士气在全连漫延。
五七大军在我们九团属于文化层次高,革命觉悟高的那一群,平时担任各级领导,口号喊得振天响,理论水平个个一套套的,可回城的政策一下,居然全都拍拍屁股走人,没有一个愿意留下继续干革命。他妈的,对人马列主义,对己自由主义,可绝的!这对留下来的知青们,如何再做工作,考验着指导员们。
单指导员绝对是有领导手腕的老革命,他一边召开忆苦思甜大会,带头讲解放前地主放狗咬他,他还卷起裤管让全连人看至今留下的伤疤,顿时有人喊口号,火气旺的几个小伙子狠不得把那个可能是意念出来的地主,揪出来,斗他一个死!另一边,他搞一个全连的聚餐活动,让所有人放开肚子吃,免费的,像公社食堂,当然有大鱼大肉,还有红烧鸭子、白鹅炒翁菜、韮菜炒内脏、萝卜炒肉丝等等,最让大家念念不忘的是平生真正吃了一回土豆烧牛肉,那时营部放电影《列宁在十月》,其中一句土豆烧牛肉即代表是共产主义社会的台词,让大伙特别想往。
这牛肉是天赋给我们的,一头公牛被雷劈死,上报后被批准可以就地吃掉。问题来了,谁会煮牛肉?因为原先将死去的老牛都被运去香港换外汇,所以连队杀猪的人有,杀牛的找不到!此时出现了一个大人物,胡子尽管是我们私底下公认的烹饪高手,但与大人物来比,还是银行面前数钞票。
这个大人物后来被胡子定名为大嘴,他是一个平时不露峥嵘的人,身怀绝技却不张扬,他不但烧出土豆烧牛肉,而且还燉出一锅咖喱牛肉,据说这上品的咖喱牛肉送去了营部,露了这一手,差点营部食堂要把他调去。胡子说,你们都想想,这一大锅的牛肉,谁尝这第一口,大嘴!
这一声喊,大嘴由此定名。
我们一排食堂的周扒皮是五七大军,他一走,缺一个人掌勺,大嘴来了。
大嘴也真有本事,像变戏法一般,他能让我们隔三差五地吃上荤,这司务长就搞不懂了,分配给一排食堂的肉都有登记,他如何变出来的?时间一长,胡子总算揭穿了他的戏法。他搞得那一套就是旧社会叫跑单帮,如今叫走资本主义道路。他是一个非常聪明有头脑的人,对面人民公社,尽管我去过好几次,但是公社的小镇在哪里从来不知?他却了如指掌。他带我去过一次,拐了多少弯,走得全是小路,更让我吃惊的是,镇上居然有很多人与他打招呼,而且穿着是各式各样。我们在小饭店内点上菜,喝上一盅,我喝大了,这酒进口很甜,却后劲十足,回来的路上所有的景像尽是叠影的。我趁着酒兴,大唱沪剧王盘声的《碧落黄泉》:志超志超,我来恭喜侬,玉如形象你阿忘记?我搭侬一道求学书来读,朝暮相聚有四年。感谢侬常来指教我,志超侬对我最知己。志超呀!我唯一的希望只有侬,愿与侬永远在一起。
大嘴知道我醉了,这沪剧的唱段是黄色小调,不准唱的。他当然不知道,我愰荡之中,一吐对阿美的思念。他十分有心,买了一根甘蔗给我解酒。那甘蔗咬在嘴中,清凉极了。
胡子总算从我糊里糊涂的话中确实一条线索,大嘴与对河人民公社有关系,他要拿准大嘴的七寸,方得从大嘴处抠出猪油,来满足他每晚炒小锅菜给白东瓜改善伙食。想不到大嘴不吃胡子这一套,他平时话不多,讲出来就是石破天惊。他说,为什么九连年年被评为全团先进连?就是九连指导员搞资本主义。
哇喳,他不怕!
这一点没得说,九连的伙食是全团最好的,我经常去九连的阿姚处去蹲饭吃,总能吃到肉丝烧什么的,阿姚来我处,我只能打上一斤饭,委曲他菜中无油。
当然大嘴在我们一排,实际权力比排长大,有些人当面不敢叫他绰号,称他将军,伙头将军呗。因为他有一个杀手锏就是烧热水,按规定男的每日一瓶开水,女的两瓶。喝是够了,但是碰上有事,那就得向他开后门。比如洗被子,有一环节是用开水烫;还有夏天之外,洗澡总不能再去河里,秋收和挑大堤时天天一身臭汗,如能洗一个澡,是什么待遇?男的还能忍受,女的怎办?更何况有一些人有洁癖。
当然他真正威望的确立,是一次改善伙食,吃白面馒头。小节子一口气吃了十五只馒头,每只一两。他说他还想吃,就是没有饭票了。谁愿意与他打赌,他可以再吃十五只,撑死不用赔命。有三个男的,每个拿出五两饭票,合起来与小节子赌,说好小节子如果吃不完,一赔二。好,楼下男同胞都围上看精采一搏,小节子本事也大,不用热水吞咽,拍拍肚子,一脸笑容。当吃到十只半后,速度渐渐慢下来了,笑容越发僵硬。
看热闹的人拼命叫加油。
小节子咽得很艰难,脸色开始变了。
参赌的一个人说:你没口水,喝一点水帮忙,啊?
不行,此刻喝进水,他胃里的馒头会涨开,要他命啊!白东瓜不知什么时候挤进来喝道。
白东瓜后面是胡子和我,所以参赌的人没敢作声。白东瓜说:小节子,停下停下,过一个钟头再吃,又没说好规定时间吃完。
小节子脸色已由紫色转青色,看看,还有三只馒头。不由的停下咽食。
参赌的人急了,立刻叫起来:不准停下!停下就认输!是模子吃光它!
白东瓜也吼道:怎么,输赢就这么重要!
小节子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不要争,他已经说不出话了,指指嘴,继续拿起馒头。看来,他决意要吃下去。
参赌的其中一个是南昌人,他说了句:算了,我不用你赔,别再吃了,我听见过有人胃撑破的。
这一说,小节子眼睛一亮,爆生精光,一个馒头很快给他吃下去。当他再拿起馒头时,忽然浑身一颤,表情极为痛楚,拿馒头的手在抽搐,馒头掉在地上滾了几个圈,没人拾,所有人都有点慌,因为小节子的脸色青转白,如死一般可怕。
白东瓜哎唷一声,喊道:快去叫胡子!
一个人冲进来,他好像早有准备,拿出三斤饭票,给参赌的人一人一斤,然后把小节子拖出门,在走廊上,他把手指伸进小节子的喉咙,只一掏,如泉水般的半干半液体馒头,滾滾而出!
鼻子和喉咙,一个劲地冒,小节子跪在走廊上,人往下缩。此人再一把拎起小节子,继续再掏他喉咙,又一阵呕吐。
此人直起腰,叹出一口粗气。
他便是大嘴。
事后小节子是非常感恩大嘴的,大嘴对他说,你胃受伤了,这几天我熬粥给你吃,别对人说,到厨房间后面去吃。这个世界,有时做好人会莫名其妙地得罪一些本不相干的人。有人在计算,大嘴送出的三斤饭票如此慷慨,是不是从众人头上扣刮的?
这个问题没有向大嘴当面问,历害的角色就是把这个问题传给大嘴的顶头上司,司务长那里。如果这个问题成立,大嘴就等于贪污。司务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瘦瘦高高的,戴着老花眼,他说,你们枉怨了一个能干事的好人。其实司务长一直建议学九连,给后勤排采用奖励制,多养猪鸭鸡如何奖,蔬菜多种品种如何奖,等等;但指导员直斥为走资本主义,并且在全连大会上,公然批评九连搞的那一套。司务长见大嘴把伙食搞得有声有色,来查过几次账,不但账面清楚,还有余盈。他曾经建议让大嘴来当司务长,但又担心大嘴一做大,反而害了大嘴。
大嘴(二)
大嘴是我们连队上海知青中第一个拥有手表的人,那年他从上海探亲回来,给我们亮出手腕,所有眼睛都亮了。他说是南京牌,三十多块钱。手表表面锃亮,比上海牌的大一圈,钞针走时嘀嗒有声。从那起我就做梦,什么时候也可以抖抖手腕?
大嘴的手表借给过一个人,蔬菜班的花妹,这男式手表借给姑娘,能用吗?他说,给你掌握时间。花妹没戴,但回上海时确实带在身上。很多人包括我在内,都以为大嘴相中花妹了,其实大嘴把表送给花妹的心思都有,而这却不是男女之间感情那么简单。
在司务长面前告状被弹回来,厉害的人又生一计。
这个传说先是从后勤排放出,到一排沸沸扬扬,说指导员要查出七连资本主义苗子,抓出来一定连根拔。这时,四流子不知闹什么事,震怒了老单,喝令武装班的人把四流子绑在排房的柱子前,这四流子也当是好汉,绑在柱子上依旧哼他的黄色小调,反正是贑剧,我们也听不懂,他连唱带笑,指导员远远瞧着,喝令把嘴也堵上!
指导员这一立威,使传说也带上一股无形的杀气。
所有的怀疑都在汇拢,有人利用职权收集连队的东西私下与对河的人作交换,比例红菜籽。这红菜是冬季植物,一个冬天下来,它长遍田间,春耕时放水一翻土,它可沤成肥料。每年春季要收上一批种籽,这活特累,需要凌晨带着露水时收割和挑到禾场,等太阳晒干,打下种籽。看似不值钱的东西,但对河公社十分珍贵。要说,只能怀疑仓库管理员,他管着连队所有的种籽,况且进库时从来不称。
还有蔬菜地种植的白菜毛豆花生,半夜老是被人偷掉,而且像是内贼,熟门熟路,问题是这些被偷掉的东西,连队里根本没见有人拿出来烧着吃。
传说又进一步,有人看到大伙上工后,对河总有人挑担子来找大嘴。然而大嘴领他们进厨房,至于干什么,只有大嘴清楚。这事也蹊跷,仓库管理员与大嘴原在上海是同学,而蔬菜班的花妹,又与大嘴交往甚密。
大嘴被怀疑上了,当然他不知,他还是一心惦挂着改善伙食,晚上多烧几锅热水,为解决柴火问题烦闹。因为稻草供应是有限额的。
这传说终于传到指导员耳中,他把司务长找来,直截了当地指出问题。司务长摘下老光眼,眼眶中闪动着一丝泪花,瘦长的脸,像一年从没吃饱过,他可是管着全连的油和粮。他执拗的语调,指导员基本上都是言听计从的,这一回,指导员大怒,不行,这个人怎能入党!
这可能就是司务长保大嘴唯一的方法了。本来司务长已在党支部会上提议大嘴作为下一期的发展对像,加入外调行列。这入党有一个必须的条件,就是派人到上海了解大嘴的祖宗三代,叫外调。这一点大嘴绝对是没问题的,后来他回城,二年之间便入了党。现在不让他作为预备党员,至少厨房工作不会撤掉。
这件事大嘴一直被蒙在鼓里,他还经常向司务长汇报思想,每每得到司务长的鼓励。他被点醒是因为见了一个人。南昌知青夹里从牢里放出后,又回到砖瓦连,他回一排找过我,恰好我去了九连。大嘴招待了他,别看夹里在砖瓦连,我们七连发生的事,他比我知道还多,估计他的一帮同学都是铁哥们,掏心掏肺的。大嘴替他炒了一碗猪油鸡蛋炒饭,撒了一把青葱,香得夹里说漏了嘴:还是资本主义好,吃香的喝辣的。大嘴问:谁搞资本主义啦?夹里觉得不好意思,咽下话,指指黄色莹晶的米饭。大嘴没有追问,但他发觉夹里话里有大文章。
终于,一天夜里,大嘴把花妹叫上大堤。
胡子问我:一个人当知晓自己被枉怨时,他急切需要做得是什么?我答:找一个知心人倾诉。胡子问:这个知心人非得是对像吗?我答:不一定。胡子问:大嘴跟你说过什么?我答:他只说准备辞职。胡子说:不行,你去告诉他,说我胡子说的,尤其在这个时候!我讥讽:你真当你是司令?胡子说:朋友派什么用场的?他请你到镇上喝酒吃饭,没忘吧?我说:哎唷,你不是老是算计他的那罐猪油么?你老实坦白,蔬菜地里的白菜花生米,你挖了没有?胡子说:这要问你肚子了,你吃过没有?这我搔头皮了,想起胡子燉过一个什么汤,放的就是白菜。
第二天晚上我找大嘴,没容我开口,他说他找过指导员了,要求把入党申请书收回来。我一惊,哪有这种事?他瞧出来我的表情,冷冷地说:党章上说过,党员可以自愿提出退党,更不要说,提出退回入党申请书了。这下,我懵了,我他妈的,把共产党宣言读透了,偏偏没读共产党党章。
真是一个人物,人物!
我把这评语说给胡子听后,胡子问我:你指啥人啊?我说:当然是大嘴。胡子说:错,称得上人物不是大嘴,是花妹,你想想,大嘴入党的心真烫着呢!他怎会主动撤回?肯定有人替他前后全盘分析,如果不是这种以退为进的方式,这辈子就别提入党了!因为指导员怀疑他,他如何洗干净?况且他还是很有公心的,所谓天地自有公心在,就这个理,他骨子正,有人仰视他!
花妹的人物,开始进入胡子的法眼,原来真是个人物。
在那些传说沸扬的日子里,大嘴因为蒙在鼓里,依旧我行我素;但花妹却活在公开的传说的压力下,副班长还处处监视她,夜里几次撩开她的蚊帐查看,她是否出去偷蔬菜?上茅房时,还偷窥她是否与来路不明之人暗下接头?原来连里一个小干部想追她的,被副班长一嚼舌,主动找花妹做思想工作。花妹说,你到我床下去看看,能找到半粒花生和一片菜皮吗?
要不是大嘴把她叫上大堤,她准备一直默默承担着。她心胸开宽,大着呢!承受得起,装得下,每天挑蔬菜到食堂,与大嘴过称时,总是有说有笑,让大嘴高兴,她满足。
所以说,大嘴送一只手表给花妹,又算什么?
花妹拒绝带回上海,肯定伤大嘴心,她收下,回连队后又还给大嘴,这种善解人意替他人着想的人,后来真的越来越少了。我们那个知青年代,纯啊,纯洁的人!
大嘴那份退回的入党申请书,一直揣着,直到回城后,这回是支部书记主动提出,要他写入党申请书。那是在街道工厂,他已当上厂长。他把原来那份申请书重新拿出来,一字不差,腾抄一遍交上组织。他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
那时的街道工厂都是老妈子的天下,思想保守,吃惯大锅饭,仓库存放的衣服卖不出,欠了几个月的工资,他忍俊不禁,主动请缨当销售员,用的还是鲤鱼洲当大厨的老一套,跑外地小县城,找个体户,凭着上海产的牌子,到后来供不应求,天天有外地来的卡车候在厂外等货。
大嘴当上厂长的第一件事是到南京理发店剃了一个头,晚上约我去云南路上的小绍兴吃三黄鸡。瞅着那鲜嫩油黄的鸡肉,以为咬在嘴中即能化开,想不到一碰牙子痛得我出汗,我心里在滴血,牙子基本上废了。但一瞧大嘴锃亮的黑发,满脸发光,不由叫出:像一个人物!他说这是江西军垦出来人的风度,他们以为农村出来的人,肯定邋邋遢遢,不,我给自己定一个标准,今后剃头一定到上海最高档的南京理发店!
以后,每逢七连人相聚合影,要找到大嘴很容易,一个头上永远不沾一根乱发的人,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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