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九章
大老张(一)
听说过有一本书叫《唐诗三百首》,如背得滾瓜烂熟,就能写诗。可惜到处闹书荒,按我对杂志上的诗的倒背如流,写出这打油诗也该文武兼备。可这大老张十步而出的诗,一下子废了我武功。晚上睡进帐内,甚为苦恼,想起胡子,如能帮我在三线工厂找找?那里总不像上海,抄家烧光了四旧。这一想起胡子,便怨中心来,破口大骂,说好保证一年调出白东瓜的,可快二年了,白东瓜还是吃不上东瓜,天天吃韮菜。这一骂,心情也舒暢了许多,夜中梦见胡子,他也来骂我,可下流了,尽是些男人想的却不敢说的,高潮之处,他还示范,非要我学他样,这不可学,一学,人就飘飘然似仙入云……
突然一个恐惧的声音:六进兄弟!
我一颤,如头顶被浇了一盆冰水,这美景全没了!
我火啊!真想操他八辈祖宗!要知道,我这种老肝身体,居然也出现了男人青春期的梦景,何等珍贵,何等不容易啊!他妈的,全跑了,废了!
六进兄弟,是我!这声音跟鬼如出一辙。
我睁开眼,是老莫!恨不得踹他一脚。
你起来,我们到外边说。他压低嗓门,指指寝室内另外二个睡着的人。
我想:难道你再给我一个高潮?
他拉我到背风处,递我一枝烟,然后说:可靠消息,摇婆子明天会叫你去总场场部,你别去,装病,反正大伙都知道你得过肝炎。今天下午,大老张与你说的话,记清了?
他没说吧?我故意问一句,又心忖:出叛徒了!
啊,这么重要的话,你忘记了?
我眼皮跳了一下,是左眼,难道是福?老农说,男跳左,女跳右。
绝对不会错的,我可叫他明天再来一次,当面与你重申!
我以为是开玩笑呢,不过如是真的,这个玩笑就开大了,我连一个党员都不是!
突击入党听见过没有?突击入党!
哇,他们也搞这一套,突击入党?我暗忖,可没听胡子说,你这个老莫是党员啊?
大概他看出我的犹豫和不信任,加重语气说:我以前也是党员,被他们逼得退党的,你们那时还没来呢!所以我只要恢复一下手续便是了,我和大老张俩人推荐你,当你入党介绍人,明天你无论如何不要去,他们缺少笔杆子,全是一帮猪脑袋!以为田地能种出政治,我们宁愿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稻!
慢慢,我老肝,脑子不灵光,你意思是猪吃稻,你们吃草?
他瞧我的目光有变。
他妈的,这可是大是大非问题,千万不能站错队!我暗忖。
明天你准备去,对吗?好,我走了。他说完,却没动腿。
此刻,有一个黑影走过来,十分高大,我知道是W,他是全连最高的人,足有一米九五,他绰号也最特别,是一个英文字母,因高大,所以这黑影压来很有威势。
六进没事?W问。
老莫拉我一把朝厕所方向走,估计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又要许诺空屁给我。谁知,W快步上前,伸出像蒲扇一样大的手掌,紧捏住老莫的手腕。这老莫是正宗的江西人,长得矮小,见凶煞毕露的W,以为要打架,况且在我面前,更不能示弱。他喝道:放手!
我料准我不开口,W不会放手。这真是绝,这个W全连的人都说他是我的跟班,那是忌妒!他不嫌弃我这个老肝,与我同吃一锅饭,只不过是我的三顿饭都是他负责,从到司务长那里买饭菜票,到打饭和洗碗,他全包,而且我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长得高大不算,向来不苟言笑,像一个威严的守护神。那里我已经搬到连部来住,连部时兴打四十分,走四国战棋,我是公认的高手,甚至杀到营部,所向披糜,每次出征,W总是殿后,多少人羡慕啊!
我说:我去睡了,你们较量吧。
有时人需要故弄玄虚,我量他们打不起来,我也好金蝉脱壳。然而没走出几步,就听见啪地一声响,回首一瞧,老莫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朝后退,一边说,是你的打,哦?是你,你记住,啊?
这一闹动静响了点,惊醒了混在我们知青寝室内的二排长,老农党员根生,他披着衣服出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吐出一口浓痰,睁着惺忪的眼睛问W:发什么情啊?半夜三更,你以为是驴子啊?
W听了以为骂他为卵子,上海人的骂人话,立刻反驳:你没卵子!
这下惨了,这个根生听懂上海人的骂人话,骂别的话都行,唯独不能骂这话,说来也不能怪他,这个四流子是骚货,现在全连住在一起,老农们住的草屋离我们近,他老是跑三排长的家,与他熟,渐渐发现一个美妇人,根生的老婆。这老婆长得颇有姿色,而且丰满,不知乍地,风言风语传到根生耳朵,他不动生色,趁老婆在家洗澡,赤身祼体时,拿起竹条子便没头没脑地抽,这女人因精光一条,没法逃出门,只能在屋里转,这抽得全身伤痕累累。根生比她还气,被子一卷,睡到我们宿舍楼来。这消息很快传出来,他于是对有关男性生殖器的词特别敏感,不管是国语、南昌话还是上海话,一律听懂。
根生抡起拳头就朝W的脸上揍去!
不过他打错人了,W是三排的,不属根生管,就是属根生管,但现在已不是军人的年代,除了入党参军当工农兵大学生还能吸引极少一些人,绝大多数人已不知明天为何物?W什么都不是,但活着,至少得有尊严!
W一让,避过这个根生,刚想操起左勾拳,被我一声喝,停在半空中。
这根生一定没睡醒,抡出拳轻易被人躲过,当他刚刚站稳,听见我的喝声,转过脸瞧我,矇矇眬眬地说:你是不是一班长?那个干活不要命的人,你来评评理,好呆你也是一个党员!
我是党员?我糊涂了。
党支部开过几次会了,怎会不是?老单说让你当文书呢!他也糊涂了。
这可把我气得,想定了,明天摇婆子来叫,装病!
第二天,来叫的人是分场通讯员,而且说全分场只点一个将,就是李六进。而且完全是命令的口吻,立刻动身,到招待所报道。我躺在床上,W说,头上扎根毛巾,更像!后来他们说我更像是八路军武工队。W说:他是肝炎,黄胆肝炎,现转入慢性了,他们不怕传染?通讯员也是一个上海知青,他悄悄用上海话说:这命令是书记下的,不是姚连长,不看僧面看佛面,再说,分场书记官马上要升到总场当干事了,这个空缺,懂吗?W说:什么文书啦书记官啦,他党员都不是,能当吗?骗谁了!通讯员说:可以突击入党呀!
他妈的,昏厥,与老莫一个调!
通讯员一走,我刚把头上的毛巾取下,又闯进一个人,恰好W上厕所去,让他混进来了。不过,我可不敢小觑他们了,因为他们情报如此准确无误,我判断出叛徒,不知是谁?但确有其人,否则昨夜他怎么知道今天发生的事?这个年代,脚踏两头船,政治上的墙头草多得是,也是无奈,谁知明天发生什么大事件?
老莫说:对,就这样,装病!我们会记下你这一功的!
屁,我才不是为了你们装病的!我心里在骂,实在是活活给气死!他们玩我,耍我!我想叫,没人听,我想哭,没人可怜!
W刚踏上走廊,老莫好像脑袋后面长眼睛,蹓得快。他也不容易,见缝插针,心系天下,却又像过街老鼠,不见光。W跨进便问:这小贼又来了?你放心,我已请了假,到分场去看病,下午我一直守着,你就躺在床上看书。我问:你腿没事吧?他卷起裤筒,露出小腿前面的一块拳头大般的疮疤,颜色为暗紫色。我又问:怎么一直不会好的?他说:这伤口后面是骨头,老农说不会轻易好,等会儿让卫生员涂点药。后来这伤口一直溃烂,这小子也是硬汉,照样下水田干活,钻心的疼痛他能熬住。
下午分场通讯员又来了,这回是骑自行车来,好像特急,人从车上滾下来,蹿地穿进我房间,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七连李六进马上到总场招待所报道,签名是副总支书。我问:你从总场来?他答:就为了这张纸,火烧眉毛。W说,那就插根鸡毛呗,鸡毛信,对吗?通讯员不敢惹W,怕W一句话挡了他的道。
W 追问:你没说六进生病?
他说:领导指示,抬也要抬到总场。
吓人唠?W不卖账。
后来领导加了一句,拖拉机送,越快越好!通讯员故意一笑。
拖拉机呢?W 问。
马上就到,大概已经在大堤上等着呢。通讯员笑得更鬼黠了。
我一直无语,听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好说。
这回坐的是手扶拖拉机,比上回坐东方红拖拉机风光,上回呕得一塌糊涂,这回总算能沿途看看风景,点起一枝烟,翘翘二朗腿。车子进了总场,顿然感到又回到六六年风卷上海大街小巷的大字报风暴,远远望去,黑色滾涌:黑色的墨汁,黑色的衣帽,天上也是黑云翻腾,匆匆而行的人都在窃窃私语,好像七连的龙卷风又要降临。
拖拉机直接送我至招待所,门口居然有人把守,我掏出纸条,把守说,二分场在二楼三号房间。上了楼打开门,一股浓浓的汗水酸味扑鼻而来,灯光下弥漫着烟雾,人头闪烁,老俵话唧唧喳喳在屋内旋转,我差点被熏晕,定心一看,才弄明白,中间放了一张桌子,四周是床铺,变成会议室了。
摇婆子第一个认出我,大声叫:小李子来了!
坐在桌子前的是副书记,他最年轻,其余全是半个老头的农民打扮,总算二分场连队以上干部全集中在一起,个个坐相各异,有的翘着二郞腿,有的卷起裤脚露出小腿撑在床上,有的双手插胸,有的蹲上床铺,凡有一个行为十分统一,所有人的衣襟都敞开着,不管是棉衣还是披的外套,钮扣一个不扣,大概这就是代表权威。
副书记说:挤出一个座位,让小李同志坐,大家继续发言,小李这是笔和薄子,你记录,等会儿把大家的发言整理出来,然后抄成大学报,发出去!
我是平生第一回与连级干部坐一起开会,心忖,这大概就是书记官的活吧,心头甜滋滋的,居然忘记了室内浑浊的空气,臭脚味也闻不出了。
当我落定,拿好笔,抬起脸,瞅众人时,哦,全变哑巴了!刚才还群情激奋呢!怎么一见记录,全当缩头乌龟?平时官腔十足的摇婆子,只当没瞧见我,眼睛朝窗外乱瞟。哦,明白了,大老张这帮人的杀伤力,余威还在,当年造反时,这帮人肯定吃足苦头,说哪一天被打倒,钮扣马上全扣紧,反正都是上头说了算,他们其实就是一帮农民。
我突然笑了。
副书记问我,小李,你笑什么?
我想起了老莫的话,都是一群猪头。当然只能暗暗想,否则这帮人整我如揿一只蟑螂。我说:大家随意。
大概副书记悟出道道来了,加了一句:用无记名记录,小李同志整理出来后,也用二分场集体的名义贴出去。
聪明,看来说他们是猪头,大错特错,所以老莫这种人必败。枪打出头鸟,这种教训我是吃足苦头,聪明人才能在风雨中立于不败之地。何谓聪明?这就太有讲究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是英难,杨子荣!但政治不是这玩艺儿,该忍该隐,什么时候出手,火候差一点,全在一个掌握!这群农民干部,千万别小瞧,种庄稼的,就会看天气,一路风雨走来,历届运动要成为长青树,不容易!
副书记话音一落,哗地一下,发言踊跃。
渐渐,我理清了头绪,原来是这帮人上午是去看大字报,然而下午发言,反击大字报,各人找出打击点,这下又发现,这帮人本事大着呢!鸡毛狗皮的事,抓了一箩筐,怎么说法,对,丢了西瓜,抓了籽麻。事实上也是,人家大老张这帮人顶着大帽子呢,批林批孔,谁能反击?
最后,我整理出来后,写成草稿,读给大家听,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一个小字也不放过,必须符合他们的本意。
副书记读完全文,摇摇头说,不行,没政治水平。
这一评定,各人又开始闭嘴了。我想,白忙乎了。此刻脚臭味又回来,似乎更加浓烈,我有点头晕。副书记打开僵局,说:这样吧,先停下,小李同志,你走出会议室,到大众广庭中去,全盘看一遍大字报,听听革命群众的反映,晚上你把你的分析向大家汇报一下,我们晚饭后再开会。
这副书记绝对是高手,年纪轻轻,如此老辣的工作作风,这是我回到连队后,左思右想,悟出的,这回可没有胡子高参,但与胡子混长了,脑子会拐弯了,所谓近赤者朱近墨者黑,明师出高徒,一个道理。
照理说,我这活是书记官干的,他是大秀才,为什么不叫他?偏偏用拖拉机拉来一个在连队,什么都不是的老肝!这总场有会议室我见过,明亮宽敞,为什么让一群大干部挤在招待所的小房间开会,这当中大有明堂,而我只是他们的一只棋子,而且蒙着眼睛。
那时的我,兴奋着呢!
这总场的一草一木,我太熟悉了。文艺宣传队,隔离病房,这总场说穿了也就是一条街,这闭着眼睛也能数出每一家商店的排列。此刻已被大字报和标语履盖,我瞧瞧四周的人,都不认识,他们一脸严肃,只看不评论。于是我也看,这大字报我懂,从十三岁起,就天天看,后来参加学校的标语组,也是天天与它打交道。所以很快我就把大老张一帮人的大字报理清了,基本上可以分上中下三种,上种水平的,我评心而论,打不过的,毕竟小学文化程度,只不过多看了几本红旗杂志。中和下,我有这个把握,毕竟也是从“上海一月风暴”中走出来的人,虽人家不让我当红卫兵,但也是革命群众之一。
接下来,我得考虑晚饭之事,副书记没有提,就是没有准备。我得自己寻思,菜馆现成的,我点了一碗肉丝面,刚提筷子,突然有人叫了一声:小李子!循音而去,原来是宣传队的小赵,舞蹈队的,他原是汽车连的,大概又回到汽车连了吧。他热情着呢,马上与我并桌,他也是上海人,一开口就问阿美之事。
阿美死了。我说。
不可能吧,你瞎讲有啥讲头,当我们都是戅大?他脸上的表情全是幸灾乐祸。
居然是这种心态,我就不客气了,我问:你还在汽车连?他答:是呀。我说:晚上我去招待所开一个会,开完后去找你,详细说给你听。他说:好啊,我一个人睡一间房,大着呢,双人床,我们睡一起,好好聊。
没办法,尿急只好随地大小便。副书记连饭都不安排,别指望他安排招待所睡觉,临时抓壮丁,见一个是一个,不用一点刺激的消息,钩不到鱼。
晚上继续开会,我把看到的内容和分析说了一遍,顿时鸦雀无声,这代表二个意思,我猜:一是我有点水平,这种上中下之策的对付之法,让大伙吃惊,毕竟没听见过,;二是谁也不肯定和否定,因为他们当中有叛徒,说不定半夜透风给大老张他们。然而,结果是我全猜错,他们是在等领导发话,因为他们所有的目光全投向副书记。
副书记说:好,如大家没有反对意见,就按小李说的写,今晚写好,抄好,明早一早贴出去,署名就用小李你的名字。
后来想想,这一招用我的名字发大字报太有学问,如说政治上有问题,有人顶包;如说某一天,造反派得胜,该剃头的有人;如胜利了说成果,那是他们集体授权!为什么不让书记官来写,因为他是官,一出面便没退路,而我呢,往高处拔可称为革命群众,往低里走,放牛娃。
当时我头脑热着呢!小资产阶级情绪异常高涨!说干就干,特地露一招,我不用草稿,当场墨汁饱蘸,毛笔一挥,洋洋洒洒的文字和娟秀漂亮的字体,如一江东水,倾泻而出。这一群人个个瞪大着眼,全当我助手,替我磨墨,替我铺纸,替我把写好的大字报放在地上晾干,我一口气连写三份。此刻我在想,这就是大老张他们让我装病的原因,也算是慧眼识老肝!
全折腾好,已经是快十点了,副书记说:小李子,晚上你留在这里,明天还要战斗,因没有床铺,你是否与姚连长挤一挤?摇婆子见领导发话,马上说:哈哈,李六进,我晚上一定洗脚洗脚,你们上海人啊。
我厥倒,他原来平时不洗脚!
所以有时做人一定得替自己想想,指望他人为你着想,都是恩赐。
近乎半夜敲开小赵的门,他已钻进被窝,不过还是挺热情的,倒水让我洗脸洗脚,一个木架子双人床够大,而且一人一条被窝,不愧为上海人,心细周到。他说,他已经从实习驾驶员转为正式司机,可以一个人开着卡车接单子了,日子相当好过,以后再有宣传队也不去了,接着就问我阿美的事,见他如此服务再骗他就是小月亮说的:没良心。当我把与阿美之间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他听后,他说,他听到的是另一个版本。我说,明天说吧,我实在吃力,想睡,明天晚上继续。老实说,另一版本这种说法,胡子肯定比他更有水平,更能胡诌,我领教过,不想听,就当阿美死了!
然而他执意要说,他说等你到这么晚,就是为了说给你听,小李子,做人得讲良心!
我傻了,难道是我错?
然而等他讲到一半,我已泪洒枕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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