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师蔡米出版他的作品是在三十年前,那是他唯一公开出版的集子,但那个集子有两个版本。
话说,九十年代,年仅十八的蔡米成为一名插画师。
蔡米的画技是跟二舅学的,在广东的一条渔村里,他从小看二舅画墙报。特别是“文革”时期被打倒的右派肖像,二舅画得惟妙惟肖,蔡米问二舅的绘画心法,二舅便从床底的月饼铁盒中翻出几本美帝漫画集子。这些集子在以前是禁书,也是那一代人民群众未曾见识的稀奇品。二舅哪怕从中学点皮毛,转身拿出来便都成了天才的绝活儿。在生产大队里,二舅成了特别出名画师,因为他十分擅长将政治典故处理成一些素材融化到一个肖像里。
多年以后,蔡米也传承了二舅的绘画天赋,但他跟二舅学画技时,没有把政治典故的处理方法学下来,而是擅长用比较抽象的线条,来隐藏一些人事。
这样模棱两可的图画,给书配图再适合不过了。所以18岁的蔡米从职校毕业后,没有接受国家分配,而是“下海”去了民营出版社画插画。
蔡米背井离乡,从乡下的渔村来到广州文德路营生,每月的月头,他便去士多店打电话跟爸妈联络,其余时间则埋头在编辑部画画。偶有听说二舅生病了,胸口不舒服。
九十年代中,民营出版经济欣欣向荣,蔡米日夜赶画,通宵改稿是常事。由于需稿量猛增,他一张比一张粗糙,起初随意点搞个抽象画上去糊弄部门主任,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画了什么,便被劈头盖脸骂一顿。
一天,蔡米接到爸妈电话,说二舅要来几天广州看病,让他招待招待。蔡米本是记得的,可当天突然要赶稿,再想起时已经午夜了。他坐摩的去车站接人,又用公共电话给父母打了电话,二舅没在车站,二舅失踪了。之后三天,报警也没找着人。父母这才说,二舅肺癌晚期,兴许他不想活了。
二舅失踪如谜,蔡米十分挂念他,就在插画中藏了二舅的肖像。有时把他化身为角落不起眼的小人儿,有时把他脸的轮廓化入到树桩和水纹的线条中。
很快,有读者发现插画中模糊的面目,有读者来信指认二舅的“脸”像某个明星,有读者根据插画的“语境”分析得出是某个被打倒的政治人物。媒体也注意到这些神秘的插画,便用读者的各种揣测来做文章。
蔡米被叫去总编办公室。原来上司从中看到商机,打算将蔡米包装成“明星画家”卖出去。蔡米拿起那份报纸,瞅了瞅文娱版的迷宫小游戏和社会版的气功师相关报道,便抬头问,“迷宫师”怎么样?
一夜之间,蔡米以迷宫师的身份崭露头角,出版社将蔡米以前的插画集结出书,初印的3000本很快脱销了。蔡米的爸妈打来电话,连家乡的新华书店都上架了蔡米的书,不过是盗版书、冒牌书。
有报纸记者托朋友关系找蔡米专访,蔡米讲了从小跟随二舅学绘画的故事。蔡米提到,“绘画就是造迷宫,始终有一个通往现实世界的出口。”这篇采访登载在周末的文艺版。
蔡米收到不少外界约稿。他跳槽到一家周刊报社上做画师,每6期连载以一个主题建造一个迷宫。
很快,大家也将他的插画当成了迷宫游戏,一时大热。
但有一天,登载过采访蔡米文章的那家报社突然刊发了一篇不太友善的文章,其中详细披露了蔡米二舅从前当红卫兵的身世,并附上照片佐证。蔡米一看作者署名,居然就是当初给蔡米做专访的那位记者。原来记者跟他是同乡,十分不幸,记者爷爷就是被二舅斗死的。
记者连接几期刊文拆穿了蔡米的插画迷宫的西洋镜,还质疑几张插画在讽刺国家领导人,为此国安局还找上报社门来,蔡米遭受不了舆论压力,自行辞职。
幸而当年没有行业封杀令,蔡米辗转回到前东家,那家民营出版社。上级依然看好蔡米的绘画才华,两人借酒和花生浇愁之后,决定用新名字“吉米”东山再起。
这一天吉米像往常一样备好铅笔,他在白纸上描线,却什么也画不出来。一下笔就察觉到脑中有个声音在大做文章批评自己。他试着画迷宫,那种传统的平面迷宫,在图纸的右下角标注迷宫出口,右上角标注迷宫入口,中央处布置障碍体,可他无论怎么设计,出口已经暴露,除非给它加一条粗黑线封起来。吉米终于江郎才尽,但截稿日期在即,怎么办呢?他翻开他的处女作,将所有插画改编成迷宫。由于那都是定型的图像,只要补上出口和入口就成了迷宫。
于是,蔡米又以吉米的名字出版一套迷宫书。
这次,记者很快穷追猛打上来,先是揭露吉米的真实身份,然后鼓动人们在当地的文联门口焚烧这本迷宫书。记者早就备足了批斗资料,在一家艺术评论刊物上用万字长文揭露蔡米的丑恶嘴脸。蔡米料到了事态,只作简短的回应:这些迷宫,我只在入口和出口下了功夫,至于怎么走?悉随尊便。
事件热度很高,迷宫书又脱销了,入口与出口成了这本迷宫书深奥而令人着迷的卖点。蔡米没有料到的是,读者纷纷上来找入口和出口,找到的比作者本身还多,有的在图画之外,有的在纸张之外。而由于迷宫本身充满着各种暗示和联想,它的含混性将蔡米推入深渊。
一些官媒采用了那位记者以非虚构材料写的报道:蔡米二舅表面是个红卫兵,实质谋私害人,他画的墙报看似迎合了主旋律,其实反动意识极强,还有专家教授出面出点评这本迷宫书的危害性。
在相关部门的施压下,出版社总编出面道歉,并辞退蔡米,要求他给如此恶劣的社会影响一个交代。
蔡米答应写一封悔过书,但前夜突然失踪,在文德路的出租屋桌面上留了一张纸,声称自己永不道歉。他终会回来的,或许是借由某个亲戚的才华,他设计了一个无人能破解的迷宫,将所有人困住,目前已经把入口和出口彻底藏起来。
时隔几十年,好像再也没有蔡米的消息,关于他的传闻有很多,有人说他仍在画插画,有人说他转行去柬埔寨搞传销了,或者有在一个旅游小镇的室内设计公司见过他。大家都没有准确的消息,但那本书的两个版本你仍能在市面见到,就在童书区的书架上。
作者:梁脊 本文系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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