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对谁都那么笑。”
苏黎斜倚在窗前,手里端着碗热气缭绕的中药。她垂着眼,面无表情的看着楼下花园里的莺歌燕舞,看着萧予安如穿花蝴蝶般在人群中潇洒游走,谈笑风生。
他笑起来时候眉眼弯弯,是个从心里往外甜的模样,像是春天时裹着花香的风,带着冰销雪融的温柔缱绻。
苏黎第一次见萧予安,是在城北的芙蓉斋。
那是在七月的一个雨天,原本骄阳似火的盛夏活活被滂沱大雨砸成了凄风苦雨的深秋,苏黎和陈氏米铺的少东家在听雨茶楼里的“虞美人”雅间里谈了一整天的生意。
这位陈少东家自幼被养在外地,最近才被召回接管家族生意。荣登大位的幸福从天而降的太过突然,砸的这位郁郁不得志多年的少东家有点懵。所以他时而意气风发挥斥方遒,时而坐立不安草木皆兵,言行举止透着股荒唐的癫狂。
于是原本三句话就能谈清楚的生意,硬生生从清晨谈到日暮,苏黎说的头昏眼花口干舌燥,然而还是没个正经结果。活了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次遇到如此油盐不进装傻扮疯之人,要不是堂兄苏允一直在旁边拦着,她早就一茶壶砸下去送对面这个败类去重生再造,顺便帮陈氏米铺换个头脑清醒点的主人。
陈少东家似乎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在苏黎彻底炸毛暴起行凶之前,他找了个不甚高明的借口,逃命似的离开了茶楼。
苏家九姑娘恶名在外多年,陈少东家想必也早有耳闻。
在回苏府的路上,坐在后座的苏允絮絮叨叨的开始数落起苏黎的不是,话里话外除了埋怨还是埋怨。苏黎听的心烦,便把他和司机一起轰下了车,自己坐到驾驶位子上,一脚油门踩下去窜出去老远,全然不顾苏允在后面大吼大叫。
开着车在雨中乱逛了一圈之后,苏黎径直去了城北的芙蓉斋。
芙蓉斋是家老字号,掌柜荣氏世世代代以做糕点为生,他家独创的招牌点心芙蓉梅饼,晶莹剔透的饼皮裹着酸甜的梅子酱,再撒上特质的糖霜,呈在圆形的盒子里,犹如一朵朵盛开的芙蓉花,令人见之欣喜。
苏黎不喜甜食,她小时候吃药伤了味觉,除了苦味以外,对其他味道都无比迟钝,比如糖,总是要在嘴里含很久才能觉出来一点甜味,但往往刚尝出些甜头,糖就已经化没了,如果再接着吃,就会惹得咳嗽的老毛病复发,又要喝上许久的药才能好。
儿时的苏黎曾因为尝不出甜味而懊恼难过,后来随着年岁渐长,让人痛苦伤心的事越来越多,她自然而然的就不把这个当回事了。
芙蓉梅饼是苏老爷子的挚爱。老爷子年纪大了,近几年又病了几场,性情也有了些变化。曾经孤狼一样倔强冷傲的家主突然就变成了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整天把家和万事兴挂在嘴边,最是听不得他们兄弟姐妹间的争争吵吵。
今天发生的事肯定会让苏允心里不懂快,这个告状精肯定会添油加醋的告诉五伯母,五伯母肯定会哭哭啼啼的告诉五伯父,五伯父肯定会叽叽歪歪的去找老爷子,老爷子肯定又要没完没了的叨叨苏黎,所以她得买点老爷子的心头好,堵一堵他的家和万事兴。
苏黎到芙蓉斋的时候,雨依旧下的很大,噼里啪啦的砸着车窗,激起一阵阵的白雾。伞就放在后座上,但是苏黎懒得拿,她打开车门,毫不在意的走进了倾盆大雨里。
然而走进雨里的瞬间,一把伞忽然撑在了苏黎的头上,她吓了一跳,下意识的转身往后撤了一步,然后站在滂沱大雨里,看清了伞主人的模样。
撑伞的是个穿着天青色长衫的年轻男子,二十出头的模样,一手撑着伞,一手抱着一盆正在盛开的海棠花。
眼见苏黎又站到了雨里,年轻男子也上前一步,把大部分的伞都遮到了她的头上。
“你是去芙蓉斋吗?”年轻男子粲然一笑,眉眼弯弯:“顺路,一起走吧。”
苏黎迟疑了一下,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好点头,说了声谢谢。
伞并不大,刚好能遮住两个肩并肩的人。雨点叮叮咚咚的砸在伞面上,苏黎抬起头,看着细细的竹伞骨,鼻尖缭绕着一阵似有若无的花香,香的有点让人牙根发痒。
路不长,几步就走到了尽头。年轻男子在屋檐下收拢了雨伞,苏黎则一把推开了芙蓉斋的大门。
或许是下雨的缘故,今天的芙蓉斋有些冷清,伙计们百无聊赖的趴在柜台里,账房先生噼里啪啦的打着算盘。
空气里漂浮着沁人心脾的甜香,橘色的灯光从头顶上照下来,整个屋子都洋溢着懒洋洋的暖意。而苏黎的到来则像一颗突兀的雨点,潮湿且冰冷的从天而降,猝不及防的砸碎了这温暖甜蜜的氛围。
伙计们当然也认识这位“名声显赫”的苏家小姐,短暂的惊讶之后立刻迅速的涌了上来,有的搬凳子有的递毛巾有的端热茶,一时间热闹非凡。
年轻男子把海棠花放在靠墙的桌子上,从一个伙计手里抢了条毛巾,擦了擦身上的雨水,然后熟门熟路的进了后厨。
荣掌柜不在,账房先生亲自拿了一盒新出锅的芙蓉梅饼,满脸堆笑的递给了苏黎。
苏黎接过芙蓉梅饼,给了钱,道了谢,转身就想走。但不知为什么脚步一顿,鬼使神差的回头看了一眼。
年轻男子此时恰好掀开门帘从后厨走出来,抬眼的瞬间,两个人的目光撞了满怀。
于是他三步并做两步的跑到苏黎面前,递过来一个纸包:“姜糖能驱寒,尝一块?”
说着自顾自的拿起一块塞进嘴里,表情微妙的摇了摇头:“嗯……就是不够甜,有点苦。”
苏黎对能不能驱寒完全不在乎,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尝尝姜糖的味道。于是她也拿起一块放进嘴里,浓烈的苦味伴着淡淡的辛辣瞬间在嘴里弥漫开来。
“确实不甜。”苏黎朝年轻男子笑了笑,转身往外走。
“嘿,我叫萧予安。”年轻男子又追了上来,帮苏黎推开了门,又把放在门边的伞撑起来,递了过去:“给你伞。”
苏黎没有接过伞,而是转头看向屋子里。
屋子里很安静,伙计们都直直的看着萧予安,一脸“这家伙该不会是有病”的表情,账房先生更是急的满脸通红,似乎是想要冲上来又不敢,只好原地搓手跺脚。
这种场景苏黎早就见怪不怪了,她轻轻推开递到手边的伞:“不用了,谢谢。”
萧予安举着伞不依不饶:“雨这么大,会着凉的。”
“我叫苏黎。”苏黎头也不回的走进了雨里:“城南苏家,你应该听说过。”
萧予安愣了一下,果然站在门口没有再追上来。
苏黎把芙蓉梅饼扔到副驾驶上,在车子发动的间隙把嘴里的姜糖咬碎吞了下去,即使这样依旧苦的她舌根发麻。
我他妈是有病吗?苏黎一边打方向盘一边在心里骂自己,觉得自己刚才肯定是脑子进水了,才会没事找事吃这玩意儿找罪受。
雨丝毫没有变小的趋势,即使坐在车里,耳边也是一片嘈嘈切切的混乱。
突然有闪电划过天空,雷声从远方滚滚而来。
楼下人群的惊呼声打断了苏黎的思绪,她这才发现外面居然下起了雨,宴会刚刚开始就被迫结束,盛装打扮的公子小姐们正狼狈的四处避雨。
一身黑色西装的萧予安在人群中格外瞩目,此时他正把西装外套撑在一个穿浅粉色礼服的女孩子头上遮风挡雨,女孩子缩在他怀里,两个人有说有笑,像是斜风细雨中一对比翼齐飞的燕子。
“黎小姐”,丫鬟薄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老家主让您去前宅吃晚饭。”
“知道了,”苏黎几天没说话,声音嘶哑的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所以又加了一句:“再准备一杯热茶,我有点渴。”
薄荷应了一声,快步下了楼。
苏黎叹了口气,仰起头将药一饮而尽,苦味冰冷而浓烈,无端的勾起了许多深藏在心底的旧情余恨,合着前尘往事一并涌了上来,呛得她红了眼眶。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那些百无一用的情绪压制下去,她把碗丢到桌子上,抓起搭在沙发背上的披风。
她走到楼下的时候,薄荷已经准备好了热茶,还额外准备了一条热毛巾和一身熨烫好的衣服。
衣服的料子是金副官送的,前宅的女眷喜欢的不得了,特意送到锦绣装裁成时下最时髦的款式,前两天送给苏黎这套,据说是套漂亮的小西装。
苏黎喝了热茶,用热毛巾擦了擦脸,完全没有理会那套衣服,披上披风就出了门。
又是七月,又是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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