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
在我讲这个故事之前,我想说明的是:这是我亲身经历的事件,与现在相隔也不过八年,对于我这个年纪记忆力还算是清晰。我常与身边友人分享这段经历,也用稚嫩的文笔写过一篇文章用以纪念,当做茶余饭后的猎奇之论。而我本人,尽管平日内向寡言、痴迷于志怪小说,也毫无任何精神方面的问题,比如偏执狂或是妄想症,顶多有一点带着小布尔乔亚式的软弱与抑郁。如果你愿意相信的话,我将要讲的故事便是在这清醒的世界中漂浮在记忆虚空里却又真实存在并发生的小小怪谈之一。
这件事发生在二零一零年的初夏,大约是在五月出头的某天。在事发时的大半年前,因为体重关系,我的舅舅买了一辆在当时算是高档的自行车送我,并为我在一家骑行俱乐部报名,将我起码能稍稍瘦下一点的希望寄托在骑行上面,但关于体重和如何买下这辆车的其中繁详要细说下去便过于冗长与无味,也又是另一个故事了,所以还是让我们着眼这家骑行俱乐部:它就坐落在老福山立交桥下、八一大道由南往北方向的最顶头,边上是一家季季红火锅店,往北走五百米不到便是江西省长途客运站。它是属于洪城广场靠路面的一家店面。这家店同时具备了车行与骑行俱乐部的功能,或许还有些什么别的,但我不知道。店内挺大,估摸着有个两百平的样子,店中间摆着各式由他们代理的台湾著名品牌的山地自行车与公路自行车,而墙面上则由高到低按价格挂满了琳琅满目的配件,刹车线、碟刹、宽窄不一的车胎、铝合金车身、高档变速器、碳纤维把手、头盔......只要是能想到的配件,这里都有。按照我当时的眼光来看,这应该就算是南昌市里最好的自行车行了。这里的店员也拥有与这家店相称的专业与热情,我还记得一位姓孙的店员,那时他应该比我现在大不了多少,俱乐部的夜骑活动一般都是他来领队,并且我的车是从他手上买的,相较于店里其他人,我与他更为熟络一点。如果没发生这件事,或许我会和他成为挺不错的朋友。
在加入俱乐部后的几乎每个晚上我都会和队友们从八一大道南边的店里出发,顺着八一大道,向北穿过阳明路,横跨八一大桥,在红谷滩兜兜转转,有时是前湖,有时是南昌西(当时还没有南昌西站,只是一块荒地),有时是甚至会在新建县里溜达一圈,然后由领队计算路程远近(大多数时候是那位姓孙的朋友),选择就近的路途回家,但若是时间足够,还会多骑一会儿从生米大桥过江。总之,路线始终在变化,而我也始终一个人带着耳机,跟着这些队友在每天夜里骑着车环游南昌。因为除了那个姓孙的年轻人外,大多数的队友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我和他们之间的交流很少,只有在休息的时候,会敷衍的聊几句天,以避免沉默的尴尬。我们也有一个聊天群组,以用来策划路线或日常聊天,我从未在这个群里说过一句话,只是看看今天去哪儿,然后关闭。
而在那个五月初的傍晚,我按照集合的时间提早了五分钟到场,准确的时间应该是六点五十五分左右,那时天还是深蓝带着绛紫,没有完全黑下来,月亮却已经急不可耐地高悬在东边的天上。我到达店门口时,发现店门口已经熙熙攘攘挤了不少人,都和我一样跨在自行车上,自行车灯、水壶、头盔、骑行服一应俱全,有些人我很面熟,有些人我根本没见过,而今天原本的领队是那个姓孙的年轻人,但不知为何换成了一位很少带我们骑行,身材瘦小,戴着副眼镜的领队。我依稀记得他应该姓刘。我们在程序式的数人头之后便出发了,那时的我要咬着牙用上每一粒脂肪的力气蹬踏才能跟上队伍的速度,但在市区内,庆幸还算是比较轻松的。直到抵达第一个休息点前,都与平日无异。休息的时候队友们在喝水聊天,不得不羞愧的承认,这些平均岁数超过了四十岁的人体力比那时还年轻甚至年少的我不知道要好多少倍。休息十分钟后,刘领队却改变了今天原本的线路:本来是从下八一桥经赣江大道至前湖往卧龙岗再折返回程,而在短短十分钟内,便换成了下八一桥后往北至南昌经济开发区边的梅峰谷。刘领队解释说路线会有变化是因为卧龙岗在修路不好走,而除了我在心里嘀咕几句「难道要爬山」之外并没有人提出质疑,有人甚至在兴奋地欢呼。于是我们就这么再度出发,我也绝不会意识到将要发生的事情将成为我这二十多年岁月里最诡异的经历。
骑行队伍不紧不慢,顺着庐山南大道一直往北,我气喘吁吁勉强可以跟上。穿过下罗进入经济开发区后,队伍便在领队的带领下,在新铺就的柏油马路与黄土道之间穿行。这一路间我眼前只有前车队友的背影与他们车前射灯发出的摇晃抽搐的白光,根本无心四周的景色,除了在经过一座高架桥下时,有辆二一一路公交车摁着喇叭从车队前驶过。在抵达一侧靠山的国道时,刘领队示意车队停下,这便是我们第二个休息点。在十分钟的休息时间里,我的队友们都边喝着水边笑着聊天,我塞着耳机,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是他们都笑得很开心。十分钟后,我们便再次出发。
往北横跨过这条大路路肩,是一条弯弯曲曲进山小道,宽度勉强能走一辆面包车,尽管不是铺装路面,但有山地自行车的专业性保障,我骑得到也算是轻巧。在经过几间像是废弃了很久的移动板房、穿过一座几块长条形混凝土拼成石桥,坑坑洼洼、令人难以将屁股停留在坐垫上的泥地便换为了平坦舒适的水泥路面,而上山的路途也正式开始了。这条路倒也不复杂,左手靠山,右手靠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地貌变化。一开始,我还能咬着牙勉强跟上他们的速度上坡,在翻过了几座小土丘后,只会在上坡时掉队,只好在平坡或下坡时拼命地踩着踏板追上,最后就这么折腾了三公里左右,我实在没力气了,只能推着车上坡,又在下坡时跨上坐垫。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骑车爬山并且全程跟上车队是件根本做不到的事情。令人难过的是,身旁的那些队友们却没人对我所遭遇的这种困难伸出援手,也没人与我伴骑,说一两句打气的话。原本落在我后面的年纪很大的女性也一个个超过了我,她们甚至看都没看我一眼。而在转过一个角度颇大的上坡弯道时,那个刘领队就带着最后压阵的几名队员超过了正推着车爬坡的我,我看着他们的白色尾灯离我越来越远,我惊恐地认识到我成了整个骑行队伍的最尾端,赶忙灌了一大口水,跨上车拼命地踩着踏板想要跟上那最后的队伍,让他们留在我的视线当中,但不幸地是,他们车灯所散发出的惨白色的光在沿着山往左转过一个弯后,晃荡了两下,便消失不见了。
当我骑过这条弯道时,与他们消失的时间相差大概在半分钟之内,这里没有岔路。而在这个弯道之后不过一两百米便是一条向右折返的上山道,这条上山道很长,按理照着领队他们的速度来看不太可能在我到达这里时就骑上去,再次在我的视线里消失,并且这上山道与我的直线距离也不远,如果他们还在上山的话,往右望去应该是可以看见他们车灯所投射出来的光线的。可在我的视线当中只有黑压压一片的空山和自己自行车前车头灯的光亮,哪怕是那条上山道的最远端,也只有点缀着星辰、黝黑深沉的天空与更加黑暗的树林。却没有任何一位正在奋力向前的骑手。
我有些慌张地加快了踩动踏板的频率,为了能让自己稍微轻松一些,我站起身骑车,这样还能利用自己本身庞大的体重,借着惯性一上一下蹬着踏板更快地加速。当我往右骑上那条上山道时,我不停地在告诉自己:他们只是骑得太快了,我没跟上而已,这就是事实,说不定当我骑到这上山道尽头时,就会看见他们在不远处休息。不知为何,我在往上骑的过程当中回头望了几次,总觉着后面还有掉队的同伴,但身后只有空无一物的山林与黑暗,便不敢再回头,只得开始扯着嗓子大声叫喊,期翼能够得到回音,继续向上骑行。
当我最终骑到这条上山道的终点时发现,接下来的路是一条下坡,径直地拐进了一条山谷中,两旁都是黑漆漆的山,若不是有车前灯所投射出的那一丝丝光明壮胆,我怕是看都不敢往里看一眼。在这弯道前我踌躇了一会儿,可能是出于不让自己丢脸或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原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便高唱着某支粗野的歌,带着少年特有的莽撞与勇气一头骑了进去。
山谷里很凉爽,如同秋冬季节的气温令我感觉不到一点初夏的气息,这使我稍稍不那么紧张了,尽管在这样的路途中前行,很难不去想象身旁的那一点点的山洞中会有些什么神奇或可怕的生物在看着自己。人类恐惧的本质是对于未知的恐惧,就在这么一座充满了未知的山中为了追赶队友而孤身一人前行,我绝不会羞于承认,当时的我是有多么害怕:害怕迷路、害怕坠崖、害怕猛兽、害怕死亡。而当我骑出这山谷,下坡到底,来到一条笔直平坦又一眼望不到边的道路时,我绝不会想到在这里将要看见的东西足以是引起我才过了三分之一的人生中最强烈的恐惧的源头。
这条路两旁是漆黑又有着细微起伏的平原,我并没有四处张望,一是怕骑到坑里去,二是怕看见什么不好的东西。只是断断续续地唱着歌,或是叫喊着向前骑行,但回应我的也只有风声与林间树叶的沙沙声。我的希望落空了。这里没有什么休息点,更没有什么队友,只有一条笔直的长路,不知何时才是尽头。在这道路中段(我估计的)我停了下来,往早已干渴难耐的口中倒进几大口水,接着朝着道路前方黑黝黝的空间中望了一眼,狠狠地咒骂了一句,便盘腿坐在地上,点上一颗烟休息起来。
我坐在路中间,一开始是正对着道路尽头,但看着那儿便愈发的怵,于是便转了个身,朝着道路一旁,抬着头看起了星星。山中的天空看起来与城区完全就是两番景象,尽管这里离城区也就区区几十公里,但这漫天星斗就算是在南昌最高楼的最顶楼也享受不到的。我心情放松下来,准备抽完这根烟就调头回家,等明天晚上再去店里质疑一下他们:为何不能好好照顾一下还是新手并且身体明显吃不消这种程度的运动的会员?我叹了口气,将烟头向着路边那漆黑的平原弹去,细微的光点飞出大概几米,落在了什么东西坚硬光滑的表面上,弹开了。这令我有些好奇,忍不住地想去看看这长路边上是农田还是水塘,亦或是这不知名的山中的一处小景观。于是我站起身将自行车龙头往路边的方向一掰,好让车头灯能勉强地照见路边的景色。如果能让我重新选一次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调头回程,而不是为了满足自己可怜的好奇心去看一眼这路旁的景色。
当时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能是被吓到连发声的能力都没有了,心跳开始加速,身体开始颤抖,请不要嘲笑我的胆小,相信我,在这种情况你也许也会和我一样,毕竟,大多数人,在半夜黑暗逼仄的山中,又是迷路脱队孤身一人的情况下,看见鳞次栉比、遍及整块空地的坟包与墓碑时,表现会比我好多少。
这些坟墓看不出年代,我也不敢去细看上面的字,单单只是远远瞥见那些石碑上紧闭双眼的黑白照片、瞥见那一张张惨白的脸,足以将我的恐惧推进极致,魂飞魄散。我带着哭腔高声咒骂着,推着车拼命地往回跑,而我就像失了魂一般,还在左顾右盼:在晃动不稳的车灯的照射下,我能看见这条长路的两旁都是数不清的坟墓!这里没有挽歌、没有花圈,没有祭品,只有野草与兽虫,还有那些此起彼伏、静静矗立在道路两旁、与这黑夜和山林融为一体的黑色石碑!只有一片无人无主、满山遍野的群坟!
恐惧使我步入幻境,四肢麻木,头晕目眩。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发狂般踏上自行车、骑回山谷、绕过一个又一个上坡与下坡的,直到骑过那座石桥,看见那几座平板房中亮起点点灯光时,我才渐渐将那恐惧压下,缓缓地骑回大路,在几次迷路的情况下跟着一辆二一一路公交车回到了城市的中心,回到了家。
回家后我立马退出了俱乐部的聊天群,删除了那位姓孙的朋友的联系方式,再也没有参加过夜骑,也就彻底的退出了这个骑行俱乐部。当一个月后我用「骑多了自行车对生殖系统不好」这种烂借口向舅舅解释我为什么不再去俱乐部骑车时,他也很纳闷的告诉我,前几天他路过那里想看看车的时候,发现那家店换了老板,员工也都换了,至于老店员们去了哪,他们说没人知道。我笑着应付,只有等舅舅走了后,才用颤抖地手点上一颗烟来平复自己的心情。
现在已经过去八年了,但我觉得无论再过多久我都不会忘记这件事,这恍惚诡异而又无比恐怖的经历绝对足以成为我记忆中的一道无法抹去的伤疤。
至于我的俱乐部队友去哪了?
哦,我知道,我当然知道。那天晚上的山中,那条可怕的路旁,那些黑色石碑上,那一张张紧闭双眼、面色惨白、悲哀的面容,不是别人,正是我那些可怜的骑行俱乐部的队友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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