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仲夏,我放暑假回国。留学两年,我对西方的一切还处在各种感官新奇之中,这次回来休整,有一肚子话要和亲朋好友叙上一叙。尤其,我想去见见他—我高中时的初恋,我叫他David。
我们是在高二上学期开始彼此心仪,互生情愫的,那是在萌动的青春与枯燥的学习对撞中开出的一朵纯真美好的初恋之花。但面对压力山大的高考,这朵小花注定无法绽放太久,不过半年,我们就不得不回到书本之中,生怕太过分神而各毁前程。我们就这样变回了关系不错的同学。
西学的两年里我给他打了几次电话,讲述自己在海外的有趣经历,顺便倾诉思乡之苦。David是个自带欢乐气场的大男孩,肌肉健硕,阳光可爱,很讨女生喜欢的那种。上高中时我们坐得不远,他经常在上课时趁老师不备,隔着同学将小纸条塞给我,我偷偷打开一看,都是他收集或自创的各种笑话,逗我开心是他当时能给与我的最好礼物,使我在繁重的学习任务中总能有轻松一刻。
回国的第三天,时差反应稍有好转,我拨通了他家的电话,等着给他个惊喜。嘟----电话接通。’’喂?’’里面是一位中年妇女疲惫的声音。我猜是他妈妈,于是很有礼貌地问:“阿姨您好,我是David高中同学,他在么?”“呃,他。。。在医院。“啊?病了啊,我能去看望他么?”“可是。。。他不想见人。” “阿姨,我一直在法国留学,很久没见他了,麻烦您给我医院地址吧,我呆一会儿就走。”“哦,我知道你是谁了,等等,我马上给你地址,你赶紧去吧,越快越好!”“我下午就去!谢谢阿姨。”我记下了地址,挂了这个有点莫名其妙的电话,心想,这家伙,不说给我接风,怎么还住上院了。
下午时分,我提着水果和在巴黎买的小铁塔纪念品来到医院,在住院区走廊,我望着一个个进进出出的白大褂和竖条病服,突然有种眩晕感。我才意识到,至此25岁,我从未到医院探视过谁,该说什么,该注意什么,我的人生经历中这部分完全是空白的。算了,看望同学,哪儿那么复杂,今天随便聊聊,等出了院再好好叙叙旧吧。
向护士打听了David病房号码,我径直来到门前,理了下头发,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天,哪个是他啊?惨白的房间里或躺或坐着8个病人,年龄各不相同,一个个没精打采。有家属陪着聊天的,有自己削水果的,有看报纸的,有接电话的。。。
带着窘态我边走边认。突然间,我发现最里边靠窗的床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大男孩,眼睛无神地望着窗外,嘴角紧闭。我心里一惊,瞬间感到一丝凉气顺着后背窜上了头顶。“David!”我轻声喊了一下,他猛然侧过脸,怔住了。我也怔住了。
他的模样完全变了,或者干脆说,他已经瘦得脱相了。我保持着镇静,微笑地看着他,顺势坐在了旁边的家属位子上。“惊不惊喜?听说你病了,我特意从国外赶来的!”“天哪,你真的来了!是回国休假吧?老天对我真好,我还以为今生见不到你了。”“说什么呢!出了院罚你请我冰镇啤酒加烤肉。”我嗔怪于他的口无遮拦,但又隐隐觉得,他的每个字都出自心底。
“酒?我就是栽在这个上面了,太后悔了。你不觉得来肝病病房看望我特奇怪么?”“啊?我。。。都没看望过病人。也没想那么多。” “好吧,从今天起你就长大了。”我们就这样,东扯西聊地从高中到大学,再到毕业后的各自经历一一回顾了一下。我并没有具体问他的病情。原因很简单,我只是认为,那样他会不开心。
我们说着,乐着,他的精神比开始时好转了许多许多,仿佛马上就能爬起来像以前一样带着我去操场飞奔。我们又说起了班上同学。他突然话锋一转,“知道么,上个月,我把高中同学全叫来了,我包了一个歌厅,好好地热闹了一次,最后一次了,为我送行,只有你缺席。” “你看你,以前不是给我传纸条编笑话,就是跟男同学胡诌乱喷,一点没变。”他苦笑了一下,继续说,“但是,后来我把聚会的照片胶卷送去冲洗,居然因为技术问题一张都没出来,可能是天意吧,让我把一切美好全部留在心里。”我无言以对了。
我实在找不到什么话可以安慰眼前这个让我把爱恋放在心里多年的大男孩。同时也无法分辨他说的那些告别的话是因为对病的恐惧还是什么。我们都只有25岁啊,怎么就开始触碰生死了,不至于吧。 我的初恋男孩身体一直很好的啊。
正琢磨着,他突然说:“我心里发热,想喝冰镇奶昔,医院对面有个麦当劳,你能帮我买一杯么?”“嘿!你还犯馋了你,我本想回国先敲诈你一顿两顿的呢。行,等着!我马上回来。”我下了楼到医院对面的麦当劳买了他最爱的香草奶昔。
回到病房走廊处,我突然有点犹豫,哎呀,这个能不能给病人吃呀,我找到了一个护士上前询问。护士叹了口气说,“给他啊,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哦反正说可以了,那就吃吧。我又进入病房,递给他奶昔,他开心地喝了一口,说:“记得吧,你人生中第一次踏进麦当劳,是跟我去的。”我笑着点点头,很欣慰他没忘记我们的初恋故事。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我看了看表,哟,都过了5个小时了!我得走了,我突然提出要拥抱一下,他欣然同意,我们抱得特别开心,但也抱得特别想哭。因为他太瘦太轻盈了,仿佛我稍微一松手,他就飞走了。恋爱时他的拥抱那么结实有力,可此时。。。
我指着小铁塔跟他说,“想我你就亲它吧!”他哈哈笑着说,“以前都是我逗你开心,现在你出了国了,嘴比我放得开了。真的谢谢你。其实,医院我是不让别的人来的。该见的人我都见了,我这几天一直这么躺着,总觉得不踏实,好像在等谁,现在我知道了,安心了。再见了。” 我假装不耐烦地说“又来了,好像再也见不到了似的。下个月你就25了啊,赶紧出院,等你请客!” 他笑了笑,没再说话。
我恍恍惚惚走在回家的路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在我年轻的人生经历里又找不出答案。
第二天上午,突然接到高中好闺蜜颖的电话。她先简单问候了一下,紧接着,语气凝重地说,我必须跟你说件事,你要有思想准备。我连连催促,“哎呀,我一会儿还要去串门,有话赶紧哒!” “David走了。” “啊!!!什么!你把话说得再清楚点。”“David去世了。” 我突然周身一阵发冷,颤抖着问:“你搞错了吧?我昨天陪了他5个小时呢。他精神很好的。” “我知道,他妈妈都告诉我了,可能他走之前就是在等你吧”“我。。。可是。。。”
瞬间,我一句整话也说不下去了,哽咽地不行,眼泪夺眶而出。闺蜜在电话那头陪着我哽咽,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明天一起送送吧。”我依然说不出话,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挂掉电话。
转天,我和那些在胶卷上消失的同学们重聚在一起,在殡仪馆送别David, 我们看着他的遗体,回想着他当年的模样,那青春的脸在一点点模糊,那健硕的身体在一点点转身离去。
从那一天起,我们都长大了。我们也慢慢懂得了更多生活道理和常识:肝癌会不顾年龄地找到那些嗜酒的人们头上。晚期病人往往要忍受着极大的疼痛以及因肝细胞受损、营养代谢吸收障碍而瘦到皮包骨头。有一种生命终点之前的突然间精神大好叫做回光返照。有一种突然烧心想吃冰,叫做灯芯将残。
初恋之殇,刻骨铭心。这一段往事过去了整整20年,今天,我是第一次写出来,现在想起,依然心痛。或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吧。人生底色是悲凉,我们健在的人应该努力活出健康、活出色彩、活出味道。朋友,共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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