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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平生识得的第一只雀儿,便是在园子里,从父亲的大手中小心翼翼接过羽翼未丰的小家伙,轻轻地吻了一下那嫩黄的小喙,那双明亮有神的小眼睛里满是惊恐而羞涩地挣脱开飞了去,扑楞着翅膀没入我身后那片彼时感觉是那么参差巍峨的森林。那片林子呈带状,自西往东,依着水渠衍生,像一道屏障将村子和田野隔开,几条路从村子里伸出来,连着田间阡陌,连着数里外的渡口和外面的世界。说起来园子是颇有些来历的,先民们因了各种原因来到这个四面环山,一水中流的山坳里傍水而居,繁衍生息,为躲避洪水,人们在高出水面许多的地方居住,耕作,于村外筑了二十多里长的河堤。清中末期,先辈们在上游建坝,沿着河堤开挖沟渠,置了几部水车,车水灌溉高处田地。河堤内因为土地肥沃灌溉便利的缘故,不知什么时候便成了村民们的后花园,人们在那里种植各种水果蔬菜,生产的冬果和香水梨等曾在很长时间里一度扬名千里,作为经济作物搭乘羊皮筏子远销宁夏内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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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苍狗,沧海桑田,河水一再退却,所经之地,尽成良田,园子却依旧被水渠揽在怀里,每逢春至,园子里的的果树们次第花开,粉的,红的,白的,灼灼夭夭,风一吹,又漫天下起花雨来,洋洋洒洒,没入泥土里做了肥料,开得也谢得最早的当属杏花了,到了暮春,不等其他果树还沉浸在春天的气息之中,杏花凋落的枝头,早早的长满了碧绿的果实。少年顾不得口水直流,摘下一枚,轻轻用牙齿啃掉果肉,然后砸开杏核,取出杏仁剥开,煞有介事地说我这个是公的,你那是母的,争得无趣了,折根柳枝,截取一段比较光滑没枝节的双手使劲搓,然后咬住削去树皮的地方收紧使劲抽去木筋,用小刀将柳枝的一端刮薄了,用牙咬平,鼓圆了腮帮子使劲一吹,呜呜啦啦的春笛声,便在园子和田野里回荡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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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子里种的最多的是粗壮却温顺,弓着身腰,老太太都能够爬上去的老梨树,好多棵需要大人们拉了手围起来才能量出他们的腰围,还有相对于梨树的老态龙钟显得似乎有些矜持的苹果树,挺直了身板,枝丫平伸,丰收时节,喜人的果实在稀疏的叶子里实在藏不住,纷纷红着脸露出身子来,馋的一群小野猫们垂涎三尺,却又惧怕拴在树底下的大狗,远远地望着,抓心挠肺,着实令人好笑。于是乎彼时我幼小的心灵里,对为什么自家的园子地里种的不是梨树或者苹果树,哪怕是那种吃一嘴满嘴是毛的桃树也行,却种了几颗白杨树在那里和芸芸众生比身高感到莫名其妙。最不讨喜的估计就属核桃树了,树底下一颗颗小脑袋仰成了九十度,围着看大孩子呼哧呼哧在光皮滑溜的青灰色树干上磨蹭了很久才爬上枝丫,在上面汗落如雨,等到喘过气来,抓住树枝狠狠地摇动,青皮的核桃,如流星般坠落,树底下一片慌乱,偏有那反应不急的,被砸着脑袋起了包,嚎啕大哭,惊得正在给幼雏喂食的莺雀们扑棱棱的,拍打着树叶,窜入了云霄。树上的见惹了祸,遥遥地喊道:“别哭了,等会我领你吃神不知(一种夏季成熟的水果)去,再哭不带你去了~~~”这句喊,威胁夹着诱惑,果真见了效,那树下哭着的即刻止了声,抽搭着鼻子,仰头回应道:“你骗人,我回去告诉妈妈说你偷别人家桃子”“骗你是驴”,兄弟二人这厢你来我往展开谈判,那壁厢一声惊天雷动,从园子外边传来:“猪娃狗娃,我把你两个坏怂,还不赶紧回家?信不信把你两个的皮给你揭了!”一时间孩子们慌了神,树上的哧溜地滑下树来,拉着小的向林子外面跑去,边走边从兜里掏出一个核桃树枝做的小烟斗递给小的,嘱咐道:“回去问起来就说你脑门上的包是不小心碰的,”小的“嗯”了一声算是应了,大的记起了什么,回头朝树底下的伙伴喊道“给我留些核桃。”留在林子里的孩子们有几声没几声的应了,快速瓜分完果实,纷纷向园子外面跑去,唯恐跑的慢了,被自家家长在园子出口给逮住,少不得屁股上得挨几下树枝,在那树枝的杀伤力面前,电视里演的降龙十八掌什么的都不过是花拳绣腿。他们出了园子,蹦跳着走在回家的路上,身后的那个多彩多姿的世界,渐渐远去,逐渐消失在曾经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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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开始,园子里的果树纷纷被砍去,或者病枯,留下几棵干枯的大半截,任凭风雨销蚀。像一具具暴晒的骸骨做成的墓碑,成为一个美丽世界消亡后,留给后来者凭吊的丰碑。
再见,我儿时的天堂,再见,从我手中飞走的那只雀儿,以及它翅尖上沾染的柔美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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