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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和鲁尔夫的叙述,虚假的从容镇定掩映着充满象征意味的话语。它闪烁飘忽,似是而非,隐约可辨的内在逻辑,细思又矛盾重重,茫然难解。阅读他们,我一度手足无措。
这种文体风格有独特的气质,像梦呓或喁喁自语,似乎一本正经地说着一派胡言。但它自有词汇、语法和复杂内涵构成的语言逻辑,驾驭起来并不容易。卡夫卡和鲁尔福是精于此道的经典作家,马尔克斯、博尔赫斯和纳博科夫也不落下风。它的源头开创者,应该追溯到法国象征派诗人吧,那些迷醉中的醒者,隐喻的歌手,波特莱尔,马拉美,兰波,作家罗布格里耶。同期印象派画家的绘画语言也表现出了这种梦呓特征,如莫奈、梵高、高更。当代著名作家喜爱这种话语体系的大有人在,比如写了冈底斯系列的马原。
这种叙述方式来自背负使命感的深邃灵魂。孤独的思辩者,不擅与现实世界流畅沟通的人。他们在阴暗的角落里,独语着不被理解的失落的主观感受。它有独特的心理语境,凄凉,潮湿,昏暗,落寞。他们通过说话来祛除这些阴暗,他们需要说出来,在饥寒交迫中,在寂寞孤独中,在失落焦虑中,以说话争取阳光,厘清道路。也许这是另外一种生存状态的清醒,清醒地非常可怕,和世间的逻辑大不相同。
卡夫卡藏在昏黄的灯下,生怕鹰隼一样的父亲发现他在写作。他偷偷摸摸地疯狂地写,大脑高速运转着,他的笔赶不上思想的速度,来不及记录头脑中涌现的精彩。他必须尽快地写出这些,好像不小心就会跳走,找不到痕迹。他像挖到了金矿,兴奋的有些癫狂,心醉神迷,神魂颠倒。他来不及理会语法,管不了词语,飞快的短句子像狂风暴雨,像一把把飞刀,令他目不暇接。
这些含义丰富的思想碎片奇怪地连贯着,像一串串纷至沓来的画面。他按照自己头脑中那些画写作,连环画飞来飞去杂乱无章地排列的,有时又整齐有序。他飞快地记录,跌跌撞撞,气喘咻咻,拼命抓取飘忽的画面。一旦追上了,他发现已经写完了,什么也没有了,他紧张害怕。像是睡梦中偷到了珠宝,并不知道如何盗取的,也不能退回梦中,回溯事情的原委。他还没理清故事的逻辑,故事已经自成一体。他无法修改,好比梦游修了一座古怪的城堡,醒来时看见歪歪扭扭不合章法,但是不知道如何修正。读者也会觉得奇丽巍峨,却不懂从哪里看,努力去看,却只发现了支离破碎。
胡安鲁尔福是怎样叙述的?他像在梦游中抓住一个话题反复叙说,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飘渺不定,没有准数,似乎哪种说法都有道理。他找不到话题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但是他还是一本正经地说,因为他自己觉得是正经的。那些话题和梦境缠绕着,他也有点迷糊了,问见到的人,邻人也不能给出正常解释。于是他变换了场景,再问不相干的人,又得到另外的答案,他被弄得更加糊涂。但是这些话题都没有放弃,它们继续缠绕在一起,慢慢地变化成了另外的话题。他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这个新生的话题,当做原来话题的答案或者延伸,继续说下去。
醉客偶然听见别人一句无关痛痒的话,就开始大做文章,发飙,钻牛角尖,各种思辩,各种阐述,翻来覆去。他的思维也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紧紧抓住但没法聚焦,极力聚焦但焦点有点飘忽。他开始叙说,支离破碎,飘忽不定,滔滔不绝。当然这不是我想论述的那种叙述方式。卡夫卡和鲁尔福的叙说,并不是醉客式的,而像醉拳,看不出路数,好似古怪奇突,但自有清奇章法,而且十分严谨,绵绵不断,环环相扣。达不到这种境界,就会漏洞百出,自己打伤自己。
这种话语体系难度极高,是文本叙述的最高境界。外表闲言碎语,无足轻重,内在却充满无穷张力。看似平淡无奇,实际高不可攀。
这种叙说不像来自人间,但也不来自天堂。他来自黑暗的地狱梦境,黑暗、压抑、焦虑、恐惧、克制。它故做镇定,故作玄妙,却掩饰不住恐惧。它代表了我们内心深处的一个黑暗区域,一个黑点,你揪住它想挖出来,但它拼命扭动挣扎,自顾自地喋喋不休。你没法制住它,它是兴奋的,狂热的,严谨的,逻辑的,充满了灼热的诉说愿望。它看似胡搅蛮缠,但它按照一定的思辩逻辑叙说,滔滔不绝。
它是另外一种话语,从另外一种世界来。你无法解读,但是你可以记录,忠诚地记录,那就足够了。别怕。他自有逻辑,虽然你不懂,但不代表它的荒诞没有意义。
其实我也在记录一种自内心深处流淌出来的想法。来不及细想什么,我信任我的思维,它是健康的理性的,不必去干涉它,让它去说心里深藏的想法,自己开头然后结束。我是一个速记员,它不停地说,我不停地记。我找到这份工作,安静,忙碌,但不动脑子。它满意我的工作,我善于倾听,顺从忠诚。它觉得这是最好的,他需要一个听众,不打断他。
它的思路不会断裂。它在风中修补着一张蜘蛛网,蜘蛛网在风中飘飞着,它知道该修哪里,哪里是完好的。它不喜欢好不容易修理了,却发现错了,不知道从哪里重新做起。它不需要茫然,只需要一个容易抓住的点,作为开始,它有清晰的坚强的逻辑,懂得什么时候完美地结束。
这种似是而非的叙述,就像闭上眼睛,看到了光点。闭上眼并不意味着漆黑,前面有个光点呢,或者一束光,你就跟着走,那光有自己的逻辑,有自己的目标方向。虽然你没有方向感,但是别怕,你要相信它是对的。你没有直觉,没有怀疑,没有犹豫,很快你就感觉走对了,这就是你要找的正确的路和正确的走路方式。
解读卡夫卡和鲁尔夫这样的文学大师,需要丰富的学识和深邃的智慧,我并不拥有。我只是沉醉在他们的叙述中,像汤汤大河上一片轻飘飘不知所措的羽毛,顺流而下,随它们颠簸,跟随它们远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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