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中树

一日，同事看到我在登记表上的签名，赞赏十分，央我推荐一本字帖。我报了田英章的名号，心中却旋即浮现出学生时代的一桩往事，我在课间伏首临摹你作业本上的笔迹，如此算来，我当是师承于你。

你比我早慧，已写得一手好字，虽是弱质，但挥翰临池，如青松刚劲，笔划工整，似乾坤有序。即使在书写上小有所成，仍孜孜以求，闲暇无事常备着草稿纸练习。翻开试卷中印刷的文字，亦能见到你随手誊录的痕迹。在零用颇为捉襟见肘的中学生涯里，未购买字帖参考，我曾效仿你抄缮试题，由此掌握到一套独到的练字方法。

我在你身边获益良多，涵盖其他方面。你热爱文学，在我沉迷于郭敬明之流，终日肤浅地抒发伤春悲秋的胸臆之时，你漂亮的笔记本上已经出现了简桢、黄碧云的班马文章，当我第一次读到，“山林不向四季起誓，荣枯随缘；海洋不需对沙岸承诺，遇合尽兴，”等等……璧坐玑驰，我的惊讶欣喜不异于在劳碌的世间行走，偶遇一处清亮的水泽，掬起一捧，如饥似渴，从此在写作上日益精进。你常听的歌手有王菲、张悬，这些都无一不影响着我后来的审美方向。

同窗三年，结伴而行，青春荒诞，我们携手创造过许多啼笑皆非的记忆。上课互传纸条，下课一起轧操场，冬夏寒暑，从枝叶青青到落英缤纷。时光仿佛恒河沙数，任我们挥霍不尽。从前年轻贪嘴，几个伙伴聚首分享零食，常吃一种小包装的腌好的鹌鹑蛋，总是你不厌其烦一颗颗剥干净喂到我们嘴里，顺势流下的卤汁将你的指甲浸染得乌黑，仿佛你是灶前操劳的村妇。长大的我受回忆驱使再去买过一包，却怎么都尝不出当年的滋味。

高考结束后需在电脑上填报志愿，险过三本学院分数线的我不谙操作且已无心学问，于是将这一重任交代给你，只叮嘱你随意填个专业足够交差即可，大概我们之间的情谊就是可以把信任之类的庄严词汇托付在谈笑间。你不负所望，录取通知书送来时，我南下打工，你收拾行囊继续升学。这是你的未来与我的未来之间的分水岭，当我偶然翻阅你朋友圈中的风月无边，才意识到一脉山川将我们隔得这么远，彩笺尺素，水阔无处。

你曾预言过我会是几个伙伴中最早成婚的一个。或许你早已看出我胸无大志，这是你我最大的不同，你对爱情始终讳莫如深。你也开玩笑道，“若是你有朝成名，千万不要写我。”结果是我碌碌无为，时至今日，还要谈你。

当年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如今郑重其事地回忆，言犹在耳。我们毕业却将近九年，见面渐寥寥可数。你像脱笼之鹄，飞翔于自在的原野，很多年也不回老家来。而我是坐井观天的青蛙，耽于一小方的天地。是自己也未积极推进过，担忧我们已不复昔日的亲密，面面相觑。我以为我们应是最合拍，但言语总热络不起来。

我已近而立之年，在处事之上仍未显得成熟。我不知道从前就比我优秀的你，在面对人情世故以及聚散离合之时是否更加游刃有余。而我不管过了多少的时光，还总是遗憾。我后来也遇到过一些人，她们有的像你，有的跟你相反，我努力过创造新的交际，却发现不在那般赤诚的岁月里，很难再获得清澈的友情。你懂我的优柔寡断，当我在怀念你的时候，其实真正怀念的是那一场青春的故事。

是的，我看过很多晦涩的文艺片，导演都把视角投向青春，因为唯有青春容许虚妄、不可理喻、异想天开，而成年后的我们则是战战兢兢地在人世间站立，于是我终此一生都无法走出青春的窠臼。

只好叹一句，故人笑比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