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矫牙》
李芽倾斜着铅笔,努力来回涂着,涂了大半张纸。
她小心翼翼伸出拇指在上面蹭了蹭,又蹭了蹭,把指腹抹得漆黑,回头没瞧见队友,便把剩余九个指头也涂上了铅。她挥舞着双手,探着小脑袋,等同桌取胶布回来。
这节实践课的任务是拓印,印树叶脉络,印硬币国徽,印……自己的指纹。
孩子们两两一组,都在操场上完成并交上了作业。户外课的精髓是全班几十个人一块儿呼吸新鲜空气、大声笑闹,呼呼浊气,也提提精神。五点放学的时候,父母们看到的将会是元气满满的掌中宝。老师也趁机清净一会,吹着小风放学倒计时。
但李芽等到下课都没等到同桌拿胶布回来印手印,她有点儿着急。老师并没有数作业纸的张数,下课铃一响就推着那辆老凤凰自行车走了。
蔺若燕不太喜欢李芽,和她做同桌只是因为俩人有相似的矮个子,被安排在了第一排。
虽然都是小个子女娃,李芽明显比蔺若燕要好看得多。蔺若燕虽然骨架更小,但五官生得紧凑,细看不得。但蔺若燕觉得李芽又矮又胖,却更受人欢迎,不由得就心生愤懑。
李芽的成绩蛮好的,但是她一根筋。所以蔺若燕去教室拿胶布,要她等一会儿,她就一直等着,等到操场没人了,她也没动一动。李芽想,如果她去教室找阿燕,和阿燕走岔道就坏了。而且俩人住在学校附近,每天都一起走回去。
于是那天晚上,李芽妈妈没等到她回家,着急上火,后来到学校找她,把睡在操场边儿上的李芽一巴掌给呼醒了。
第二天因为没交上作业,她又被罚站了。
李芽站在走廊窗户前,抠了抠墙皮,苦恼于每天早晨都要被逼着吃下一个鸡蛋。
初二那个暑假,蔺若燕忽然拔高,突破了一米六五,有了一个接近一米七的好身材。李芽在隔壁班,踮踮脚刚好一米六。不幸的是,李芽换恒牙的时候,莫名其妙多长了一颗虎牙,很是突兀地生长在牙床上,一笑就露了出来。虽然她依然五官清丽,但这颗多余的牙,在她微笑的时候突然出现,总是令别人停顿一下,许是会使人感到轻微不适。
蔺若燕和李芽住在同一个小区,父母也都在这所中学任职,因为老师在孩子们眼里十分可怕又需要敬重,所以时常出现在办公室的两个女孩也得到了光环加成。甚至考试批卷的时候,她俩以及其他几个教师子女可以批阅选择题,并且帮忙加分整理,可以第一时间拿到成绩单,分享给朋友们,因此在各自的班级,两人都人缘极佳。
初四那年学校转来一个男生,来自大城市,但成绩一塌糊涂,是老师的重点关注对象。蔺若燕对这个转学生很感兴趣,每天放学都要跑到楼上去看他一眼。倒也不是这个男生长得多好看,只是蔺若燕觉得,转学生在书里面是一个很神奇的存在,这个小城只有这一个中学,很少会有转学生,所以十分新奇,也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你原先在哪读书呀?你多高呀?你为什么转学呀?你要考哪个高中呀?
以及,你有没有女朋友呀?
李芽知道阿燕精力异常旺盛,并且不喜欢带她玩。她自知乖乖女这个标签会一直伴她长大,也没想过要去做学习功课以外的事情。其实并非李芽心中有规矩,只是她对什么都不太感兴趣,每天完成师长的安排,早睡早起,锻炼身体,这样过着没什么不好。
所以当她知道阿燕辍学和一个男孩去南方打工的时候,正在缓慢地做广播体操中的扩胸运动——这体操她每天早晨起床、晚上上床前都要做的。
妈妈给她端来一杯热牛奶,跟她说:“实在没想到阿燕居然堕落成这样,你还记得小时候她争强好胜、什么都要高你一头才罢休吗?”
李芽默了默,想起小时候阿燕总爱欺负她,但有好吃的也会一边炫耀一边分多半给她。她以前很喜欢和阿燕一起玩儿,她觉得阿燕虽然看起来面相有点凶,但其实挺可爱的,活泼爱闹,还有一肚子的点子。与她一起去打工的男生,并不是当年那个转学生,虽然蔺若燕追求了他好长时间,也成功了,但高中男生回到了他来的地方,没有手机的阿燕无法与他保持联系,高一开学一个月,俩人就分手了。
李芽从楼梯口扒着头,看见那个转学生按住阿燕,推她到墙角,又亲又咬。她是在窗户中看到他来找阿燕,表情不耐,有点担心,所以跟老师借口说上厕所,偷偷跟了出来。
穿着潮流服饰的男孩把阿燕的衣服撩起来了,他低下头……
李芽睁大了眼睛,转身跑回了教室。
第二天听阿燕说,她恢复单身了。她说她有了一个小跟班,长得也还不错。
蔺若燕的成绩退步了,但知道的人不多。高中和初中不一样,她俩没有了特权,并不是很有存在感,李芽没什么朋友,暗地里对阿燕很是上心,知道她每次月考都会跌不少名次,偶尔提起此事,阿燕都会打岔,十分欢快地讲她的新男友。
虽然她辍学了,但李芽觉得阿燕这么厉害,肯定会挣大钱过上好日子。
而且,如果能得到这样共患难的真情,经历一点坎坷也没什么的。
李芽爸爸在她大二那年成了学校的副校长,从教学一线退了下来,不再给人洗脑般地讲政治课。而李芽妈妈依然是带着四个班级的历史老师,通常副科老师当不了班主任,她也无法像丈夫一样,从一个政治老师开始节节高升,身居要位。
李芽喜欢语文,也挺喜欢历史。但妈妈说,主课老师才能当班主任,更受人重视、尊重;理科老师才能给学生加小灶,挣个外快。她这二十年总在抱怨自己所教的学科没有地位,也没有学生偏爱,教师节和圣诞节同事拿着学生的礼物表示满足时,她双手空空,心中不虞。是以她在家经常发脾气,李芽深受其害。
因此各科成绩都很平均但不突出的李芽,看到妈妈为她填了理科班申请表,没有发表异议。后来顺理成章进了师范,学习数学专业。
她班里女生较少,基本上同学们内部自销,一入学就都快速成双成对。
李芽却没有。不是她对爱情没有想法,只是没有人对她有想法。她现在不踮脚也到一米六了,五官也依旧好看,当然,那颗不美观的牙齿,也牢牢地扎根在她嘴巴里。
她照了照镜子,不是很想去医院把那颗丑陋却健康的牙齿拔掉。不是怕疼,只是有点舍不得。这颗牙挺好玩的,她经常偷偷用舌头舔着玩儿,刺刺痒痒的。
这一拖就是四五年。
她毕业回到高中母校当老师了,还没有拔掉这颗牙。她甚至觉得,这颗牙白白胖胖的,还有点可爱。年纪大了,也没那么在意外表了,爱情嘛,本来也不是个肤浅的东西。
二十三岁的李芽不晓得爱情是个什么东西。
她见过爱情,她现在还记得高中时代阿燕白嫩的胸脯,还记得三年前裸婚的阿燕那幸福的表情。
工作使她没有空暇顾及其他,她是一个非常负责任的数学老师。平日里除了备课写教案,就是搬着小板凳去听老教师的课,观摩记录整理。就如母亲所愿,她也带了几个学生,周末的时候加加班,象征性收一点点学费,虽然年轻,但口碑极好。
她还与父母生活在一起,仿佛读书时代仍然没有结束,她白天在学校待一天,晚上回来伏案书写到深夜,睡前喝一杯热牛奶,只是不再做广播体操。
阿燕也很少和她联系了,或许是正忙碌于哄孩子和养家糊口。
蔺若燕牵着四岁的大儿子,抱着两岁的小女儿,参加发小李芽的婚礼了。
她很惊讶李芽毕业工作一年就嫁了出去。
新郎十分气派,比她谈过的所有男朋友都俊。阿燕啧啧一声,把刚化好妆的李芽拉到一边,问她:“你从哪儿找到这样的好男人?模样可真不错!”
李芽看了看手腕上的链表,还有一个小时上轿,不着急,便把这短短几个月的事情细细与阿燕道来。
“我爸给他面试的时候,就因为他模样好看,所以给了最高分。他……他还行吧,带了两个班,教语文,平均分在年级不是第一,但也算靠前。但他教的是初中,我在高中,不过离得不是很远,我有时候……”说到这她看见了一脸无奈表情的阿燕,就住了嘴。
“我要听罗曼史!他的书教得好不好我一点也不感兴趣!”
李芽咬了咬唇,说,我爸经常叫他来我家吃饭——
他用我的笔和本子写了一首诗。
“两处斜晖,一场新雨,乾坤正好。翠碧清澄,菱歌婉转,暝色风袅袅。紫蝶沾露,芳馨飘处,唧唧燕语声悄。凭栏意,他年时候,滋味几人知晓?
夜中辗转,笺书尺素,依旧梦魂萦绕。短浸兰芽,初临流水,杯酒说年少。寻思迢递,新醅绿蚁,醉了谁遣青鸟?心中事,风骚最是,鸥恋芽草。”
“他叫齐鸥。”
她知道爸爸存的什么心思,但没有拒绝。因为这个男人十分温和,据说从来不与人争执,性子好得很,她喜欢这样的人。而且他确确实实十分好看,是爸爸精挑细选的女婿候选人,她挑不出什么不满。
所以这首诗她留下来了,没有从本子上撕掉。
有时候盯着最后四个字发呆,回过神,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
既然他写了这样的话给她,想必也是喜欢她的,她有些欢喜。下次见面的时候,便试探着,把人约去了电影院,他们看的是一个美国动漫,主角滑稽得很,丑萌丑萌的,电影足足两个小时十分钟的时长,她很开心。
后来便像其他情侣一样,谈了阵子恋爱,见了家长,定了婚期,找了婚庆,就结婚了。
她从小乖巧体贴,也很容易满足。二十五岁前找到了终身伴侣,她很开心;齐鸥人很好,对她也很好,她真的很开心。
她二十九岁的时候,才生了女儿小汀,带完那届毕业生,她就不再当班主任了。虽然妈妈会帮忙带孩子,但她还是把重心放在了小汀身上。
齐鸥在初中教了几年书,空暇很多,一直没有放弃学习,考公务员考到了沿海的一所城市。他想带李芽一起走,但是李芽工作无法调动,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失去自己擅长的工作,这让她觉得不妥。
“小汀还不到一岁,正是需要照顾的时候,我们卖掉家里的房子,到新地方找个合适地段付首付,我来还贷款,卖房剩下的钱你收着,暂时就不需要工作了。”
丈夫的话也不无道理。李芽摸了摸女儿的脸蛋,又揉了揉齐鸥的脑袋,说,行,都行,你去哪我们娘俩就去哪。
他们的新家靠近海边,齐鸥兴致勃勃,每天晚上都要抱着女儿,拉着她去海边散步。其实李芽从小对海没有什么特殊的情怀,她更偏爱厚重的大山,海让她有一种不真实感、危险感。
但是海确实很美,丈夫也很英俊,女儿更是乖巧,日子非常美好。
从前在家乡的时候,李芽工作任务繁重,做饭这类事情都是齐鸥负责,他烧得一手好菜。如今李芽刚刚开始掌勺,技艺还不娴熟,但她也体会到了为心爱之人洗手作羹汤的幸福,平日里哄睡了女儿,就打扫一下卫生,摆弄一下种在阳台上的花花草草。
丈夫的工作刚刚步入正轨,作为新人,要做的事儿又多又琐碎,几乎每天在外与同事朋友吃饭,回来之后还有文件要写,这让她有些心疼。
心灵手巧的她学会了做很多花样甜点,每天夜里都给齐鸥加餐,想把他喂得白白胖胖。但想到男人发福就变油腻,她又不太忍心把丈夫俊俏形象给毁了,只好小心翼翼地控制糖的用量,并不因此停止为爱人做爱心夜宵这一有趣的活动。
齐鸥脾气温和,从来不惹李芽生气,他无论工作多不顺心,回家都不会把这份情绪带给妻女。
日子重复着过,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这家男女主人的笑脸从来没有变过。
齐汀六岁上小学。那天她牵着爸爸妈妈的手,半夜排队去报名,睡在了爸爸怀里,迷迷糊糊中听见妈妈对爸爸说,我爱你,她还说,我爱小汀。她记不清爸爸说了什么,但她觉得自己的爸爸妈妈都很温柔,其他小朋友都羡慕她家温馨有爱。她马上要读小学,会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
小汀的七岁生日礼物有点昂贵,并且她不是很喜欢——爸爸给了她一辆很漂亮的新车子的钥匙,她有点懵,但还是说了句谢谢爸爸。
李芽也有点懵,她坐在床沿上,镇静地理顺自己的思路。
好像最近生活没有什么变化,这些年以来,男人升职加薪,女人持家有道,孩子聪明懂事,甚至前些日子,一家人还商量着暑假的时候去找个景色优美的地儿旅个游……
齐鸥推了推桌子上的离婚协议书,说:“财产都归你,我什么都不要。”
李芽就问道:“小汀呢?”
“我也不要。”
“因为怕她后妈虐待她吗?”李芽一点也不想哭,冷静分析道。
“不是。我辞职了。”齐鸥温润的面孔带了些严肃,停顿了会,似是在想应该如何解释:“芽,我觉得这样的工作和生活没有意义,我想出去看看。房产和车子给你们,我想一个人待一段时间。”
“那什么才有意义呢?我和女儿都不值得你留恋吗?”
李芽有点想不明白,这样美好的生活还有哪里让他不满。
齐鸥眉头紧锁,不知道该怎样说清楚自己的想法。
他前段时间遇到了一个风一般的女人,她化着浓郁的妆容,有着异于常人的风情,也掌控着昂贵的自由,不曾在繁杂的工作中消磨自己,不懈地追求内心向往的事物和感觉。
所以他的心蠢蠢欲动,他太累了。
他时常感到失落,但是又说不出是怎样的失落,从前觉得眼下的日子很好,但见过其他的活法之后,这种烦躁的感觉开始变本加厉。
他没有爱上那个女人,但是他不想继续这样的生活。
就像最初工作时他明白李校长的暗示,接受邀请去试探李芽,他觉得李芽体贴乖巧,和她在一起没有争吵也没有烦恼,他们可以经营好一个婚姻。但后来又觉得内心深处没有得到满足,有时看到妻子那颗扭曲的牙齿,觉得自己的人生也是不健康的。
就像当年妻子在高中教书兢兢业业,他在初中教书索然无味,所以举家来到了这所城市,但并没能改变什么。
可能大多数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有的人将就过完别人眼中幸福的一辈子,有的人就死在了追求的道路上。
他眼下就只想一个人远走高飞,不管不顾。
李芽虽然没有问明白事情的始末,但她知道眼下的形势和即将到来的后果:她的家没了。
房子归她了,贷款还没还完,她不关心齐鸥辞职以后用什么来还,反正她要回故乡了。
小汀很懂事,转学进了她上过的那个小学。
她记得小时候很乖也很傻,在那个操场被妈妈扇了一巴掌。
她还记得结婚前,在自己曾经教书的那个高中,齐鸥去接她下班,讲了个咬文爵字的笑话,却戳中了她的笑点,头一次在他面前大笑起来,但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一颗不美观的牙齿,立马捂住了嘴巴。齐鸥轻轻拿开她的手,说,这颗牙齿生在这儿,真是顽皮,但又让人怜爱。
当她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之后,这个高大英俊的前夫沉吟半晌,好心地告诉她:“有空你可以去拔掉那颗多余的牙……有时候它看起来有点怪,我觉得……”他没有坦白说出自己的感受,换了个说辞:“没有它你会更美丽,或许很快就能找到你未来的依靠。”
李芽隔着嘴唇摸了摸那颗牙齿,她不嫌弃它。但她自己随便找了一个医院,准备拔掉它了。
麻药过去的一瞬间,似乎嘴唇在疼,鼻孔也在疼,呼吸更是痛得不行。
在医院门口蹲下身子,她觉得自己脑壳抽痛,模模糊糊想着,拔掉它做什么呢?难道没有这颗牙,齐鸥就会一直爱她、陪她吗?
她矫掉这颗牙,是想矫正自己的人生。
但是她哪里做错了呢?
头越发疼起来,疼得要命。
她想给妈妈打电话来接她,但她嘴里咬着棉花,没法开口说话。
她也忘记妈妈已经年过花甲。
睡醒看见女儿站在床边看着她,李芽咧嘴笑了笑,还未出声,只听小汀说——
“妈妈!你真的是我妈妈吗?我妈妈这个地方还有一颗可爱的大牙齿!”
她一边说着,一边撩起上嘴唇,龇牙给李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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