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之光(上)

作者: 一溜风云 | 来源:发表于2022-12-20 09:55 被阅读0次

    1

    手机铃响,林岳抄起来扫了一眼,从我身上起来,下床,蛇滑动一般,悄无声息地走向卫生间。

    我用手肘支起上身,打量她精赤的后背。她的腰肢臃笨,臀部扁平下坠,大腿粗肥,肌肤看去显不出锦缎般的光滑柔亮,而是略显暗淡和粗糙。

    秦老师电授机宜,如其亲临。里面传来她干脆的应答:明白,知道,我会处理好的。我心生诧异,她如何能从如痴如狂滚烫肉欲中迅速冷却下来,切换到冷静的工作状态,如何能自如地对着镜中一丝不挂自己肃立地恭听BOSS的指示。

    人生何其荒诞!我目光从窗帘的缝隙隔着玻璃望着斜对面医院白色瓷砖剥落的墙体。心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念头,躺在冰冷停尸房的同事梁鸣知道我们在宾馆寻欢作乐会作何感想呢?一个小时之前,我们还在跟医生交涉如何处理他的尸体。

    一切莫名其妙发生了!我的大脑到现在还是一片空白。

    对我而言,许多事情就像公司内部系统流转过来的任务单,我只是负责把它们处理完了事。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悲哀。不知从何时起,我陷入了这种半麻木的状态,如果不是内心还藏着对公司期权、股权的期待,藏着公司上市便可能一夜暴富的渴望,大约只是一台上紧了发条的机器,不停的机械地转动着。

    来超智科技第五个年头了,这种疲倦感越来越强。

    秦老师总是告诫我们这些为数不多老员工,别做用久了的橡皮筋,松垮下来再上不了弦。

    他会随时更换新的。

    我挪了挪沉笨臃肿的身体,坐起来,脑袋靠在床头,从隆起的肚皮望下去,那话儿已经沉颓。耷拉下来,套子已经松弛了。

    四年没完没了的加班,大学时打球、跑步练就的匀称急健身材已经严重变形,剥光衣服后惨不忍睹。我很久没有运动了,包括和女人做爱,只在偶尔得暇时欲望闪过脑际,年轻的身体迅速有了反应,恨不得按着一个女的便就地解决。跳到竞争对手那边的程飞常揶揄我们说,你们这些光棍们最好退化到动物时期,有一段短暂的发情期,男男女女拉到一个地方,集中解决一下。就好似过去穷苦人家,年节放量大吃几顿肥肉。

    一周前,人事毫无预兆的宣布公司要团建了。几个老油条吃午饭凑一起胡扯,说是终于终可以放风了。公司上次团建还是在三年前。各部门也没有团建经费,就算组织吃喝自己掏钱,耽误工作谁能负责?

    程飞拉了一个由超智离职人员组成的微信群,据说比公司现有员工还多两倍,出游的风声传过去,群里充斥着各种风凉话,什么铁公鸡也拔回毛,什么给螺丝钉上油,什么再洗一次脑云云,又说是社交平台上有许多负面的评论传到投资人耳朵里了,故急需给外间一个稳定团结的假象。

    我历来被看作秦老师的两大嫡传弟子之一(另一个是林岳),所以程飞不余遗力地用找各种超智和秦老师负面材料来腐蚀动摇我。力图向别人证明被洗脑后中毒最深的那个也可以挽救。

    程飞是秦老师同门师弟,他们念博士时同事一师,他招我进公司,也是这门技术带我入门的师父。我无意间做了他们师兄弟斗争的棋子。

    两年前他被洗出局时,带走了半个研发部,也要带我走。那时,我负责技术产品部,他让我把梁鸣和其他几个能干的技术一起带走。我也不想跳来跳去从头开始,也搞不清楚高层之间的斗争谁是谁非,就峻拒了。

    秦老师对我的表现颇为赞许,不少他亲自主持的会议都破格让我列席,从此我被视作秦门弟子。林岳也时常对我耳提面命,传授一些辨别公司风向、领悟领导意图、驾驭下属的方略。我向来都是洗耳恭听,从来不敢以秦门弟子与她并列。

    她有三重身份,其一是秦老师在研究所带的研究生;其二是秦老师的小姨子;其三是最早创业的五个人之一,超智科技的原始股东。

    林岳负责市场部,上班只穿黑色或灰色的西装,白色衬衣,蹬着黑色的高跟皮鞋,昂首挺胸,目光锐利,疾步如飞,手下十几个女员工见她来了,神竦心惕,战战兢兢,常成批成批辞职。不过,她满不在乎,总能快速找到人填满,对外宣传、公关照样做得有声有色。

                2

    我从床头柜摸到烟,点上,抽着。

    频繁加班,咖啡和烟成了解乏提神、自我慰藉的必备良药。说是来草原游玩放松,一多半时间闷在宾馆处理售后那些急茬问题。抽了两口,觉得颇为疲乏,把头靠在床头,闭着眼睛盹了几秒。一睁眼,林岳已经悄无声息滑回来,将我手中的烟摘去,坐在床边的圈椅子。目光炽热地盯着我,一面缓缓地抽着烟,仿佛一只母狼望着自己的猎物。我蓦然一惊,下意识扯过被子掩住下身。

    她吃吃一笑,赤条条的身体颤悠着,瞧你紧张成这样,好像我要强暴你似的。放松点,做个爱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我们不过是合起来吃顿饭,我有锅,你有铲。她的手蛇一般滑进被窝,准确地擒住我家伙。

    我对这份突如其来的合伙饭无所适从,望着她白花花的肉体有些迷乱。

    她在公司找我谈事,在大厦的三楼空中花园,不知是为了表示笼络还是出于其他目的,拼排走着时,忽然伸手就挎着我的胳膊,我的手肘无意间触碰到她丰肥的胸部,触电似地往回抽,她若无其事地紧紧锁住。一通谈话下来,我额头见汗,忍不住大喘一口气。我很不习惯她特有的亲近方式,也丝毫没有动过上她的念头。

    公司男女背后称她为“绝灭”,有人甚至怀疑她性取向有问题。

    她今年大概三十二或三十三,我不知道。若精心打扮一下,颇有几分姿色。大约是长期熬夜之故,皮肤略显暗淡粗糙,面颊长着几粒雀斑;一对三角眼,两条又长又黑的眼袋,鼻梁高而鼻头尖,两片薄薄的嘴唇常抿着,加上这张不苟言笑的隆长脸,看去很有威势。

    我不记得进房间后就怎么就开始了。

    我将笔记本搁在茶几上,坐在圈椅上按她的指令抹擦死者梁鸣的痕迹。公司的微信群、内部系统、打卡记录、账号及相关数据。她不知怎地就除去了外面的西服,将身体紧紧贴在我背后,要吃这顿合伙饭。

    与其说是半推半就,不如说是顺从。

    这些年,习惯了服从和执行。仿佛一个经过长期训练的军人听到指令后的条件反射。刚进公司,秦老师就告诉我们,中层和基层员工所要做的除了执行还是执行。思考是高管和老板的事情,质疑就是动摇。实际上,我们也的确没有时间思考,每天的任务单接踵而至,常常熬到深夜才能勉强处理完。光项目上就拉了上百个微信群,扯皮的会、无聊的会没完没了。还要面试新员工,还要配合市场部宣传,还要去扒国外同类产品的资料加工来用…把吃饭拉屎的时间全部用上都没有一丝富裕。

    程飞走时点拨我,傻子,在超智,你如果学不会推卸责任就会活活累死。

    夜阑人静,我拖着疲倦的身体到路边等出租,望着清寒的夜空几颗星斗明灭闪烁。我不禁问自己,难道这就是秦老师所说的奋斗者看到的星空吗?这种日子我能熬到什么时候呢?

    3

    林岳猛地抽了一口烟,将烟蒂按在烟灰缸里。她将被子一掀,俯身将嘴里的烟喷到我脸上:傻子,锅已经热了,可以做饭了。她跳上来,骑在我身上。她的身体确实像一口滚烫的锅。她迫不及待的动起来,跨马驰骋,她似乎不太在意我的感受,眯着眼睛肆意的发出音量骇人的呻吟。我担心整个楼层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不知道她是否把我幻想作他人。很奇怪,我的灵与肉仿佛分离了,跟她做爱的似乎只是一个躯壳。我的灵魂升在空中,无动于衷的看着这一切,仿佛看着两个不相干的男女交欢,甚至只是两只发情的动物交配。

    前天一早,三辆大巴把公司一百三十多号人拉往坝上草原。大家绵羊一般乖顺,默默地靠在椅背上。年轻的女导游唾沫横飞地说了十几分钟,竭力想活跃下气氛,响应寥寥,也觉得索然无味,乐得找地方歇着了。

    梁鸣挨着我坐在中间位置,靠在椅背,不久便沉沉睡去了。九月要开投资人会议,秦老师让我们必须抢在之前赶出四款新产品来。日夜鏖战四十天,出来三款,测试还有一堆问题。秦老师对我们的进度极为不满,亲临我们部门开会,痛批我们混日子、磨洋工,滥竽充数。并说投资人会议之前开不了产品发布会,便将我们整个部门解散,养一群废物干什么!

    梁鸣虽是我的副手,负责的是另一条线——产品设计方向,三年前,他由秦老师亲自招进来的,被当作嫡系重点培养。他基本不上我汇报工作,秦老师亲自向他布置任务,林岳也常对他耳提面命。这种人事安排让我们彼此尴尬。他带的几个人有时难免流露出对我的不屑,他本人倒是谨慎,没有表露出来。只是跟我淡淡的,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不过,话又说话来,在超智谁跟谁谈不上有交情。秦老师最讨厌山头主义,不喜欢两个人走得近。我以为他有事跟我商量,不想他沾着椅子就着了。他每天夜里熬得比我还晚,两只眼睛布满血丝。到宾馆人事将我们分配到一间房。草草吃完午饭,我们都闷在房间里处理问题。五点多钟,我从窗口望着外面碧油油的草场,扭头冲他说:出去走走吧。

    他头也不回:你去吧。我这里还一堆bug呢!

    我走出草场,望着广袤无垠的草原,八月的凉风轻轻吹着,眼前的旅人欢声笑语。

    我忽然一怔了,我是谁,因何而来?

    一个牧民牵着几匹马向我兜售,骑马,骑马!一大圈一百块。我走到马前,由他扶着上去了,他跨马在前牵着缰绳,慢慢开跑。我在马上颠簸着,望着远处山坡几座座敖包,记在绳子上斑斓的彩条随风飞扬。身后一阵马蹄,有人娇呼连连,我扭头看时,正是林岳,骑着一匹小马,被前方领路的牧民牵得飞快。她两手紧紧的拽着马鞍,脸色吓得煞白,慢点,慢点,抬头看见我,便喊:承志,快来救我!

    我要死了,救救我!啊啊啊,她发出梦呓一般的呻吟,动作渐渐慢下来,最后浑身一颤,伏在我身上一动不动,汗珠淌到我身上。

    我这种疏离的状态让战斗持续了很久,还有余勇可贾,不过我没有主动进攻的欲望,也放弃挣扎。睁着眼睛呆看着白色的天花板。

    4

    昨天早饭后,大巴车要拉众人去别的景点。我和梁鸣都没上车,闷在房间内各干各的,中间我出门在宾馆周围转了转,他半天没动窝。午饭我喊他吃,他扬着苍白的脸对我说,一点食欲都没有。

    我从他眼神中读到了一种孤独感,我很想坐下来劝劝他。秦老师常跟我们说,每个人成长路上的难关越不过去,永远达不到上一层境界。

    这是他该扛的,正如我该扛我自己那份一样,我没再说什么就走出房间。

    林岳压得我胸闷气短,我轻轻地推了推她。她翻身躺在我身边,闭着眼睛,似乎还在回味:你知道吗?骑快马的感觉其实很好,刚开始很害怕,一旦克服恐惧,你就会感受到驰骋带来的巨大快感!

    我身体往上坐了坐:我让牵马的赶紧去追你,追上去就看你癫起来了,也不喊了!

    林岳也坐起来,低头望着我那活儿,还支棱着,笑道:你还没吃饱,歇一会再来一次。我不好说不好,也不好说好,默然不响。

    她伸手往那里摸了摸,笑道:身体很久没感觉这么爽了。仰脸望着我:我身材有点走样了吧。在大学我可是舞蹈队的,到现在还能劈横叉,说着她两腿一张,劈成一条直线,柔软度可见一斑。

    我咧嘴笑了笑:上大学追你的男生多了去吧。

    她目光闪烁,露出得意的表情:那当然!

                  5

    傍晚时分,我步出酒店,夕阳的余晖洒在草原上,抹上了一层金灿灿的色彩,我走到一个草坡上,望着如梦幻一般的景致,不觉双目流下泪来,像机器一般干活干得太久了,偶见一束花、一抹绿色也会感到喜悦。

    程飞说前沿大厦像一座监狱,超智科技尤像,秦老师就是监狱长,林岳之类就是狱卒。这种诋毁之语我从来都没有当一回事,不过一进大厦,顿感一股压抑。

    身上有点凉了,我踅回酒店,公司的大巴正好停到院子里,众人从车上下来,各个脸上才见了一些喜色,三三两两凑一起说说笑笑。我回到房间,梁鸣皱着眉头看我一眼,头发挠得蓬松,屋里烟雾滚滚。镜片后闪烁着迷茫的目光。我慌忙推开窗户,放烟雾出去。走到他身后,望着满屏的代码往上翻:他弓着背,几乎要伏在电脑上。

    我忍不住说:兄弟,别干了。四款产品发布真有这么重要吗?你我心里都清楚,这种程度的产品能上市吗?上了市能卖得动吗?

    他转过身来,仰脸看着我:可是…可是,秦老师要拿它跟投资人说话…不能到我这里拉后腿。他惨白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研发呢?销售呢?他们完成任务了吗?床头柜放着我的包,将烟掏出来点了,吸着。他们不照样玩得很开心。有人留意到我们两个还在房间加班吗?有人说一句宽慰的话吗?

    他听了不禁一怔,沉吟良久,吐出一句话:鲁哥,你说我们这样干下去值不值!

    我想这个疑问搁在他心里大概也有很长时间了,其实也搁在任何一个看似有望拿到期权的员工心里。大厂少数几个早期跟着老板创业的底层员工,起伏沉浮,始终跟紧,终得厚报的逆袭故事激励无数我和梁鸣这样的小角色。公司上市一夜身价暴涨的幻想让人血脉偾张,如说是梦想,这大约就是很多年轻的打工人的梦想。

    我不知道如何作答,抽了一阵烟,很久才憋出三个字:赌一把!我掐掉烟头,走过去拍了怕他肩膀:兄弟,走吧!,人终究不是机器,这样干下去你会死的。我们吃去喝点酒,夜里好好睡个觉吧。

    林岳下床坐在圈椅里,点着烟,右手两根瘦长的手指夹了,左手望着手机,白花花不着一缕。我有点困倦了,便拉了被子盖着身上,合上眼皮打盹。她右脚伸进被子时不时在我身上燎燎蹭蹭。

    哎!我们可能得在这个破地方呆上两三天。他父母才刚刚上车!她往我脸上喷了一口烟,又莞尔一笑:不过我们倒是可以赤城相见。她的脚伸到了我的两腿中间,擦来擦去:怎么又打不起精神来了。承志,你今年状态可不太对,明显呈现出疲态来了。秦老师一直把你当第二梯队来培养。跟你说吧,C轮今年进来,还会招很多人,你这个部门可能会扩大到五六十人。你会变得很有权势。

    我睁眼看着她,我管了一些人,但从来没有觉得有过什么权势。

    她在被窝里揣了我一脚,笑吟吟道:你要学会利用你的权势,向别人发号施令,下达指示。等你学会运用它了,你就会喜欢呆在公司!

    这几句话,她从来没教过我,也许此刻格外放松说秃噜了。也许是真把我当自己人看了。我不知道!

            6

    晚宴伙食终于好了不少,台面上四五种肉,鸡肉、羊肉、牛肉、鱼、看相虽不怎么样,不过,大家跑了一天就顾不得这么多了。出发前,行政人力从超市采购了酒水饮料,每桌一瓶三四十块的二锅头、一瓶大可乐、一瓶大雪碧。简陋的大厅内摆下十几桌,很是拥挤,梁鸣挨着我坐在中间位置。大厅内闹哄哄的,人群发出巨大嗡嗡嗡的声音。梁鸣抻着脖子往头桌望去。秦、吕、张、路、林五个人坐在桌子,显得很空,他们各个正襟危坐,一言不发。林岳不时站起来环视全场。创业初年,八仙过海,已经有三个出局了。

    众人饥肠辘辘,见台上很久没什么动静,有人等不得了,抄起筷子来菜吃,其他人见有带头的,也只顾吃将起来。我们这桌子也吃开了,阿峰把白酒开了,对我跟梁鸣说:鲁哥,梁哥,我们也开始吧! 梁鸣望着头席,摇摇头,再等等吧,秦老师他们还没动筷子呢。众人望着我 ,我摆摆手,开吧,吃饭就不讲规矩吧。大家听了高兴,倒酒倒饮料,筷子伸到菜碗里,叮叮当当动起来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导游出人意外地拿着话筒登台,宣布一个消息,说晚宴后公司额外安排了烤全羊,篝火晚会。这真是意外之喜,众人听了欢呼鼓掌。导游说下面请公司领导秦总给大家说几句。

    秦老师穿着黑色的皮夹克,蓝色的牛仔裤,大步流星登台。林岳带头鼓掌,十来个跟得比较快,其他人反应慢一拍,跟着拍起来。梁鸣面颊绯红,转身瞪着眼往台上看,使劲地鼓掌。我夹了一块肉丢嘴里嚼着,拍着巴掌,转向台上。

    秦老师宽阔的额头闪着智慧的光芒,镜片后的目光坚定充满自信。他环顾全场,手掌向下示意安静。说话前,他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这几个月,各位小伙伴都感到有些疲倦,有的跟不上公司整体节奏了。很多人的韧性开始要经受考验了。他停下来,又往台下环顾了一圈,他嗓音不高,但每个字说得很清楚。你们看看,创业可不像游山玩水、览风阅景这么轻松。那些伟大的公司,有哪一家是随随便便成功的?大厂里拿到股票和期权的员工,哪一个是随随便便坐到现在的位置?在追求伟大目标的征途中,不断的超越自己,挑战自己的极限,不断克服一个又一个困难,才可能有机会成功!流汗、流血、甚至倒下也很正常。如果不经奋斗随随便便就能成功,大街上到处都是成功人士。梦想人人有,几人成真?没有坚定的信念、百折不挠的勇气怎么可能成就一番事业。我一直跟大家说,超智科技一定会成为一家伟大的公司。外面一些臭鱼烂虾的闲言碎语我根本不Care,那些人只能在鱼塘里搅搅浑水,吃点屎尿,值得跟他们浪费口水?两年三年你们再回头来看,你们达到的高度他们一辈子也够不着。在公司走向伟大的过程,很多人掉队了,退缩了,很正常,沉淀下来的才是公司的核心资产,精锐之师,可以一起面对各种意想不到的困难并最终战胜它,毫无疑问,他们也必将分享到公司发展带来的成果。我相信你们之中的大部分人能做到!

    林岳含笑端着一个玻璃杯走到向台上递给他。秦老师举起来,战友们,伙伴们,我们必将成功,干杯!

    台下众人都哗啦啦推开椅子站起来,举杯。梁鸣站起来时,身体歪了一把,我忙扶了他一下。他颇为激动,把酒杯举得高高的,脸色白里透红,双目炯炯放光,大喊:为成功干杯!干杯!

    他对秦老师是由衷的敬畏,差不多把他的话奉为圣旨。论起来他才是名副其实的秦门弟子。他灌下一大口白酒,辣得张大嘴巴喘气。我对秦老师同样心怀敬畏,然而,毕竟不像他这么狂热。有时,我偶尔闪过他同门师弟程飞对他的评价,顿时心灰意冷,觉得前途渺茫。秦老师和林岳或许也看出来我内心的摇摆,时不时对我敲敲边鼓。大约是受到秦老师讲话的激励,梁鸣一变初来时病蔫蔫的状态,变得活跃起来,端起酒杯来要跟兄弟们挨个敬酒。气氛逐渐变得热烈起来,我受此感染,也举杯频频加入。

        7

    林岳掐掉烟蒂,跨到床上,挨着我躺下来,将身体贴上来,她的身体又温软起来了。我睁开眼睛,刚要开口,她手指按在我嘴唇上,轻轻说:不要说话。闭上眼睛。我只好乖乖闭上了。她翻手机的时候,我一直似睡非睡,似醒非睡,若不是她时不时撩拨我,我只怕鼾声如雷了。她一手捉住我的手腕引导到她的胸脯,摩挲着,在我耳边吹气如兰:傻子,快去探索眼前的美丽新世界吧。

    我觉察不出任何浪漫,毕竟,你抬头从窗口一眼就能看见斜对面的医院,你的同事就躺在冰冷的太平间里。我大约是摄于她方才所说的威势,大约是习惯了听候指令,揉面般搓揉了一通,显然不符合她的心意,复又导到我的手掌往下。她轻吟着:一个孤独的旅人,在辽阔的沙丘上艰难跋涉,风沙尖利地鸣叫着,他迷路了,他绝望狂奔,忽然,他发现了一片水草丰满的绿洲,下面有一个深不可测的岩洞,水流涓涓,他感受到生命的律动,这是神的恩赐啊,他流着眼泪跪下来感恩,他要去探索生命之源。我的手已经湿漉漉了,她握住了我的探索号,急促地说:快进来!

    我翻过身来骑上去。

    一圈酒打下来,梁鸣的脸色血红,拿着酒杯直打晃,我扶他坐下,他眼睛往秦老师方向瞄去。邻桌女员工居多,白酒纹丝未动,梁鸣要过来,往自己杯里倒满,扶着我肩膀站起来:鲁哥,一起去给秦老师敬杯酒吧。

    我杯里还有半杯酒,只好也满上,站起来搂着他腰:还行吗?

    他嘴里喷着酒气,笑道:必须行!过道人挨挨挤挤,不少人端着酒杯来回穿梭敬酒。挤到首桌,等着给秦老师敬酒的排了好几拨,我们跟在人家的屁股后面耐心等候。秦老师端着一杯黄色的茶水站起来抿一口回应,勉励一两句。除了林岳坐在秦老师身边,其他领导都到下面各桌跟手下兄弟联络感情去了。

    轮到我们时,我和梁鸣并排端杯过去,秦老师,我们敬您一杯。梁鸣比我更兴奋,语无伦次地说着,秦老师,请放心,我梁鸣就是豁出命去也会按时完成任务!我一定会追随您走到底!。

    秦老师站起来,先看着我说,承志,你最近已经呈现出疲态,有点跟不上公司的节奏了。我看你是在心理上松懈下来了。要敲响警钟,调整好节奏。我不会让公司等你。明白吗?

    他转过去拍了拍梁鸣的肩膀作为勉励:梁鸣,你是拼命三郎不假,不过做事要讲究方式方法。可以干的更聪明一点。有一点我可以确定,你始终会坚定不渝地跟着公司走下去。

    梁鸣听了这句褒奖,举起杯了一口而尽,倒转酒杯,以示酒干。他舌头都打卷了:秦..秦..老师,我一定会努力的。他已经站不稳了。后面的人端着杯子等着敬酒呢。我架着梁鸣挤出来,他已经醉得有点迷糊了,脚步浮浮,由我架到座位,坐下去就烂泥一般出溜到桌子底下。

    我喊阿峰帮忙一起架着他去房间。客房在院子的另一侧,出门凉风一吹,梁鸣又醒了,张开嘴要吐。我们一人架着他一手,捶着他后背让他吐,干呕了半天,吐不出东西。只好架他到房间,扶到他床上,盖上被子,除掉鞋,他身体扭动了几下,就不再动了,沉沉睡去。

    阿峰是梁鸣的的人,指了指梁鸣冲我呲牙笑道:好家伙,豁出命去表现,leader也不好当。院子里篝火点燃了,火光映照的房间通红,欢笑声传进来,阿峰心里长了草,呆不住了。

    鲁哥,快去抢烤全羊,晚了就光了。他开门出去了。我坐在椅子上,点着一根烟抽着,秦老师又敲了我的边鼓,我反复咀嚼他的话,为什么我跟不上节奏,是意识形态上的问题还是效率上的问题。我琢磨来琢磨去,可能是林岳找我谈心的时候,我无意说的哪句话让她觉得有问题了。

    梁鸣一动不动,桌上笔记本的屏幕还闪烁着,大约醒来就会下意识去干活。

    我掐灭烟头,步出酒店,一阵风吹来 ,不禁打了一个冷颤。篝火映照院内通红,一圈圈围满了人,人群很安静,偶尔几声响动,我走到人群后,隔着一丈远从脑袋丛中往里面望。火光中,几个牧民装扮的男女拿着哈达、酒,立在一傍,秦老师执着一把尖刀,正在切一个白色大铁盘的烤全羊,铁盘放在一张桌子上。横一刀,竖一刀。切毕,将刀交还给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将蓝色的哈达挂在他脖子上,捧过酒来。他用手指弹了几弹,倒在地上。众人鼓掌欢腾起来,然后店家又给其他股东献哈达、酒。操刀的男人割了一块好肉先给秦老师。

    秦老师吃完肉,环顾四周,说,大家吃好玩好。往外便走,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稍后,林岳也挤出人群。秦老师很少与民同乐。话说回来,超智创业五年,我来了四年整,只有寥寥可数大聚餐,秦老师从来没有过跟大家无拘无束的喝酒说笑的时候。也许他觉得浪费时间,他的时间要用在更有价值的事情上面。

    程飞说:超智这个破逼公司不大,等级比大厂还森严。秦老师走后,大家放开了,拥到肉桌前去抓肉吃,气氛顿时喧腾起来。

    我意兴阑珊,走出院子,深邃的天空繁星闪烁,起起伏伏的原野朦朦胧胧,恍如幻境,一时间,我陶醉了,沉迷其中,耳边的喧嚣渐渐隐退。

    我奋力在林岳身上探索着,两手撑得有点发酸。我脑中胡乱地闪过众人围着篝火吃肉、跳舞的画面,恍如群魔乱舞,茹毛饮血。下面跟头脑脱离做着不相干的机械运动,我想快点结束这无聊的任务,加紧抽送。林岳闭着眼睛,脸色绯红,嘴巴微张,情不自禁地发出欢快的呻吟,我快死了…我快死了.. 我不禁心生疑问,除了我,公司里有谁还对她进行过探索呢?奇怪,我为何没有做爱的快感呢?

    终于,探索结束了,我翻身倒在床上,精疲力竭。她躺着一动不动,身体有时抽搐一下。等我睁开眼睛之时,她已经穿好黑色西服,笔管条直地站在床前打量我,看怪物似的。我吓了一跳,如同在办公室被裸体展览,慌忙扯过被子遮羞。

    她恢复了干练风格,吩咐道:冲个澡,到大堂,吃午饭去。说着挎着梁鸣的笔记本包,拿了手机开门出去。她开的房间不和我的在一层。房门咔嚓带上,我坐起来,脑子有些发懵,不知是在梦中还是在真实世界里。

                        8

    毕业那阵,我们专业最热门的去处就是那些大厂或者拿到C轮、D轮的独角兽企业。先我们毕业的一些师兄学姐给我们树立了熠熠生辉的职业榜样,短短几年就拿到令人咂舌的高薪和期权,恍如一条令人倾慕的通完财富传奇的金光大道。财富、成功、人生理想,这些金光闪闪的词汇盘踞在我们的脑海,令即将踏上社会的年轻的我们激情澎湃,血脉偾张。班里有几个同学如愿以偿,而我,只能委身一家毫不起眼的小公司,开始了码农生涯。同样是没完没了的加班,我却看不到公司有任何被资本青睐的迹象。班里同学偶尔聚会,聊到公司和前程,有几个得意的轮番滔滔不绝谈论起来,什么下一轮啦,什么准备IPO了,什么给工作一年以上的员工分配期权啦。我只能默默地听着,心里委屈的像没分到糖果的小孩。

    郁郁寡欢地熬了一年,四处投简历寻找新机会。正值超智A轮融资过亿,入驻科技园区的前沿科技大厦,正大规模招兵买马。

    面试那天,我和七八个年纪相仿的面试者被安排在公司展厅等候面试官。我们这些没见过大世面惴惴不安的童子鸡被橱窗里玲琅满目的荣誉证书深深震撼了。秦老师是高端领军人才、行业专家、协会委员,林岳是全球一百名三十岁以下的创业女领袖之一。这个机构的发布的全球最具投资潜力的五十家创业企业排名第三十位,那个机构颁发的人工智能独角兽排名二十五位云云。政府领导人光临展厅、视察公司,秦老师接待时的合影…令人心旌荡漾,对超智不由地悠然神往,唯恐被其他竞争者刷下来。

    程飞面试对我说:超智的工资不如同行,工作强度高,压力大,想赚钱、图舒服,趁早别来。目前公司发展势头很猛,一年几个台阶,能熬到最后肯定会有厚报。不过凡事都有意外,拿到C轮D轮倒下去的公司不是没有。

    我像落水者好不容易攀住了船弦一般,生怕水手举剑剁下来,忙不迭地点头:我不在乎现在的工资,我看重的是长远发展…

    这个表态让我现在的工资还不如猎头推过来三四年经验的技术人员。程飞在我掌管技术部门的时候曾开导我:爱哭的牛马有草吃!相同的职位,竞争对手开出的薪水是两倍多。我也曾鼓起勇气想找秦老师谈一下,转念一想,会不会在秦老师心里留下不坚定的坏印象呢,毕竟不是谁都能熬到中层位置,碰上了,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去了。

    入职半年,身边的同事换了一茬,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有些是主动离职的,有些是优化掉的。高管们对此习以为常,熟视无睹。三个HR从早到晚忙着筛查简历,约人面试。很久之后我才知道秦老师的用人观点,初创公司人员要跟产品一样快速迭代,最终才能沉淀出铁血之师。我掌管一个部门时,深受人员快速流动之苦,新的还没上手,老的已经走光,往往青黄不接,很多活只好自己咬牙顶上去。有时,几个能出活的手下跟我说要走人,我几乎用近乎哀求的语气挽留。然而,我能给人家承若什么呢,涨薪、期权,没秦老师点头,股东说了也不算。

    我没问过梁鸣怎么进的公司,我想大约跟我的情况类似,研发和技术招了大量的刚出校门生瓜蛋子,走一茬换一茬,能留下的就往上提拔。秦老师毫不掩饰地说过他就是青睐子弟兵的。林岳不止一次直白地告诉我,秦老师用那些花高价找来的老油条不过是雇佣兵,买他们的资源、经验,他们不可能在长期考虑之列。这样的话让我们吃了定心丸,心里起了波澜的时候,能够自我抚平。

    我在浴室把喷头拧到最大,从头上淋下来,水很热,烫得我皮肤通红。我脑子闪过一个念头,当年我要是跟着程飞跳到秦老师蔑称之为乡巴佬的竞争对手那里,现在会怎么样?超智离职的研发、销售不少去了同类型的公司,程飞建了一个微信群,听闻是专门围剿超智用的,听说他走时股份被收回,未给分毫补偿。

    秦老师拿到天使轮后的半年将他从大厂挖过来,据说他降了一半的身价。公司对他的过去痕迹为莫如深,我突然想起上周林岳找我谈心,说公司可能准备去团建,让我提前处理好手头工作,我随口一说,程飞朋友圈发了他们团建图片,好像去三亚了。我恍然大悟,秦老师昨晚为何对我不冷不热,我不该留着程飞的微信呀,我在意识形态上出了大问题了。想到这里,我不由地心慌意乱起来!秦老师一旦认定我和程飞私下还有往来,我在超智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不行,我得尽快向林岳解释清楚!

    水声哗哗,快溢出浴室了,我恍然回神,关掉了喷头,外面手机铃声大作,我光着身子湿淋淋地跑出去接,林岳在大堂等得不耐烦了:磨磨唧唧干嘛,坐月子呢。我连忙说:马上来。回到浴室胡乱擦了把头发和身体。地板上蹚着几溜水迹。

      来到大堂,迎面凉风吹来,头皮泛起一股凉意,才意识到头发还没擦干。林岳挎着一个黄色精致的LV提包,透过落地玻璃望着大街,紧身西裤把她的臀部裹得紧紧的,比光着时似乎翘了不少。我小跑到她的身边,林姐,刚处理了一个急活。

      她左手一摆,并未转向我:不要解释,解释就是掩饰,迟了就是迟了。

      我一时怔住了,我为何留着程飞的微信,如何解释呢?

      过了几分钟,门口来过来一辆黑色的奔驰,她冲外挥挥手,跟我说,秦老师一个朋友,走吧。我赶紧抢出们去为她开车门。

      林岳从容上了后座,我钻进去带上车门,砰地一声闷响。司机扭过头简单和林岳招呼一声:秦总跟我大概说了,没啥问题!

      林岳微微欠身上前:麻烦张哥了!

      张哥五十多岁,目光锐利,鹰钩鼻,看去挺威严。他瞥了我一眼,转过头去专心开车。

      林岳脸上仍带着一丝红潮,激情痕迹尚未完全退去。她靠在椅背上,微闭着双目,身上飘出一股淡淡的香水味,不知她洗没洗澡。

            9

    我记不起昨夜回房间的确切时间。我在外面徘徊了良久,踱步回来,离着几丈远看一大群人围着篝火又唱又跳,有人笑着冲我招了招手,我没过去,走到宾馆台阶上独自立着,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冷眼旁观。

    我觉得这些年轻的男男女女只是在卖力的表演或者尽情地发泄。夜,渐冷了,不少人一面烤火,一面喝烧刀子暖身体。我心里窝着一股火要发泄,想大吼,想大哭,可不想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人群开始散去,我看见他们朝宾馆走来,转身进大堂了。到房间打开床头灯,瞥了一眼对床的梁鸣,直挺挺地躺着,睡得很沉静,灯光打在他脸上,泛着一股诡异的红光。我怕吵醒他,脱去外衣连洗漱都没有就裹着被子睡了。大约是喝了酒,身体又疲倦不堪,很快便鼾声如雷。

      一觉醒来,我下意识就去床头柜抓手机,去微信看有什么任务。时间早上六点一刻,从窗帘的缝隙往外望去,天色蒙蒙亮。我再也睡不着了,大酒之后,脑袋一跳一跳地生疼,嘴里反胃,要呕却呕不出来。我掀被子爬起来,踏着拖鞋踢踢踏踏到卫生间洗漱。又冲了一个澡,裹着浴巾回来,看梁鸣纹丝不动,心里纳闷,便喊了他一声,不响。怎么睡这么死,我过去推了他一下,身体僵直,动也不动。梁鸣,梁鸣…我连喊几声不应,便慌了,伸手到他鼻子底下,没有呼吸。

      我在手机上按下120,转念一想,这么大的事,不请示领导岂能擅自作主张。我连忙拨打林岳的手机,响了很久,她接了,带着睡意,有几分恼怒:这么早,有什么事!

      林姐,我刚叫梁鸣,怎么喊都不答应,伸手到他鼻子底下,没有呼吸,人可能没了,赶紧叫120、110吧。我惊慌失措,语无伦次。

    她也有点紧张,语气却是严厉:别慌,等我来看一眼。你在哪个房间?

    我告诉她房间号,挂了电话,手脚无措,坐又不是,站又不是。我掏出烟来点着,夹烟的手指都发抖,点了三次才点着。老天,梁鸣什么时候死的,我跟死人睡了一夜。

    抽了半支烟,外间敲门,我慌忙去开门,林岳走进来,皱着眉,板着面孔,吩咐我开灯。我按着开关,房间灯火通明,她隔着一丈远看着梁鸣,喊了几声,梁鸣脸色惨白,不响。她一时也没有主意,脸上带着一丝慌乱和恐惧。半晌,她望着我说,你先别声张,我去找秦老师。不过她又踌躇道:他昨夜睡得晚,这回指定没起来。

    我急了:梁鸣连着熬夜四十几天,昨夜又喝多了,很可能凌晨猝死。

    她杏眼圆争,厉声道:承志,最好不好先下结论,你跟他住一晚,警察来了是不是先得审你?!

    我顿时怔住了,就像小时候同桌突然喊他丢了卷笔刀。

    等公司领导安排!她丢下这句话就离开了。我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眼前忽然黑下来了,一夜之间自己竟然成了谋杀嫌疑人!

    我从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之慢,窗外,天色已大亮,走廊内一阵阵脚步声、说笑声,我呆呆坐着,好似等待命运的审判…

    七点半,林岳再来,我像流放到孤寒之地的囚徒看到亲人一般,眼泪差一点掉下来。这回她镇定多了,对我说:这个事低调处理,闹得人尽皆知,对你本人,对公司都有影响。你听我安排就行了。一会儿大巴把公司人拉走了,你再打120,就说你跟他一起出来旅游,昨夜喝了点,一觉醒来就这样了。

    我差不多六神无主了,一面点头,一面疑惑地望着她,林姐,我怕一个人处理不了啊?

    放心!我留下来跟你一起。她仍站在玄关处,朝梁鸣望了一眼,说,你先把衣服穿上,把他的东西收拾好。

    我这才发现身上仍旧裹着浴巾,脸色一红。她开门出去,带上门,我心里慢慢安定下来。脑子也稳下来,没有急着穿衣服。我点着一支烟,开始梳理这件事的头绪。我忽然憎恨自己的软弱和慌乱,像任人宰割的羊羔。

    张哥把我们拉到县郊一处精致的农家院,说是他自家的地方,不对外开放,只用于接待领导和朋友。院子很安静,就在葡萄架下支了桌椅,叫厨师烤了一些肉串、几盘肉、蔬果,五六盘菜,林岳挨着他坐了,我打横离得远一些。

    吃饭中间,张哥问:没买人身意外险?林岳摇摇头:秦老师也没有,公司要把人均绩效做上去,能省的成本尽量省。

    张哥又问:现在估值多少了?

    林岳道:C轮二十亿。

    张哥叹道:好家伙,你们干一年我干一辈子都撵不上。回头上市原始股给我留点。我也跟着发点财。

    林岳老练地笑道:到时我们给张哥送点股票。

    张哥听了很高兴:就这样说定了,到时我去找你哦。

    宾主交谈甚欢。临了,张哥又对林岳说:要不要下午去见下公安局局长。

    林岳想了一想,说:先不去麻烦人家了,秦老师的意思是以防万一,万一家属胡搅蛮缠,那就得麻烦张哥了。

    张哥点头:也好,见人就得备礼。你张哥在这个地界混了几十年,钱没赚多少,找谁一个电话,多少都的给点面子。

    林岳奉承道:一眼就知道您不是一般人。

    我傻子一般坐一边听着,临离席,张哥似乎才留意到我,说:小伙子,好好干,大有前途!

    饭后,张哥提出要送我们回宾馆,林岳说不麻烦,想到处转转。

                  10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

    林岳轻轻哼唱着,忽然扭头问我:下面什么词。

    我挠挠头皮,一脸茫然地看着她:老歌吧,记不起来。

    小时候,我妈可喜欢唱这首歌啰…她望着坡下面的草场,陷入了沉思,脸色流露出一种难见的温情。

    下午三点,我们坐在一个草坡上。阳光打在身上,有几分热,一阵凉风拂过,像情人的抚摸。草坡下一大片大草场,用铁丝圈起来,一群牛马在里面悠闲吃草。

    我妈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来歌里唱的大草原看看…她喃喃说着。

    那还不简单,北京开车过来也不远…我渐渐放松了,脑子不再想梁鸣的事了。

    她沉默许久,眼中闪烁着泪花:我大学毕业那年,我妈得癌症去世了。她本来有治的,怕花钱拖累我姐和我,生生扛着,不告诉我们。我很少见过她动情,在公司从来公事公办、雷厉风行的做派。也很少听她说起自己的家世,即便是一起吃工作餐,每句话几乎离不开工作。

    我听得呆了一呆,想安慰她一下,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我有女朋友还是三年前的事了,我已经忘了如何哄一个女人开心了。

    她并不看我,双手抱着膝盖,望着远方: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我家又没男孩,只有我姐和我,全村都瞧不起我们。我爸老实巴交,被人欺负了只能在家里哼哼几声。我妈性格要强,啥事都她出头,不怕跟那些人吵得昏天黑地。我妈跟我们说,呆在那种小地方,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她养猪、种菜、打零工拼命赚钱要供我姐俩上学。每天干活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我三个舅舅家里条件不错,可是从来没帮我们。我外公死时,镇上留了几间房,说好留给我妈一间。他们竟然合起伙来把我妈那份给吞掉了,然后自己又打得不可开交。

    我恨那个地方,来北京后,从来没想过要回去看看,一丝怀念都没有。我看不起那些又势利又胆怯又狡狯的小人们。今年清明回去扫墓,我们住县城最好的宾馆,扫完我们就回来,那些亲戚们好像忘记过去怎么待我们,一个个抢着喊我们吃酒,谁稀罕?知道我们姐俩有出息了,都想着攀附捞点好处。上月我三舅给我打电话,叫得那个亲:岳岳,你看你弟弟毕业了工作还没角落呢,你现在这么大公司的领导,要不让他跟着你得了,反正你也得用人,用自己人不是更放心么。

    谁跟他是自己人?!对我妈最坏的就数他。

    我有工夫跟他唠?立马就挂了。他转头就去求我爸。我爸烂好人,耳根软,跟我说,不行咱就拉他一把。

    我宁可帮叫花子也不可能帮他们!等公司上市了,我们姐俩也弄个大排场回去,叫那些王八们睁大狗眼,好好瞧瞧!

    我的家境说不上好,也坏不到哪里去,父母是小县城的一般公务员,工资不高,然而对我们兄妹两个吃穿用度也算竭尽所能了。相比农村来的同学,我们的条件算是很优渥的了。上大学同寝室两个农村来的同学千方百计勤工俭学赚伙食费或是从嘴里一分一分地省钱,我则完全没有这种顾虑,大一就冲父母要钱买了笔记本电脑,从来没为明天的伙食费担忧过。我不能完全体会到她经历的人情冷暖。

    我笑道:可能是小地方人眼界钱,有眼不识泰山。

    她脸上带着嘲弄的表情:他们不是眼界浅,眼光贼着呢,有奶便是娘,没奶一脚揣。她挥了挥手,唉,我跟你叨叨这个干嘛!立起来走向几步远的一簇野草,紫色的黄的,弯腰弯腰掐了两朵,冲我灿然一笑:承志,来,姐姐给你打扮打扮。

    我摇了摇手,不要不要,哪有男人戴花的。

    她跑过来,一手按住我肩膀,将花插到我头发里。转到我正前方,看着,笑得花枝乱颤:别说,你戴花还挺像好看,夜里姐姐把你收了。

    我伸手摘下来,站起来要往她头上插,她一颠颠跑开了,我追上去从后面揽住她的腰身,笑着将花插在她的鬓发里:我捉到一个压寨夫人了。

    她转身伏在我怀里不动,搂着我的腰,胸脯紧紧地贴住我。她仰面看着我:傻蛋,我们在谈恋爱吗?

    她脸上竟然带着一股少女的羞涩,我不禁一呆:你说是就是。

    她楼了我一会儿,慢慢松开,转过身去,拢了拢头发,望着下面,叹了口气,恋情对我现在还不合适。我发过誓,公司没有上市之前保持独身,我不想为这个分神。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要突破公司森严的身份壁垒,主动向她表白什么,这样妙不可言的环境,总让人容易忘记很多东西。

    她摘下花丢在草地上,摇摇头,淡淡一笑:我只是不由自主地跟你玩了过家家的游戏。你明白了。她的神态渐渐的恢复到往常。

    过家家也是个任务吧,启动和结束的开关都在她手里。

    她意识到这种措辞可能会伤害到我,伸手轻轻在我面颊上拍了拍:承志,只要你跟上节拍,秦老师和我肯定会对你有安排和考虑的。

    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她望着县城层层叠叠的楼房,沉默了半晌,说道:梁鸣可惜了,年纪轻轻的,秦老师对他亲自培养,也寄予厚望。大山里面的孩子,能考上大学就很不容易。

    这是今天她第一次说道梁鸣。之前我们总是心照不宣避免提到他。

    她看了我一眼,又道:你心里可能会认为秦老师和我很冷酷,对他的死无动于衷,还要做各种预防措施。顿了顿。又道:公司做到这个份上了,很多人的利益在里面,秦老师和我的身家性命,包括你的前程,我们不能不慎重处理。梁鸣只是个意外,外面别有有心的人就会用这个大做文章,来搞臭超智。说着,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我被她看得发窘,忙急着表态:林姐,公司人都说我是秦门弟子,我是经过考验的。

    她点了点头:现在最怕乡下人难缠,不相干的人都会闻着腥味过来,把超智当唐僧肉,谁都想趁机吃一块。

    我点点头,积压在疑团一时烟消云散,公司高层处理问题不得不未雨绸缪,做好万全之策。

    走吧,下去叫个车回县城吧,你陪我去逛逛,看有啥好买的,我喜欢疯狂购物来缓解压力。说毕,她伸手跨住我胳膊,一时又变成娇柔依人的小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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