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缺席”的舅爱

作者: 奚山苏 | 来源:发表于2020-04-09 16:10 被阅读0次
    舅舅的老房子

    今天吃完晚饭后,舅舅邀请我去逛马路,我心里一万个惊讶,我诧异的不是山高水长,路程很远,走回老家的路很近,半个小时足够了;也不是刚下过雨,路滑泥泞,因为今天本就没有下雨,太阳跟清风都没有缺席。我诧异的是,这是这十几年来的第一次,我将要跟他独处一段时间。

    从小我就怕我舅舅,比起对父母的害怕有过之而无不及,有时候怕一个人好像没有理由,但如果硬要找一个理由,那可能是我十岁左右发生的那件小事。其实是很小一件事情,但它对我的影响深远又长久。

    上小学时,学校要求每个住校同学都必须在寝室睡午觉,但是有天中午我不想睡觉,于是就偷偷跑到住在学校旁边的舅舅家里,舅舅是做席梦思床垫生意的,租的小房子里面堆满了床垫,我跟表哥在床垫上跳来跳去,玩得很欢。当舅舅知道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时候,狠狠地说了我一顿,说我不应该在该睡午觉的时候乱跑,更不应该随意出校,就算他们住在附近也不行,人要有规矩。

    听在耳朵里,委屈在心里,虽然他没有骂我,但这比骂更让我难受。通校生每天中午可以回家吃饭睡觉,比如大我一岁的表哥。舅舅们家租的房子就在学校旁边,虽然我是名正言顺的住校生,出于在住校期间对亲情的渴望,和对通校生莫名的羡慕,有时候我会把自己当做通校生,时常往他们那儿跑,我觉得那儿就是我的另一个家。

    可那一次,我满心欢喜地跑去舅舅家里,不仅没有得到我想要的关心和家的温暖,还被舅舅很严厉地口头教训了一顿,其实那顿教训并不是很严重,舅舅也没有骂我。但不知道为什么,十岁左右的我是如此脆弱,容易受到伤害,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舅舅的突然严厉是因为什么,现在很容易想明白,是因为他担心我,害怕我该在学校的时候不在学校,而不是不该在他家的时候在他家,庆幸当时我在他家,没有乱跑去别的什么地方,不然很容易出事。

    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能懂得什么大道理呢,只知道往家跑,往温暖的地方靠,就像太阳花永远向着阳光,努力奔跑。

    但当时年幼的我哪能想到这些呢,我固执地认为问题出在我去他家这个点上,而不是什么时候去的,虽然是在该睡午觉的时候,但那时候学校管理不严,午休时间很长,有三个小时,每天中午都有很多学生偷跑出校,然后漫山遍野地玩,直到下午上课铃响起才一溜烟地跑回来。所以我觉得睡午觉时去舅舅家,跟其他时候去没什么不同,我甚至还觉得跟那些趁午休时间上山下河,满街道乱窜的小孩儿相比,我已经是个乖孩子了,而且跟他们不同,我是回家,他们是偷跑。

    感觉自己幼小但强烈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其实当时我不知道那叫做自尊心,只是觉得委屈,原来舅舅家是别人家,不是自己家,不是自己随心所欲想去就能去的,也不是想什么时候去就能什么时候去的。我红着眼眶跑了出去,忘了当时从舅舅家出来以后去了哪里,校门要两点五十才能开,这段时间,我肯定在某个地方等待着这扇校门的开启,同时也关闭了心里的某扇门,可能是渴求关爱和温暖的那扇门,也可能是生下来便与舅舅亲情相连的那扇门。可能我在某个地方大哭了一场,也可能静静地沿着某条回家的路走,好像前者更有可能,毕竟对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来说,那算得上是一件大事,而哭泣是当时的我所能想到的宣泄的最好方式。

    从那以后,我对舅舅害怕到极致,也疏离到极致。

    后来的十多年里,舅舅给我的感觉一直没有变过,像一座巍峨严厉的大山,常年把我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那透过阳光打下的巨大无比的黑影,直压得人喘不过气;又像一只不怒自威的大狮子,不管有没有咆哮,都让人心底发怵,不自觉地害怕,脊背发凉。

    我总是避免和舅舅独处,刚开始排斥独处是因为害怕,害怕他强大寒冷的气场伤到我,或者愤怒的余威波及到我。而且也不愿意和他独处,我觉得这不是我真正的舅舅,真正的舅舅在吼我的那一刻已经消失了,或者说这就是我真正的舅舅,但那天中午他开口的那一刻就已经拒绝了我的靠近,我没理由再去自找没趣,我也要从心底里拒绝向他靠近。

    后来拒绝独处是迫不得已,由于常年缺乏沟通交流,我已经丧失了和他正常交流的能力和技巧,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我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跟普通人的寒暄也完全无法跟他开口。我只能在有他的场合里坐远一点,再远一点,远到不容易被他看见,若是不幸被他瞧见,也只是止于他的寒暄,他问牛,我答牛,他问马,我答马,而且从来只答一只牛和一匹马。

    害怕过度,就会变成恐惧,疏离过头,可能会满怀敬意。我对他从来毕恭毕敬,他站着,我不敢坐下,他不动筷子,我绝不敢挑菜,他让我做什么事,我会立马从凳子上或沙发上弹起来,一秒钟也不敢耽搁。十几年来如此这般的习惯和训练,让我的肌肉有了关于舅舅的记忆,也有了如何应对他种种发力的技巧――那可能是他抛出的炸弹,也可能是向我伸出的橄榄枝――问答时谈话的紧绷感,执行舅舅指令的速度,我像一个没有感情只靠指令和肌肉记忆行事的机器人,那些技巧更像是大脑和肌肉对我的保护措施。

    我从没在舅舅家里坐姿不端过,他家的沙发对我来说只是凳子,不能躺不能靠,只能端正地坐着,把沙发当凳子,不能在欢快地沙发上翻滚打闹,也无法尽情地释放天性,也算得上一件让十来岁小孩子颇为苦恼的事情了。这几年来,我们之间的情况有了一点改善,恐惧感和疏离感稍微弱了一点,家里只有舅妈一人时,我会躺在沙发上和舅妈一起看电视――不会像以前幻想的那样在沙发上疯狂地翻滚打闹,在该尽情释放天性的时候被无声无息地压制,可能记忆会就此封存,而想要再次尝试的想法也已经随着那个年纪过去了――但只要舅舅一开门,我会立马从沙发上坐起来,挺直腰板,像是受阅时等待检阅的方阵士兵,像是蓄势待发准备离弦冲出的箭,又像是遇到敌情时全身绷紧、准备投入战斗的公鸡。

    “爱”屋及乌,因对舅舅一个人的特殊情感,连带着对舅妈和表哥姐们都有了些许疏离,也很少去他们家,必须要去时,就尽量缩短跟他们相处聊天的时间,通常是匆匆忙忙地去,慌慌张张地回来。如果只有舅舅一人在家,我会以各种理由拒绝。我害怕跟他独处,那种恐惧感和陌生感已经侵入我的骨髓,也害怕其他形式,但最终需要我们俩问答式聊天的场合,聊天时的窘迫、无话可说、紧张、害怕、窒息感等多种不明情感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和情感记忆,仿佛开了闸的洪水,只等我一开口,便迅速将我淹没。

    但这些特殊感情,我从来向谁没有提起过,舅舅自然也不知晓,偶尔跟要好的朋友聊天,谈起舅舅这个特殊的话题时,我也只是说我舅舅是我最害怕的人,因为什么害怕他,朋友们都没有问起过,我也就没有机会向谁透露过,但如果真那么个机会,我也不一定就会和盘托出。毕竟我只有一个舅舅,再恐惧再害怕再疏离也是我唯一的舅舅——我母亲的哥哥。而且有些事情有些人,再难过再高兴,再害怕再欣喜,再亲密再疏离,都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不足为外人道也。

    因为不知道我的这些奇怪又扎人的情感,舅舅一家人对我很好,可能不知道也算不得对我很好的唯一理由,任何事情不会只有一个理由,总是有一张纷繁复杂的大网,里面的每个节点都是理由,合理或不合理,正当或不正当,好或坏,它们总能让现实中的某件事情发生。

    比如舅舅一家人对我很好这个事实,除了他们不知道我这些隐秘的小心思这个理由外,还有很多其他的理由,我觉得最重要的是血缘关系,我是他唯一的侄女,是他唯一的妹妹的唯一的女儿,基于此,就算他知道我对他的小秘密,认为我单方面地抵触他,兀自地拒绝他的关怀和温暖,他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对我好,不会亏待我、苛责我,也不会生我的气。

    我慢慢地长大,他慢慢地变老,其实以前我从没有觉得他在变老,然后某一天,我突然发现他头上有了第一根白头发,紧接着,第二根,第三根……直到他如山的背影慢慢变成一座小山丘。我一直在疑惑,以前他的身影那么高大,仰望是我看见他脸的唯一方式,可现在我平视就可以看见他的灵魂,一个将要慢慢苍老、踽踽独行、步履蹒跚的灵魂。我突然开始害怕,害怕有一天,我俯视就能看见他的所有,他的躯体,他的灵魂,他的如刀刻斧凿般深刻的前几十年,以及被我拒之千里的后十几年。我不想有这么一天,至少不能这么快到来。

    在深夜里敲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迫使自己回忆,从红着眼眶跑出他家的门开始,我就单方面地判处他在我的成长中处于“缺席”的地位。从那以后,对于他所有尝试接近我的行为,我都视而不见,或者干脆闭上眼,一直不睁开。但那些他给我的解释,一直在那里,不是一字一句,而是一汤一菜,一衣一鞋。

    想起来去年八月,禁不起生活雕琢的苦难时,毅然抛弃一切、不管不顾回到了家乡,当时爸妈不在家,我整天跟舅舅舅妈待在一起,跟他们出门散步,下河游泳,野外烧烤,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安心,闲着忙着过了一个多月。一个多月后,虽然没有按照套路信心满满背起行囊离开家乡,不过还是踏上了本就属于我的征程,他们告诉我,你也有你的使命和担当,不用害怕,再被打败依然可以重返家乡。

    一直在给予我我所寻找的关爱和阳光的舅舅,他从来没有主动缺席过,是被一个不理解他、不承认他的侄女“被动”缺席。我一直认为缺席的舅舅,早在每一个平常的日子里给足了他的爱,是我自己抗拒着,不去接受。但他一直爱我如初。

    已经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疏离,一时之间难以消除,遥远的距离要慢慢地走近,亲情的温度要缓缓回升。尽量不去惊扰到他,不知道自己不被理解,也应当不让他知道正在被理解。

    仰望依然是我看见他灵魂的唯一方式,那是一颗爱我的心。

    文/芸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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