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铁,你昨晚上又醉了。
没见过你掉泪。昨晚上也没掉,你只是絮絮叨叨,抓着饭局上没谋过面的姑娘手一个劲说对不起,挺丢人的。有那么几次,你还抓住了其他几个向你伸过手去搀你的妹子,捏疼了人家。做了一年有余同事,大家算气息相通,看着你半杯半杯白酒陬下肚,想劝劝你来着。
我们没问原因,比如对不起谁,对不起人家什么事儿。活了30来年的人,对不起列表当真长如裹脚布也算没枉活了,谁没在情爱缱绻里顾盼流连耍耍流氓。
看惯你们人模狗样油头粉面,谁还不许捂着点儿低级趣味了。咱们喝!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
老铁你终于没倒下,栽着膀子起身去了趟厕所。桌边腾地跟着站起了两个壮男人,颇有义气地架着你,一路歪栽划着大弧线。三个人迎着大排档夜间招摇的白灯光走去。
你们从暗处走向光明。背后投下的阴影又大,又瘸,在地面上剧烈晃动,左右摆荡。吞并了邻桌女孩带波浪头发的截面,塑料凳子,红酒瓶。
不久你垂着头回来了,自己走的。步伐不漂移,径直走到座位,再沉沉地扎下去。
你似乎垂着头在桌边僵坐了很久,一动不动,脸色异常惨白,不再说话,沉默得可爱。“对不起”那篇显然掀过去了,那种矫情简直叫你困窘,谁跟谁掏心掏肺呢,现眼给谁看了。
邻座的壮汉故意晾了你一会,见你又摇头晃脑起来,马上续上你面前红酒一杯,喝蓝妹的那种塑料杯,杯底还盖着薄薄一层上轮喝剩的白酒。大排档喝酒,不糙对不起这个局似的。
你大概懂他的意图,一口干下去,挪了挪凳子凑近壮汉一些,佝偻着后背送上耳朵。
这年头谁都要表达自己,任何场景的人群都能瞬间被引燃成聒噪的大多数。并且因争先恐后而失序。作为流弹,和作为溶液的话语,分别以击穿和溶解你的形式贯穿你。尖利或散漫。
仿佛拨开了电视剧播放界面上的“弹幕”,洪流不管不顾地涌上来。你眼前的世界还在执行播放指令,裹挟着大小砂砾的洪流都渗进地下室了。他们在时间横轴上捆绑着并行,然而洪流奔流的速度和广度惊人,它蔓延的区域时而覆盖了你眼前的世界,以至于你听不清耳边现实世界发出的坚实呐喊。
他嘴里咕哝着什么,大概是他为生活付出的努力,他发的描述自己打拼日常的朋友圈,他婚后才认清的种种现实,怎么孝敬双亲,老婆是什么,老婆爹妈自己的岳父母是什么。他说多赚钱才能保障生活。他手里那么多来钱的道道都是自己一条条挖出来的。眼下他的圈子照比跳槽前大大升级了。
你盯着他的眼睛,有那么一阵裹挟砂砾的泥浆漫过你胸口般,逼得人喘不上气来。
“其实啊,我跟你说......” 壮汉原来不是个糙人,他不仅陶醉在描述个人生活成就中,还暗中观察着你,组里稳步擢升的新星,他说你什么什么条件并不好,你心里有点不情愿,谁没有点小骄傲呢。
况且我还是真的好,至少我好过你吧。你这么想着。
“那个谁谁谁,人没那么坏,他其实还是公事公办的......”“不信你慢慢细品,他以前跟我.....”你们一起摇头晃脑,心里旧恨未了,突然新愁又添。尤其当他说到你还年轻,世界很大时,你突然从零厚度的二维空间里被拽回到有时间维度的荒野,一条坐标轴的箭头风风火火地指向你的右侧,远到正无穷。时间重新赋予你视力,你看看,一片愁云惨雾。
眼见他楼塌了。
一旦有了过去和未来这个向度,就有了爱和沉重,恨与轻盈,当你认清了这是当下时,终于被重新拖回了酒局。
他吹牛逼的时候,你只能听着,从和自己有关的,拽到无关的,再拖回原地。他下的结论,撂的狠话,抑扬顿挫高低起伏,虚张声势的情绪,你太熟悉了。这个东西根本不对,这个东西偏的,反正一套套的道理都不对。因为每轮虚张声势时,他都用了一个违背常识,违背善良世界价值观的结论吓唬人。套路就像前几年意图冲击十万加阅读量的公众号文章,“你这么吃有毒!”“这么减肥你永远瘦不下来!”只是酒局上没那么个辟谣督察。他苦口婆心,你假模假式。他的优越感汩汩涌现,你的防御盾牌层层加厚。
洪流开始浸没了地下室,涌向客厅木地板,作为溶液的话语,终于淹没了整座城市,何况你所处的地势尚算低洼。
洪流,本来就是自然灾害啊。
你仍然跟着他摇头晃脑,桌边的其他人们三三两三抱团,娘们开始呛爷们的酒,也有搂在一起吹牛逼的组合。
又一轮犯迷糊的时候,有人提议散了局回家,你面无表情站起身,把吹牛逼的大哥搀起来,脚边的红酒白酒瓶叮呤咣啷倒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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