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A】
“爸,妈,儿子走了,我不是一个安安分分的人。有些人生下来就是为了出走,也许这同样是我的命运,为了使我对未来有无限的可能性,请原谅不肖儿子的不辞而别……”
——儿子。魏天辰。跪拜。敬上。
背包里的东西并不多,所以不太沉。魏天辰无论走到哪儿都不愿意把背包放下来,放下是对他自己的不尊重。一直背着,似乎背包里是他的全部人生,如果放下了,人生也便没了。离家出走时他十九岁,还差三十二天便是他的二十岁生日,还差一天便是他母亲的四十九岁生日。
魏天辰笑着对唯一一个知道他要离家出走的楚梦梦说:梦啊,你说我是不是很伟大?给母亲的生日礼物便是——儿子的离家出走。
楚梦梦一脸坚定地说:你想长大,这是你自己的权利。你抛弃了大学走向人间,其实就像被压扁了的蚕豆有一天奇迹般地在沙土的掩埋下发出了坚硬的芽儿。
魏天辰不高兴地说:不,我不是蚕豆的芽儿,我就是一个人,我叫魏天辰。
梦梦无奈地说:笨蛋,我那是比喻!
【一】
从家里出来已经三天了,现在似乎走到了安徽境内。
天很热。鞋子捂脚很难受。头发太长本来以为很装逼现在看来实在不明智。
“不行不行,这样太狼狈了。得找个地方把头发剪成‘劳改犯’,一定还得买双拖鞋,最好赶快扔掉脚上的运动鞋。”魏天辰暗自规划接下来要干的锁事。
路上走着的时候,魏天辰一直在为他抄袭的“XX体”自娱自乐着:
牛别人的叉,让别人无叉可牛。
吃别人的饭,让别人无饭可吃。
用别人的钱,让别人无钱可用。
还有言辞比较激烈的:
装政府的逼,让政府无逼可装。
掌城管的权,让城管无权可掌。
滚大学的蛋,让大学无蛋可滚。
如此种种,魏天辰发明了N多“XX体”。
知了明白魏天辰不过就是一块嘴上放屁的料罢了,于是“唧唧唧唧复唧唧”地吵闹得很凶。魏天辰听不出来这讥讽,以为知了们快要死了,这叫声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不过感觉很热而已。感觉越发热了,一抬头便看到前面是一家理发店,店名叫——
理别人的发,让别人无发可理。
魏天辰看到这店名,想都没想直接推门而入,直呼“知我者,店主也。”
店并不大,只有店主一人顾持大局。店主是个女人,应该是个女汉子。大约二十三四五左右,大约还没有结婚,大约已经有了男朋友。女店主身穿一条白色的吊带连衣裙,两肩瘦削,裙底及膝,双腿修长,不大的两脚踏在很高的水晶厚底粉红色凉拖鞋上。酒红色的头发长长,盘成了莲蓬形状,笑的时候有一个左酒窝。
魏天辰心想:嗯嗯,还行,整体看上去是可以入画的人。
“帅哥一看就是来理发的吧”,女店主的这句客套话在有逻辑的人听来根本纯属放屁。这又不是那什么什么的地方,你又不是那什么什么的人,不理发的话难不成还干那什么什么的事嘛!
“嗯。叫我小辰,或者辰辰就行了,叫帅哥太别扭”,魏天辰扭动手指,故意在名字上卖萌,实在是有脸没处放,放在猪皮上。
女店主呆了一会儿,反应了过来:“哦哦,辰辰啊。那你叫我小叶好了,我比你大不了五六岁。请问辰辰想剪什么发型?”
辰辰庄严肃穆地说:劳改犯。
小叶又呆了一会儿,反应了过来:“行行,男人帅不帅,就看劳改犯!”
亲自给辰辰洗了头,小叶把辰辰按在椅子上准备“庖丁解牛”。辰辰在镜子里看小叶,小叶在镜子里看辰辰的头,剪刀在镜子里喀嚓辰辰的发。
辰辰不知道说点啥,毕竟除了喀嚓声,空气沉默得有点奢侈。辰辰心想:不知道说点啥,那就随便问点啥吧。
辰辰便问:小叶店主,你孩子多大了?
小叶在镜子里脸颊绯红,春意娇羞:没你辰辰大,估计还得好几年才能出生吧。现在这世道不容易,计划生育松了,养孩子的钱却紧了。
辰辰知道问错了话,内心尴尬,急需转移话题:如果安徽女孩都像小叶店主这样美如天仙,我也准备找个安徽女孩当媳妇儿。
小叶店主在镜子里义愤填膺:如果你敢对安徽女孩起贼心,我代表安徽女孩喀嚓完你的发就接着喀嚓你的头……。
辰辰多少有些委屈:那你的店名可得改了——喀嚓别人的头,让别人无头可喀嚓!
小叶在镜子里噘嘴:你不是个老实人,早晚要吃亏。
辰辰贼心贼胆地开玩笑:只要不让我吃男人的亏,吃谁的亏我都乐意。
小叶实在讨厌了辰辰的油嘴滑舌,不免在镜子中提高了喀嚓的速度。忽然,小叶手中一滑,镜子中辰辰的右耳朵开出来红色的半朵花,红色的花啪嗒啪嗒往下落红色的花瓣。小叶在镜子中吓得粉面苍白,辰辰疼得好像进了油锅。
辰辰呲牙咧嘴:哎呦喂,我的大大姐呀,我说你要喀嚓头就喀嚓头,那样好歹痛快点儿,好不该喀嚓我的右耳朵啊……哎呦喂喂喂……!
小叶在镜子中急得额头冒汗,大眼睛睫毛发颤:怎么办怎么办?赶快打电话叫120吧。你要死了,我就得去当劳改犯,那还不如直接把我喀嚓了呢!小叶似乎在镜子中快哭了。
辰辰多少有点怜香惜玉了:好啦好啦,小叶大姐,淡定淡定,这是党和国家领导人对咱俩的考验,千万不要自乱了寸脚。
镜子中的小叶稍微平静了一点:可是,你耳朵上的伤怎么办啊?都怪你,我工作的时候你瞎起哄,我只会一心一意,学不会三心二意。
辰辰开始出谋划策,内心打起了小算盘:哎,算我辰辰认栽吧!我觉得为了防止我现在的形象破坏你店里的生意,你最好赶快把我领回你家里包扎右耳朵,否则接下来理发的人一进门大概就要报警了。
小叶在镜子里表示认同:好好,那我们赶快回我家吧,我这就把店门关起来。
辰辰于是忘记了耳朵的疼开始了内心里的甜,看来小叶大姐完全没听说过“引狼入室”这个词,话说长这么大辰辰可是第一次将要零距离接触女生的闺房呢。
坐在雅迪电动车上的辰辰觉得小叶开车的姿势很拉风,自己在后面嗅着小叶随风飘来的桂花香:“小叶店主啊,给你说个我的秘密,其实……其实我还没有女朋友呢,我觉得你可能也还没有男朋友吧,如果这样的话,是不是……?我觉着挺好的。”
小叶不屑一顾:“想法很可爱,现实很怪兽……”
马路上由于天气炎热,几乎半个人影都见不到。辰辰依然深入在对小叶美好的幻想里。小叶的香味还是充满魅力地进入辰辰的脑袋中。突然,雅迪的前胎无缘无故地撞上了地面一个不知好歹的尖石块。小叶“哎呦”一声,雅迪“刺啦”一声,辰辰“妈妈”一声。小叶的白色连衣裙裁成了超短裙,辰辰右耳朵的疼痛瞬间转移进了左胳膊,雅迪的方向盘毫无保留地转向了来时的路。小叶慌忙扯裙子的碎片护住政府部位,辰辰也没多少心思吃豆腐了,最苦的还是雅迪,估计经历此次战斗后就要光荣退位,颁发烈士称号了。
“我靠,地震了吗?小叶,小叶,快救我,我的胳膊大概有点儿脱轨了……”辰辰无法面对伤了耳朵还要扭了胳膊的残酷事实。
小叶此时因为少女的矜持根本就不敢乱动,生怕走了光出了洋相:“喂,辰辰,姐姐对不起你,你可不可以把你的衣服先借姐姐穿一下?回头姐姐给你租金。”
辰辰完全黑暗了:“没有天理的世道啊,我要是报废了的话,你得替我妈养我一辈子。”
“废那么多废话干嘛!赶快给老娘脱!脱!脱!”小叶发飙了。火山爆发了。辰辰老实了。
辰辰从嗓子眼里嘟囔了一句:“脱就脱呗!都把人家废了,还那么理直气壮……”
辰辰忽然想到左胳膊不能动弹,右胳膊心有余而力不足,怎么挣扎也脱不下来:“嗨,嗨,嗨。一个胳膊脱不下来,要脱你过来脱。我先“死”一会儿,最好别打扰我。”
小叶无奈,只好蜗牛般移到辰辰的身旁:“起来,死人!我自己脱……”,小叶说着就把魔爪伸向了辰辰。
辰辰含羞嗒嗒:“朗朗乾坤,光天化日,多不好意思啊。虽然我不会告你非礼,但路人甲乙丙要是告你图谋不轨,我可不负责”,辰辰不怀好意地笑在阳光中发光发热:“不过,除了我妈,你可是第一个脱我衣服的女生,对待我们这种温柔娇小楚楚玲珑的可怜孩子,千万不要太暴力哦……”。
小叶二话没说,十七下八除六十四,直接干脆,快,准,稳,狠。辰辰已经上身赤裸裸地躺在地上了。像一只折翅的鸟儿,只不过他折的是胳膊罢了。
小叶教育辰辰:“别人抢你衣服的时候,最好不要意淫……!”
辰辰可怜巴巴地对小叶说:“我是一条光脊梁的好汉,我代表我健美的胸膛谢谢你所有的二舅七姥爷!”辰辰哭了吗?眼角的两滴液体是水?是汗?还是泪?不知道答案是什么,反正天挺热,辰辰心挺凉。
小叶在心里抱歉:不怪我,我二舅七姥爷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就成党的烈士了。不情愿又不行地穿好了辰辰汗衫的小叶,终于敢站起来收拾残局了,她审视着地上的一堆残骸,在心里粗略打了一下草稿:雅迪前胎报废,我的卡哇伊连衣裙报废,雅迪左反光镜报废,我的右水晶凉拖鞋报废……正待结束草稿的时候,地上突然传来了一句微弱的“哎呦”声,小叶低头看到了地上疼得胡乱扭动的辰辰:“真讨厌,未来孩子的学费又得提前预支了,看来还得加上几个东西——辰辰右耳朵报废以及辰辰左胳膊报废!”
【二】
“辰辰,我刚才慎重地想到了两个解决方案,本大姐比较民主,特地问问你觉得哪个方案比较好”,小叶清了清嗓子,开始演讲:
方案A:把辰辰撂在这儿,小叶自己推着雅迪先回家搬救兵来抬辰辰去医院。
方案B:把雅迪撂在这儿,小叶自己拖着辰辰先找医院拯救辰辰脆弱的生命。
辰辰此时已经想吐血了:“大姐,你确定你慎重地想了方案A?……人命关天哇!何况,在你前方二十米处就有一家医院,我的小胳膊已经缺血十几分钟了有没有……”,辰辰这次好像是真流泪了,难道长得漂亮就非得要缺脑子少点儿钙么?
小叶一抬头便高兴起来了:“哇!哇!哇!真的呦,医院离咱们这么近啊,可是……可是我前方十米处貌似还有一家修电动车的,我觉得无论按距离来说还是按喜欢不喜欢来说,雅迪都比你占有绝对的优势。”
辰辰脸都黑了,不知道是不是天太热有点中暑了已经:“天爷爷啊!快点儿把我拉走这无情的人类社会吧!”
……
躺在病床上的辰辰多少感觉到了些许温暖,空调的凉爽让他有种想要吃苹果的冲动,然而左胳膊被牢牢地夹板了,想动不能动。
小叶此时正在修雅迪的地方修雅迪,辰辰暗自估计今天大概要晚上才能去小叶的家里了,多少有点儿悲从中来,暗自发誓一定要大剂量敲诈小叶一番:“去去去,小叶子……给爷儿们整二十道菜来,啤酒红酒各三十斤,把音乐给爷儿调成莫扎特!”辰辰的幻想依然止不住地掺杂着对小叶的报复元素。
此时的小叶在距离医院十米以及距离事发地点十米的中点,修电动车的地方。
尴尬不堪的小叶。修车的大爷对着小叶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东南看西北看,心里犯嘀咕:“该女子,窈窕美丽,面容姣好,危险指数大概是负数。可怎么会穿一件男人的衬衫呢?莫非……有什么异装小癖好?”
小叶有点不知所措,温柔地对修车大爷说:“大爷,大爷。别看我,看车,不是修我,修车。”
大爷这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姑娘啊,其实有些心理疾病是可以治愈的,你一定要对自己有信心!生活不容易,你得努力活下去,异装癖是变态心理的一种……”
小叶暗自思忖:大爷果然是全才,不但会修车,还兼顾修心理!为了鼓励大爷的普度众生,小叶顺着大爷的台阶说:“大爷说的是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爱穿男生的衣服,感觉穿上以后整个人都精神多了,以前腿疼的毛病也好了,腰酸的故障也消除了,白内障也不治而愈了呢……”,糟糕,是不是得说青年白内障啊?
大爷听得简直入了迷:“那么神奇呐!连白内障都能治?那大爷我这玻璃体浑浊是不是也能治?看来我也得回家找几套老伴儿的衣服穿穿,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吧。”大爷的天真让小叶有一种想要笑喷的感觉。突然,大爷一声尖利的“大娘!”划破天空震地惊:“坏了坏了,姑娘,帮大爷看着点儿摊子,我得去趟医院,大爷的手被你的雅迪给‘咬’淌血了……”
小叶闭上眼睛,心酸地把头扭向了远方的云,普度众生的大爷看来还没有把自己普度呢。多么痛的领悟,多么想找死的雅迪,多么可怜的修车大爷……。
【三】
傍晚的时候,小叶的雅迪经过“手术”后的大爷的手术终于回归了原样。医生为了年底的分红,好言相劝并且极力拉拢辰辰留下来住院静养。辰辰为了小叶的闺房,发扬了宁死也要上前线的革命战斗主义情怀无论如何也要走出去坚决不住院。
路上,小叶仍旧指挥雅迪,辰辰依然坐在后面,只不过少了一个好胳膊多了一个伤胳膊,胳膊还是那条胳膊。
“小叶,我出大事了!”辰辰右手往自己背后摸摸摸……,左手也想要往背后摸摸摸……但那只是想,绷带和夹板不同意。
小叶嗤之以鼻:“首先你还活着,其次你的胳膊都已经冬眠了。试问,你还有什么大事可以出?”
辰辰着急地说:“我的背包,我的背包!我怎么把背包给丢了呢?天啊,我那可是寸步不离身的背包啊。里面有……有梦梦给我写的一封信呢!她说我什么时候不想做蚕豆芽儿了就可以拆开来看一看。”
小叶当然搞不明白辰辰说的什么意思:“你的背包被我送给修车大爷了,当时大爷给雅迪看病的时候,我带的钱不是太多,就擅作主张把你背包里的东西抵押成了白花花的Money。”
辰辰有气无力地说:“我嘞个擦,我嘞个擦,我嘞个擦……”。知了还在路上不合时宜地叫着,噪声污染,没办法告它扰民。傍晚了知了还不饿吗?知了不需要吃晚饭吗?知了不需要晚上好好休息补个好觉吗?辰辰忽然觉得在外面很无助,忽然觉得当初自己信誓旦旦要离家出走的雄心壮志从一座大山慢慢被愚公和他的子子孙孙给挖的浑身是洞。梦梦的信早知道出门就看了,也不知道啰嗦的是些啥。如今包裹也没有了,胳膊也挂彩了,以后还怎么在江湖飘?轻装上阵么?好歹在外面过夜的被单总得有吧?牙刷牙膏牙缸总得有吧?MP3总得有吧?遮阳镜遮阳帽总得有吧?一千多块钱总得有吧?身份证总得有吧?……总得有吧?
辰辰对小叶说:“我们赶快回去,找到大爷把背包要过来,实在不行抢过来!”
小叶说:“没用的,大爷的修车摊是流动资源。城管系统太庞大,我把包给修车大爷儿的时候,城管大爷们儿就来了,修车大爷儿看到城管大爷们儿,立马就觉得自己不是大爷儿了,于是就立马窜了。”
辰辰不再吭声。小叶此时从背后感觉到了背后的辰辰心里的哀伤,觉出不该这样戏耍他,毕竟辰辰不算是个坏孩子。不算是个坏孩子?
“辰辰,别伤心了。男子汉大丈夫,不就是个背包嘛!”小叶发出母爱的声波。
“你不懂!你一点儿也不懂!”辰辰想起了《海边的卡夫卡》里的田村,叫乌鸦的少年对即将离家出走的他说:从此后你要做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那么帅!卡夫卡走到哪儿都要背着他的包。你知不知道对于离家出走的人来说他的背包意味着什么?那是他的一切,他的生命,他的信念,他活下去的源泉!最重要的是……最重要的是——背包里有他的身份证哇,没有身份证他就坐不了火车回不了家(此处辰辰哭得泪如雨下,像……像黛玉大妹子)。”
可惜小叶不像宝玉小白脸:“哎呀,你真烦人!你的身份证和那封信我放在了雅迪的后备箱里,背包里的钱总共就一百零三十二块五毛,加上你背包里的一堆垃圾差不多正好是大爷的修车费,于是就都给大爷了。到我家后,你需要什么旅行东西,我一切承包。”
辰辰听到身份证和信还在,突然就心花怒放开了。哈哈哈哈,足矣足矣了。幸亏我把大钱藏在了内裤里,要不然真便宜那大爷了,这下基本上就可以卷土重来了。目前来说,离家出走之路还是可以顺利走下去的。
辰辰思索起来,打从离家出走后,自己其实受了很多委屈。有时候被别人欺骗,消费自己的善良,骗自己的钱;有时候为了找一家最便宜的旅馆,自己要背着背包走好多条街道;有时候迷了路,没有一个人帮帮自己,自己孤独地在漆黑的公园里可怜地蜷曲着睡去;有时候无缘无故地被地头蛇乱打一气,自己连个屁都不敢放……。
有些人明明知道离家出走的路上会有很多坎坷不平,但他们还是要义无反顾地走出去。他们知道路上会下雨,他们知道人生是一个不容易的过程。但他们还是要仰天大笑出门去,因为只有出走才能带给他们更多的可能。他们忍受不了寂寞和平庸,似乎那会让他们慢慢腐朽。他们的精神活力来自于外面世界的一切,唯其如此,他们自己的历史才会将他们自己载入自己的历史。很明显,辰辰就是这种不作不能活的人。
【四】
小叶高兴地对辰辰说:“到了,这就是我家喽。”
昏昏欲睡的辰辰立马清醒起来:“好高好高呐,这大概有二十多层的楼就是你家?你这得贪多少钱才可以住的上这么气派的房子啊?”辰辰说完此句后就后悔了,头上的包可能要五六天才能消。
小叶揉着自己被借力反力而疼痛的拳头说:“我又不做官!姑奶奶按揭还贷,才与其他人合伙买下了这栋楼最便宜的一层房子的某一间”,似乎小叶很委屈,大概房贷还有着遥遥无期的生命力吧。
辰辰说:“好吧好吧,看来我们一定要坐电梯才能上去了”。
小叶无奈地点了点头。
终于来到了房子门前,辰辰此时的心里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闺房。闺房。闺房。好像小伙子第一次娶媳妇,终于可以看到媳妇儿长得像个啥了。然而小叶并没有拿钥匙来开,反而直接按响了门铃。
辰辰心里揣测:“哎呀,真不好意思,我这出来也没有好好喷喷发胶。没想到小叶这儿不但有闺房,还有闺蜜……嗨嗨哈,赚死我了。”辰辰正在内心里啃着蜂窝上的蜂蜜,门便开了。
门在打开的那一瞬间,辰辰猛然觉出他的人生遇到了最大的一个错误。他实在不应该幻想什么闺房闺蜜,他最应该做的还是要实实在在地考虑一下自己的人身安全。
门的里面哪有什么美若天仙的闺蜜,分明就是一大老爷们,臂膀宽阔,肌肉丰满,人高马大,棱角分明,满面笑容,一看就是个练家子。辰辰的第一感觉是:打不过!第二感觉还是:打不过!第三感觉是:我是草包我是草包,他是帅锅他是帅锅!鉴定完毕!
当小叶温柔地叫对方“老公”的时候,辰辰全身就已经麻木了。头皮透不过气,不对,是喉咙想要冒汗,也不对。弄反了!辰辰的完美幻想彻彻底底被无情地击成碎片。
是的。辰辰不再是辰辰了。辰辰没办法再在名字上面卖萌了。辰辰终于又叫做了魏天辰。
此时的魏天辰瞪着“老公”,“老公”也瞪着只有一个正常胳膊一个正常耳朵的魏天辰。小叶似乎被他们二人的目光给切割到了世界之外。
“老公”说:你好,我是小叶的老公。
天辰说:你也好,我是小叶的负伤原告人。
“老公”说:嗯,我明白,小叶不教人省心,你受苦了。
天辰说:哪里哪里,你在这里我就肯定不会受苦了。(其实天辰内心里想说:你丫的快给爷儿滚,你在这儿老子才受苦呢!)
小叶此时终于回到了世界里:“喂喂喂,我说二位,没必要站在门口当大神吧,进去进去,站得我腰酸背疼,总要让我先去冲个澡换件衣服吧……还有你辰辰,光着膀子算干嘛么?”
魏天辰不好意思地被请进了“闺房”,其实这是人家的二人世界。客厅里的电灯泡倒是才烧坏一个,魏天辰一来,就不用再去买新的电灯泡了。
【五】
“老公”对请坐在沙发上的魏天辰说:我叫伍八一,八一建军节,所以我是一名人民子弟兵,党的好警察。
天辰心里不服气:那你儿子是不是得叫伍六一,六一儿童节?你女儿是不是得叫伍三八,三八妇女节?但因为伍八一是名副其实的警察,天辰自然不敢胡言乱语,伍六一和伍三八也就只好烂在肚子里,难产挂掉了。
天辰说:我叫魏天辰,来自六朝古都河南商丘。梦梦也叫我‘被压扁的蚕豆芽儿’。
伍八一说:河南商丘离我们这儿不算近啊。这年头,肯定不是闹饥荒吧?你是没有目的的来这儿?胳膊和耳朵是被我家叶儿整坏的?
天辰说:警察果然是警察,我就是没有目的的来到了安徽,本来是要去内蒙的。胳膊和耳朵也就是被你家叶儿给整坏的。
伍八一说:内蒙?安徽?你南辕北辙了。要我们赔多少?开个价吧?
天辰心想反正小叶的豆腐是吃不了啦,不如狠狠地敲诈一下伍八一吧。天辰开口刚说到“八……”还差一个“……万”的时候,小叶便从浴室里洗完澡裹着浴巾傻笑着走了出来。天辰就流鼻血了,好一个出浴美人。天辰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怎么也说不出“万”了,只好吭吭忸忸地说了个“百”字出来。从那个时候起,天辰就彻底地明白了什么叫做“美人一笑值千金”这句话了。幸亏只看了一眼,否则要是再多看几眼,岂不敲诈没成估计还得被讹好几万呢!
伍八一松了好多口气:要得要得,我多给你二百,凑个整数一千吧。千万不要推辞我的好意,还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家叶儿不懂事。
天辰此时有种特别特别想哭的欲望,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明明自己被伤害了,怎么搞的反倒欠了他们人情呢?二百还不要推辞……?你欠老子七万二千呢好不好?
魏天辰对伍八一稍微展现了敢怒不敢言的气概,极为客气地说道:“没事没事,不过就是耳朵和胳膊挂了点儿彩,不足大碍的。小叶这么可爱,像个大姐姐般,我怎忍心去怪呢。”天辰说着,望向正在镜子前大大咧咧梳着头发的小叶。
伍八一说:“叶儿不是省油的灯,当初我和她刚刚交往的时候,小彩自然没断过,大彩的话我记忆里就有好多,比如小腿骨折,韧带拉伤,饭菜中毒,热水烫浮肿,平底锅盖顶……有时候‘罪犯’都难逃她的厄运。一次我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一个暴力‘犯罪分子’正拿着枪要杀我,叶儿正好来找我,看到此幕,二话没说,直接开着雅迪就冲向了‘犯罪分子’,该危险人物被雅迪毫不客气地撞飞了五六米远。事后我就和橄榄枝告别变成了银色横杠,从二级警监直线降到三级警督。因为那次是我们总警监在拿枪和我闹着玩儿,根本不是要拿枪结果我,结果他就真被叶儿结果了。在医院里躺了半年多,上头还不批‘因公负伤’的哀求哭求呼求……结果,我三年拿命换来的积蓄就这样结果了。要不然我和叶儿的孩子早就有结果了,怎么着也得有两三岁了吧……”
魏天辰听此,心里既同情伍八一又可怜伍八一:实在没有想到叶儿是个头号危险人物,真幸运,幸亏没有吃她豆腐,要不然医院里真得成为我的根据地啦。
魏天辰暗暗在心里总结出了一条定理:也许所有女人做的豆腐都可以吃,但并不是所有女人的豆腐都能吃!无论是麻辣还是清拌,有些豆腐吃起来是要命的。
此时小叶穿整齐了衣服走过来贴着伍八一坐下了:“辰辰啊,你饿不饿?”
魏天辰吓得话都不利索了:“不……不,有点儿不饿。”他忽然想到了伍八一饭菜中毒的悲惨经历。
小叶依然很热情:“那我给你烧点热水好好泡个澡吧。”
伍八一热水烫浮肿的画面让天辰感觉小叶的热水只不过是让世界上多了一条烤乳猪罢了。魏天辰战战兢兢地说:“盛意心领了,麻烦就不必了哈……”
这时伍八一突然插话进来,对魏天辰说:“我怎么感觉你有点儿……眼熟呢……?”然后他拍着脑袋,想啊想啊想。于是就想到了。于是就说出来了:“你是魏天辰?河南商丘夏邑人?”
魏天辰奇了个怪了就:“嗖嘎嗖嘎,你怎么知道?难不成我被通缉了。”魏天辰还以为自己无缘无故就成了大明星了呢。也对,似乎,魏天辰真的成了大明星。
伍八一义正辞严地说:“不孝的魏天辰!你不是被通缉了,是被全国通告了!现在全国的警察局里都有你的资料,离家出走!你真敢做!你知不知道你妈急成啥了?到现在她还在医院里躺着……”
小叶听到这儿,忽然就内心难以平静了:“废物!好端端你以为离家出走的理想多伟大?你以为逃离家庭就可以成为人中之龙?你以为远离父母就能真正成熟?你还能有多少时间与家人在一起生活?你真是天真得想让我吐!”
魏天辰没有说话。
伍八一接着小叶的话说:“你想出去外面的世界也不是不可以,关键是这种诀别的方式不对。这是笨蛋才干的事,不成熟,不成器。你父母是欠你了还是亏你了?你凭什么说走就走?你这种人就是少揍!”
小叶接着伍八一的话说:“我真是太对你这种人失望了,你让我一点儿都不高兴现在。儿是父母心头肉啊!当年我就是因为太叛逆,伤透了父母的心,所以直到现在都还愧疚父母。我给你说不孝魏天辰,你这一点儿都不是英勇,纯粹就是傻逼傻逼大傻逼!”
魏天辰没有说话。
伍八一扭了小叶一下,似乎在说:傻蛋儿,警察面前说话注意着点儿。不要使用语言暴力,“傻逼”这个词太严重了,这货……绝逼就是一“傻屌”!
当然现在的魏天辰眼角已经积蓄了很多液体,不出意外的话,极有可能是即将流出的泪儿。
伍八一的教训肯定还不会结束,他习惯了在局子里被领导们教训,在家里被小叶教训,如今好不容易捞到一笔教训别人的美差他当然不能允许自己就这样放弃。于是他大义凛然地接着训:“魏天辰小伙子,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对不对?你这是干什么?出来劫富济贫?还是出来当个侠客,路见不平一声吼?你以为你是徐霞客?你以为你要去西天取经?离家出走?你傻不傻?饿死你怎办?冻死你怎办?渴死你怎办?热死你怎办?撞死你怎办……怎办怎办怎办?”
小叶站在女性的视角显然也看到了魏天辰的内心翻涌,母爱的情节被魏天辰的可怜给放大出来:“怎办怎办!伍八一你给我滚蛋!”然后小叶转向魏天辰:“辰辰啊,别在意我们说的太重了。你既然敢独自出走就说明你是一个坚强的男子汉,我相信你可以创造出更伟大的未来。我们都知道,人生是一个不容易的过程,你必须让自己有实力之后才可以出逃,明白吗?这个世界上永远不缺没有胆量的人,也永远不缺有胆量的人,真正所缺的是那些敢于把没胆量转变成有胆量的人。假如我们是前者,我希望我们做第三者。辰辰,……”
魏天辰没有说话。
魏天辰说话了:“不要说话了!”
魏天辰又说话了:“我要回家!”魏天辰哭了:“我要回家!”魏天辰把右胳膊遮住眼睛:“我要回家!”哭了,哭得很伤心,像个小孩儿。
【六】
早上,天气还是那么热,知了还在叫。火车站人来人往,比外面还要热。魏天辰昨夜在小叶家睡了一觉,今天早上准备立马赶回家里去,他要立刻看到自己的母亲,那个因儿子而躺在病床上的女人。
小叶自己来送的魏天辰。两个人一路走着来到了火车站。起得太早,伍八一起不来。也没必要让伍八一过来。
快要进站的时候,小叶把魏天辰的身份证和梦梦的信一齐交给了魏天辰,然后又在附近给魏天辰重新买了一个背包,背包里放满了零食。
魏天辰觉得伍八一没有来,就又变成了辰辰:“小叶,我会比你家‘建军节’还要有出息!相信我不?”
小叶把不舍放在了内心深处,别人看不见:“滚吧,到了家里好好孝敬爸妈。左胳膊和右耳朵见了父母知道怎么说?”
辰辰笑着:“当然,绝对不会诬陷你!我就说是被驴踢了,猪咬了……”,说完这句后,辰辰头上昨天的那个鼓包——又多了一个伴儿。
辰辰哭着说:“小叶,你有没有喜欢过……”,心很酸,感觉心里很空洞,像什么被销蚀了。
还没有说出“我”时,伍八一过来了。“嘀嘀嘀嘀……”,雅迪叫着。伍八一骑着雅迪,像一只飞翔的鸭子。嘴里喊着“叶儿”,“叶儿”……。
辰辰对小叶说:“缘分天注定!看来我得走了,你的守护神来了。对了,你的雅迪是我的仇人,它圆寂了的时候,给我来封信,让我高兴高兴。”
小叶说:“一定一定,一路好走。回家好好待着,多陪陪父母。”
辰辰转身之后,就变成了魏天辰。魏天辰也舍不得小叶,走出了好远的时候,他猜想小叶一定还在注视着他英俊的背影,他要潇洒地离开。但辰辰比魏天辰更舍不得小叶,他觉得都这个时候了,要是再不多看一眼小叶,以后恐怕就真的没有机会了。辰辰转身。失望了,特别不开心。
小叶根本就没有丝毫停留,几乎是和魏天辰转身的时候同时转身,完全不像辰辰想的那样,小叶会望眼欲穿,久久不忍离去。此时的小叶坐在雅迪的后座上,像风一样,前座是伍八一掌握方向盘。魏天辰感觉这个画面很熟悉,就像昨天一样:辰辰坐在雅迪的后座上,像风一样,前座是小叶掌握方向盘。
【七】
火车上很拥挤。就像这个世界一样拥挤。充满着臭汗气味。充满着嘈杂声。充满着各种各样的人类。
魏天辰没有座位,要一直站着。站票,和他妈坐票是一个价钱。火车上的不公平在火车管理阶级看来,很公平。至于普通老百姓,没有对于“公平还是不公平”讨价还价的权利。你觉得不公平,你别坐,你不坐,有人坐。你高傲,有些人就要逆来顺受,最后,你不得不跟着逆来顺受。
魏天辰在火车上颇无聊,站得腿麻,人挨着人,想动又不能动。他低下头看到自己旁边的座位上是一个小男孩,魏天辰自己觉得自己和这小男孩特别亲切,坚信着这小男孩会分一点儿座位给自己。他便一厢情愿地给小男孩使劲挤眉弄眼,傻笑勾引。但小男孩根本不鸟他。魏天辰受不了啦,便霸王硬上弓,厚着脸皮硬挤在了小男孩的座位一角上。
小男孩突然要大哭起来了,感觉魏天辰侵犯了自己的地盘,而没有交占地税。魏天辰吓得赶紧对小男孩示意,用唯一的右手拍着自己的背包说明自己的零食可以五五分成。接下来小男孩就吃了一路零食,魏天辰的背包减肥成功。
有了座位的魏天辰,并不是很兴奋,无聊是他的最大敌人,他觉得自己需要做点儿什么。他就在口袋里掏啊掏,就掏出了梦梦给他写的那封信,他用右手把信递给小男孩,委托满手辣条油的小男孩把信拆开——:
天辰,现在在哪呢?不知道你死了没有?说实话,特别不忍心你离家出走,但是,我理解你的想法。而你的想法有时又总是那么不合逻辑,我想,这大概也是我莫名觉得你很重要的原因吧。叔叔和婶婶知道你走的事实后,我猜一定会很焦虑,你放心的走吧,我会替你安抚二老的心的。你说你忍受不了生活的平庸,感觉那会让你自己变得毫无斗志,你情愿在外面吃不上饭穿不上衣服也无法向碌碌无为举起手来。我觉得你说这句话的时候,简直就是我的拿破仑啊,我不能拖你的后腿,但我希望,你在外面一定一定不要死,你给我好好活着,活不好的话也得赖活着,就像每天都会升起的太阳一样,即使有阴天,即使你的路上会下很大很大的雨,太阳也还是会在晴天的时候,光照万里。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叫你“蚕豆芽儿”?嘿嘿,没有原因,我就是特别喜欢吃蚕豆,我希望你可以做蚕豆芽儿,然后结出数不清的蚕豆,那样的话,我就把你吃死!所以,你不要给我死在外面,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回来吧,我还希望你为我结一大堆蚕豆呢,傻蚕豆芽儿……
——楚梦梦
小男孩看着发呆的魏天辰说:“哥哥,你哭了?给你……卫龙,吃包辣条静静吧。”
魏天辰抹掉眼泪:“哥哥怎会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哎,小弟弟,有带手机吗?”
小男孩说:“目前没有。你要手机干啥子儿?”
魏天辰坚定地说:“回家种蚕豆儿!”
小男孩说:“哦,行!给你,苹果六!”
魏天辰无语,低头仔细研究了小男孩的腹部:“你的……肾……没问题吧?”
小男孩拍拍吃零食吃得鼓鼓的肚皮:“倍儿棒。我妈给我淘的,高仿山寨机,一百八十八!”
魏天辰再度无语。
【零B】
“妈,爸,儿子快要回家了,给你们发这个信息是希望我回家的时候你们千万别打我,要不然我就不回去了。听人说,我妈病了,真感觉我的心忽然被架空了,没有办法,谁叫我那么孝顺呢!不知道你们喜欢吃什么,背包里还有……咦,五五分的零食怎么变成了我三小男孩七?不管了,也许对于你们,真正的礼物就是我能好好地回家吧。另外,老爸,我一共偷了你九百块钱,现在还剩下四百八十二块五毛,总共花了你四百一十一块五毛,加上利息,到时候凑个整数我还你一千。还有,我的胳膊和耳朵被车子擦伤了一点儿,你们到时候有个心理准备。车主给了我八百块钱,应该可以够还老爸的钱了……好了,不说了,‘苹果六’快没电了,具体详情回家再说。哦,帮我给梦梦说一声,就说我快到家了,回去后找她玩儿。”
正当魏天辰拨好自己母亲的手机号要按发送键的时候,“苹果六”的屏幕突然变黑了。小日本,这个时候没电?
“充电宝啦,充电宝啦……好看又便宜,路过不要错过,看看有要的没有,跳楼大甩卖了……”。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真理,永远不要买列车售货员的东西,因为,很多时候你……买不起。
火车的速度很快,K字开头。车身像一条蚯蚓,但爬起来像一条蛇。穿过了无数城市,穿过了无数村庄,穿过了无数麦田。
魏天辰想:
我离家出走,究竟是为了找寻什么?
魏天辰又想:
人生的出发地,原来就是,目的地。
2015.08.15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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