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晨众人整好行囊,登上马车往张南村去。这辆马车是雄丈在县衙里翻出的旧物,一番拼凑后勉强堪用,驭马也是被人淘汰的老马,驾车时震动很大,因此平狗通塞了一堆衣服,做了靠垫,让蒹葭坐得安稳。
当然平狗通没少拍长逍马屁,也拾出旧衣裳另做靠垫。
长逍还吩咐雄丈搬些物资放著。
张南村邻近梦彭大泽,依泽维生。张南村走到县城要花上三个时辰,若以蒹葭孱弱的体力计算,便远超于此。因此长逍很钦佩蒹葭的毅力。
赶上半个时辰的车,抵达张南村界,村人见到马车,纷纷停下手边工作,探头看是哪个人物。雄丈从车上下来,村人还以为看花眼,是驭马蹬起后脚走路。
村人正要慌叫,见到蒹葭也下了车,一个老妇连忙冲上前握住她的手,泪眼婆娑道:“好姑娘可让老婆子担心死了,还以为妳遭了什么不测。”
这个老妇原先是蒹葭家里的帮佣,唤做十三婆子,她说蒹葭留下一纸信,要到县城报官,便失踪一天一夜,家里人担心也不去大泽打鱼,不停问过路人有否见到蒹葭下落。
长逍打断十三婆子絮絮叨叨,一本正经地说:“咱乃本县新上任县令。”
“好姑娘,妳真把县太爷请来啦?这县太爷好年轻,皮嫩肤嫩的,不晓得二十了没有。”
“大娘,咱今年二十了,这是司列院颁的官印。”长逍等人都穿常服,因此他亮出县令的官印。
村人们纷纷上前凑热闹,并指著雄丈评头论足,看到这个大个子都算长见识。听到雄丈是县衙步头,脸色一阵惊慌。
“姑娘先回家吧,老爷夫人可急死了。”十三婆子不安地挽著蒹葭的手。
长逍注意到村人非常怕官,眼神流露强烈恐惧,因此要蒹葭先带他们到家中再说。
这时长逍听见几个村民交头接耳道:“这县令不知如何,只盼那大怪物别来索债,瞧那身板,活脱要吃人似的。”
长逍便让平狗通带人去打探。
蒹葭家里位于大泽旁,一处简朴的茅屋,她爹娘得知长逍来访,连忙烧水伺候,却异常警戒。长逍看了家徒四壁的茅屋,屋里唯一的装饰就是叠如小丘的书卷,证明蒹葭所言不假。
方一针叫住蒹葭的爹,“先生莫要操劳,俺见你脸白气虚,似有瘀血气晕之象,近日是否觉得头疼,喘不过气?”
蒹葭的爹面有难色点头,并说这症状好一阵子,但家无余资,不敢看医生。方一针便替他把脉,从随身药箱抓几帖药。
蒹葭的娘看方一针如此热心,一双眼忍不住哭红,长逍连忙搀起,道:“蒹葭姑娘已将发生的事告诉咱,夫人放心,咱定秉公处理。”
但蒹葭的娘却摇摇头,迳自起灶煮饭,这家人跟蒹葭刚开始一样,只顾著哀怨皱眉,却不敢说话。
于是蒹葭道:“爹、娘,十三婆,胥大人真心要替我们处理,我们该相信他。”
但是一家人只搪塞些话,说两年前的旧案已经发落下来。
“胥老爷,钱财乃身外之物,去了就去了,小女无知还劳烦您来,是当爹的没教好,请您别插手这事了。”
“咱身为父母官,岂能纵容犯法,既然咱接了蒹葭姑娘的案,绝不让良民吃亏。”长逍顺着蒹葭的娘手看去,发现米缸里几无存粮,最后几把都拿出煮给长逍等人吃了。长逍忖通常秋收后,家中储粮应该可以撑到夏天,此时才刚开春,居然就要断炊了,所以昨日见到蒹葭才会一副饥肠辘辘的模样。
这家人可不像已经接受现实,安然度日,只是不停闪烁其辞,不想再受到伤害。
“县老爷,您坐一会,我去借些东西。”
“两位不用麻烦,咱的目的是查案,你们缸里都没米了,咱怎么让你们招待?”长逍点出他们的窘迫,唤雄丈把马车上的米、盐搬来。
看见这些物资,两老惊喜地想下跪磕头,长逍岂受如此大礼,说:“两位快起来,咱只想知道顾老爷是否恶意霸占你们的家产?”
“胥老爷,听你们口音都是外地人,哪知道这里情势之恶。”蒹葭的爹叹了口长气,道:“唉,我确实受骗,丢了家里二十亩地,但人家手上有凭据,背后还有大靠山,能保住命已了不得。现在啊,唉……”
蒹葭的爹又叹长气,这次是说不出话来,一个头来回晃动,宛有说不清的无奈。
他只肯说自己遭骗,却不愿交代背景,当长逍问他是否报官,他两神无神道:“那有什么区别啊?”
长逍见两老难破心防,便要两人好生休息,然后嘱咐雄丈到大泽打鱼,雄丈应声离去。两老岂敢让县衙的人帮忙,作势又要跪。
长逍跟方一针扶起二人,诚心地说:“这些小忙算不上什么,若你们愿意配合,才算是帮鹿昌县大忙呢。”
蒹葭也在一旁劝著:“胥老爷是个好官,要不我们就请他帮忙吧──”
“别说了!人前人后怎么知晓,被卖了都不知道!”蒹葭的爹喝道,随即意识自己说错话,卑屈地说:“胥老爷,你莫见怪,我只是一时失言……”
“不碍事,你们先休息吧。”长逍尽力摆出平生最可亲的笑容。
正好平狗通带着盘问结果回来,几个人便出茅屋讨论,免得影响两老情绪。出来后,能依稀听见蒹葭谆谆相劝,但里头只传回哀叹。
“大哥,村里人都不愿多透漏,能避就避,避不开的净打马虎眼,这摆明有事,俺看之前那些衙役这么跋扈,肯定没少欺负村人。”平狗通抱胸,想起那些嚣张的衙役,恨不得教训一顿。
“还不能妄下定论,他们怕的未必是衙役。”
“咦,大哥,那边热闹起来了。”平狗通指著村中一角,看见十几个颇有气焰的人走来,村民各个含笑送殷勤,但那些人没好脸色,一户一户进去看了遍,每出来一户便多些米、鱼干,还有铜钱、碎银。
这些人不是打家劫舍的盗贼,而是乡里负责收赋的蔷夫,负责治安的游缴。
蔷夫粗声粗气吼道:“不要怨我,这是新增的税赋,朝廷收来剿贼的,谁敢不交,就是火凤贼,要砍头!”
听这般恐吓,那些村人再不情愿也得交赋。长逍明白蒹葭家的米缸为何空空如也。
蔷夫收赋,不纳的就被游缴当火凤贼抓,配合的默契十足。
“那帮人聚在那里干什么,看你们都是生面孔,都站好别动,我一个个查清。”蔷夫远远看见长逍一伙,便指着他们吆喝。
平狗通正要发难,长逍按住他,只等蔷夫一行过来。
“说,来干什么,说不出理由,全当叛贼抓了。”
“这位大人,请问今日是收赋的日子吗?”
“哼,上头说是就是,你个屁点大小子问什么问。听口音是北方来的,一帮北人聚在这里肯定没好事,都逮回去,查看看是不是火凤贼。”蔷夫挥挥手,要游缴带人回去审理。
“且慢,咱们话都还没说清就要捉人,未免太过鲁莽。”
蔷夫点着长逍胸膛,没好气说:“你小子口气挺大,爷没工夫陪你,识相的爷扣你三日两日便放,不知好歹的话能给你挂死牌。”
“大人口气未免太大了,死囚得先上报,经司寇院、大棘寺、少政府三层复核,再由皇上施令,你说挂死牌就挂,难不成你当自己是皇上?”长逍不怀好意笑道。
蔷夫也不恼怒,嗤之以鼻道:“小子见多识广啊,当自己谁啊,别叨叨了,把人全拉走。”
长逍摸出官印,举在蔷夫跟前,“大人,看清楚咱是谁了吗。”
不料蔷夫完全不放在眼里,讪笑道:“哦,我当是谁,县太爷嘛,怎么清闲衙门不坐,来这里踏青?县太爷,大泽风景好啊,去乘小舟晃晃,别一伙人像贼一样窝著。”
平狗通按耐不住,一个乡里蔷夫居然有胆对县令轻薄,长逍不怒,他可满肚子恼火,破口骂道:“你个老贼,俺哥是县令,比你的帽子大多了,长眼的赶紧道歉,否则撤了你们的职。”
“这小子谁,气焰真大。”蔷夫不把平狗通当一回事,执起木杖推开他,嘻笑道:“镀金壳的声音还挺响亮,老实待在县衙吧。”
“收税是谁派下来的?县丞?长牧?还是你自个收来充钱囊。咱是县令,不让收税,麻烦把收来的全退回去。”
“小伙何必淌这浑水,瞧你这般年纪,也是家里买通的官,好好过滋润生活,别瞎搞没用的。”蔷夫反倒一副长逍不懂事。
茅屋内蒹葭的爹娘听到声响,赶紧跑出来,看见蔷夫立刻不加思索跪下。
蔷夫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把该缴的送上来,别耽误我交差的时间。”
“大人,您五天前已把小的家里搜了干净,哪还有东西上缴。”
“凑不齐军粮,贻误战机,你们担的下这罪刑吗?人人都缴税,为何就你家缴不起?”蔷夫厌烦了,他挥了挥手,要手下直接闯进去搜。
平狗通拉起蒹葭一家人,愤怒地说:“有你这么做事的吗?大哥,拦住他们啊!”
长逍上前几步,好声好气道:“此举无疑杀鸡取卵,你们要吃肉,也得先养肥才宰。”
“杀贼的弟兄都要揭不开锅,等不及。”
“放狗屁!俺们才刚打完火凤贼,可没听说催饷如催命的!”
但蔷夫根本不听他们的话。接着他的人搬出长逍方才送的粮食,他蹭了蹭鼻头,阴笑道:“分明还有一堆,本来只要一袋米的,但罚你们不老实,通通搬走。”
“这是咱送来的物资,你不能动。”
“好啊,感谢县令赠粮。”说完,蔷夫便要到下一家去。
平狗通忍不住这口气,拳头握得老紧,但蒹葭挽住他,安抚他的脾气。这些长逍都看在眼里,他平常虽然随兴,但此刻可是父母官,怎能如此窝囊。
“站住!咱不管你奉谁的命,在鹿昌县咱官最大,咱命令你把东西还回去。”
蔷夫举起木杖,放在长逍的肩膀上,冷笑道:“县太爷,你绕鹿昌县走一圈,看看有谁认你的名头,奉劝你长些心眼,官才当的稳当。”
蔷夫撞了长逍一下,大摇大摆走去。平狗通几个小伙气愤难平,但长逍跟方一针劝阻他们,对方可不是地痞流氓,打了会闹出麻烦的。
不过来不及了,打鱼回来的雄丈恰好看个明白,他放下鱼篓,挺著身子拦住蔷夫一行人。看见雄丈狰恶的脸,平狗通等人暗暗喝采。
“这是哪来的怪物……快滚!”蔷夫说话瞬间没了气势,连退好几步,拉着游缴往前推,“快抓他,这肯定是火凤贼的怪物!”
只消瞥一眼雄丈的怒眼,谁都不敢上前,十几人全耸著不敢动弹。
长逍对雄丈拚命摇头,要他莫冲动。
“俺听你说话像没睡醒,”雄丈一把揪起蔷夫,“俺替你洗把脸。”
“救我啊──快打死这头怪物──”
一伙人撞著胆冲上前猛踢猛踹,死死拖住雄丈的腿,但雄丈一抬脚,把人给甩出去。他转头狠瞪一眼,那些人赶紧低头,大气不敢哼一声。
长逍赶紧追上去,喊道:“雄丈,快把人放下!”
蔷夫知道这大汉是长逍的人,哭吼道:“快叫他停下来,否则有你好受!他娘的,你个县令没屁用啊,快叫他住手!”
这下雄丈更不可能放人,他把蔷夫带到大泽边,将蔷夫的脑袋按到水里。众人便看见蔷夫手脚慌乱,死命挣扎,但雄丈的手比枷锁还牢固,根本逃脱不了。
按了片刻,雄丈拎起人,喘不到两口气,又把人按到水中。
岸边再次激起水花,雄丈绷著脸,无声制裁蔷夫对长逍的不敬。这幕看得平狗通大快人心,总算出了口恶气。
如是五六次,雄丈才放开蔷夫,任他倒在水岸边。蔷夫气喘吁吁,眼神惊恐,身体止不住抖,一条命被折磨的去了半条。
雄丈杵在那里,游缴根本不敢带人过去看,只能从蔷夫剧烈的喘息知道他还活着。
“别闹了,把人还回去。”长逍喝令道。
雄丈捕鱼似的捞起人,扔在游缴面前。
“东西留下,滚。”
他们搀好蔷夫,把收来的粮饷全扔下,赶紧逃离张南村。
那些村人何时见过跋扈的蔷夫受此待遇,纷纷上前赞叹雄丈,称他是英雄。
“这肯定是天帝派来的力士山神。”村人们围到雄丈身旁,夸耀这身伸张正义的魁梧体魄。
看着村人雀跃的脸,长逍也不好责备雄丈,只是这事注定闹大。
“少爷,这是必经一环,早晚都得遇到。”
村人开始叽叽喳喳说蔷夫的恶行恶状,拜托长逍一定要阻止恶税,救张南村于水火之中。
十三婆子嚅嗫半会,深深吸了口气,坦白道:“县太爷,老婆子一定要跟你说实话,其实强占我家老爷家产的就是张县丞。他两年前看上老爷的庄园,但老爷不肯卖,张县丞便让姓顾的来交涉,不知怎么让老爷摊上官司,夫人为了救老爷,便把家产贱卖出去。那蔷夫敢如此嚣张,也是仗着张县丞的威风。”
“孙梁应当知道这些内情,为何他昨日只字未提。”
“少爷,你还指望他吗?”
“别说了。”长逍快速整理思绪,对村人道:“各位乡亲父老,咱既答应管事,必然还你们公道。”
饱受欺凌的村人不禁泪流满面,皆指望长逍能成为明灯。长逍怕蔷夫回来寻仇,便吩咐平狗通带几个较能打的留下防备,剩下人回县衙。
平狗通几个虽无雄丈厉害,但都提过刀上过战场,要跟蔷夫那伙人拼不成问题。
“蒹葭姑娘,咱会尽速重审此案。”长逍留下保证,带着两人火速回县城。
回去后他找来区梓对峙,区梓丧著脸说:“咱知道张公的恶行,咱正是怕你们冲动,才有意不说。张公背后势力庞大,否则他怎敢如此嚣张,咱原先打算暗中布局,等候时机才一举攻破。长逍,你此举太欠思虑。”
长逍也认为区梓说的有理,但那情况他根本拦不住雄丈。
“孙梁,务必镇住张公,别让他太快反应。”
“咱知道,咱尽力而为。”区梓为难地说。
区梓从后门偷偷摸摸离去,留下三人商讨对策,认为此事不能拖延,必须快刀斩乱麻,明早就传顾老爷到案。
但当晚顾老爷遣来家仆,送来一马车的钱,事情已经传了出去。紧接着戴长老、张公的管家一个个上门拜访,一下子县衙里聚集二十余人。
几乎整个鹿昌县的大家族都齐聚一堂,连声要长逍放弃断案。
张公的管家婉言相劝:“县太爷,您这么做非但没有好处,还可能坏了仕途,何必呢?您只要配合张公,包管您在鹿昌县顺遂,否则,张公也保不住你。”
长逍想到正是这些豪强欺侮百姓,逼他们活不下去只得做贼,那些枭首示众的头颅历历在目,惹得心里积了一团团火。
但此时更不能失去理智,他要跟区梓里应外合,一举端掉一锅。
雄丈指头拨得响亮,哼的一声,那些人不敢多话,只好咬牙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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