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多波原先只是超市水果柜台里的一颗普通的草莓。
他的最大梦想,是成为草莓蛋糕顶部那颗最为耀眼的草莓点缀,光是他的存在,便足以让整块蛋糕煜煜生辉。正因如此,在他的发育过程中,他努力让自己长得红润饱满、曲线诱人,连头上那顶翠绿的小草帽(对于一枚蛋糕上的装饰草莓而言,这顶小帽子可以说是完全不必要的),都远比他的其他伙伴们来得更加规整、鲜亮。
比尔斯原先也只是超市水果柜台里的一只普通的梨子。
他倒是没有什么梦想。因此他长得也其貌不扬,就这么静静地从“开花、结果、被采摘”的过程一路走来。到了现在,又静静地躺在了某个超市的水果柜台之中,等待接受宇宙的安排。
“酸草莓”和“丑梨子”这个绰号,要等到命运的丝线在某一天将一对无名母子牵引到了这个超市之后,才正式被烙印在了这两枚平凡水果的生命之中。
“上次在这里买的草莓好酸呀,这次我们别买了吧。”小孩对站在水果柜台前正思索着该买些什么的母亲如此说道。
“这个季节的草莓都这样,我们这次买点当季的青枣如何?你看那堆青中带红的枣,一看就很甜。”小男孩的母亲指着不远处的青枣们说道。
随后,母子两人颇有兴致地在青枣堆中挑挑拣拣了一番。被有幸选入袋子中的青枣绽开了脸上暗红色的笑纹,在塑料袋中笑笑闹闹、挤挤撞撞,一路被拎到了称重处。
至于没能被选中的青枣们,他们都知道自己现在正紧俏着,不出几天就将陆续被买走,因此并没有把这一次的“失宠”当一回事,他们反倒对刚刚那一对母子所提及的草莓们饶有兴趣地评议了起来:
“长得那么好看有什么用,酸掉牙的东西才没人买呢。”
“还不知道那幅卖相是不是用激素给催出来的呢。”
“酸草莓没人会买的啦,等着烂在垃圾桶里吧哈哈。”
离青枣柜台最近的草莓史多波听到了这些风言风语,羞红了自己红得并不彻底的脸颊。这一刻起,他发现,在自己的名字“史多波”前,从此多了一个新绰号:酸草莓。
夜晚,超市打烊后,酸草莓史多波躺在黑暗的水果柜台里,一边望着天花板一边回想着自己在白天获得了一个新“名字”的那一幕。
史多波嘟嘟囔囔地念叨着自己的新绰号:酸草莓史多波,酸草莓史多波……不知道为什么,在水果的世界观里,被“酸”这个词烙下印记似乎变成了一种耻辱。这样一个被钉在耻辱架上的水果还能作为那顶耀眼的王冠被装饰在雍容华美的奶油蛋糕上么?想到这里,史多波打了个寒噤。
也许,蛋糕店采购草莓时并不会考虑酸不酸这回事吧?只要长得好看就不好了么?酸草莓史多波转念一想,便又重新燃起了对梦想的信心。
但不一会儿,史多波又开始担心“酸草莓”这个印记会让自己所在的这一片水果专柜无人光顾,最后自己还是难逃独自腐烂的命运。
就这样,酸草莓一边念叨着“酸草莓史多波,酸草莓史多波……”,一边在自我宽慰和恐惧担忧中辗转反侧,希望上天能给自己的最终归宿一个肯定的答复。
隔壁水果柜台的梨子比尔斯终于听够了史多波的碎碎念,忍不住回了一句:“不就是酸草莓嘛,你看我们梨子家族,有哪个梨子果肉深处不是酸的呢?”
酸草莓史多波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循着声音转头在隔壁柜台中发现了说话的来源,并花了足足十秒钟上下打量了这枚貌不惊人的梨子。
之所以花了这么长时间,是因为:在黑灯瞎火的超市里,史多波完全无法从梨子身上的颜色来判断他的水果品种(当然,以它的外形而言,再怎么鲜亮的颜色也都不会成为他外貌上的加分项),而他那“不该凸的这里凸了一大块,不该凹的那里瘪了一个坑”的轮廓,也完全不符合人们想象中的那圆润饱满的梨子形象。因此,在综合对比了诸多不太显著的体貌特征(额头上那根粗糙的天线,以及粗壮的腰身)后,酸草莓史多波才终于了悟:哦,原来是隔壁柜台里的一只梨子,而不是从别处飞来的蚊子、苍蝇乃至于上帝本人在回应自己刚刚的期待。
“就算再怎么酸,作为草莓,你天生就已经比我们这些梨子要美多了~”那只貌不惊人的梨子比尔斯说。
“唔……这倒是……”酸草莓史多波看了看自己完美的身体曲线,又看了看对面那只黑乎乎、身材似乎长得毫无章法的梨子,两者对比之下,不禁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一种朦胧的爱意与自豪——光是自己的外形轮廓便已如此让人心动,更别提在白天超市暖黄的灯光下散发出红润光芒的果肉颜色了!
想到这里,史多波有点不好意思了起来:“对不起……我祝愿你也能变得好看一点……”
那只梨子爽朗地笑了笑,说道:“哎呀,没事!我们作为梨子,都不在乎外貌好不好看。因为据有些顾客说,长得难看地梨子反而更合他们的胃口。至于是不是真的如此谁知道呢?反正我也不在乎我们的味道合不合他们的胃口就是了。”
“那要是一直没人买,你岂不是会被扔掉,最后在垃圾桶里腐烂掉么?”酸草莓史多波对这一挑战普通水果常识的观点颇感惊讶。
“那样也无所谓嘛,我都算是完成了作为梨子的这一生。无论是被直接肚子里、榨成果汁,还是被用来到处糟蹋、乃至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默默腐烂,我最后都将重新回到宇宙的怀抱当中,接着重新以一个新的身份显形在这个世界。所以,无论是以什么方式走完这个过程,对我来说都没有任何差别。”
似懂非懂的酸草莓史多波沉默了。
“不过,如果你还是害怕的话——相信我,你会被买走的,像你这么好看的草莓,一定不会就这么烂在垃圾桶里。”比尔斯这么安慰着史多波。
“嗯……但愿如此。谢谢你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比尔斯,既然你说自己是酸草莓,那你干脆叫我丑梨子比尔斯吧,我对自己的外貌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嗯嗯~好的,那我们就是酸草莓史多波和丑梨子比尔斯啦~”酸草莓史多波开心地说道。此时史多波脸上的芝麻粒都被自己的笑容挤掉了几颗。
在比尔斯刚刚获得自己新名字的第二天,丑梨子比尔斯便被买走了——被一个买水果时完全不挑三拣四的年轻人。同时被带走的,还有大概五六个外貌不一的梨子。在酸草莓史多波看来,这其中有的梨子甚至好看到可以作为模特被拍摄到卖梨子的海报里,有的却甚至长得比丑梨子比尔斯还要更加歪瓜裂枣。
就在那天下午,史多波还没能从和新朋友的分离当中缓过神来,突然发现自己居然也被一双突如其来的大手拣进了超市的称重塑料袋中。
酸草莓史多波还来不及分辨此时的心情到底是“突然就要和唯一的朋友分离”的遗憾,抑或是“我这样一颗酸草莓终于也能被人买走”的欣慰,塑料袋便被磕磕碰碰地带到了目的地——那只大手的主人的家。
一路上的滋味可并不好受,这只大手总共在特大号的袋子里装了数十只草莓。史多波虽然有点同情被压在下面的那些草莓,但还是暗自庆幸自己并没有被早点装进袋子里。毕竟,肉体破损的草莓注定是无缘于奶油蛋糕上的草莓点缀的。
到达目的地后,史多波和其他几十只草莓伙伴们被倒进了一个不锈钢大碗里。天下这时下起了小雨——与其说是小雨,不如说是从天下往下倒着喷的喷泉水柱。水慢慢灌满了整个不锈钢大碗。这时,水面上浮起了些许残叶和碎渣,以及几颗过分兴奋的草莓。
史多波看着那些按捺不住激动心情的草莓扑通一下随着水柱跳出了大碗,落到了光滑湿润的水槽里。接着,只见那只大手的主人犹豫了一会儿,咕哝了一句:“少几个也没事”,便很快地捡起了那几只草莓,依次投入嘴里,满足地咀嚼了起来。
这么快我的这一生就要结束了么。酸草莓史多波一边懒洋洋地泡在水中,一边这样想着。
但是他错了。对他而言这次生命并不会在这一天结束。
出浴后,史多波和他的同伴们被大手给逐个摘掉了头顶的小绿帽,然后又被小心地摆进了一个不锈钢大锅里。
他先是和一部分草莓同伴铺满了锅底,被撒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糖;接着,又是一批同伴被铺到了白糖的上面,然后也被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糖……这就样好几层铺下来,史多波在洗澡时还难得保存得那般完好的肉体终于变得残破不堪,那本该红润饱满的肌肤逐渐变得暗红和渗水,并与那白糖溶下的糖水逐渐交融。
天空逐渐变得漆黑。最后,似乎有一层厚厚的黑布覆盖了整片天空。这时,史多波突然觉得有点热。在糖水的麻醉和高温的熔炼下,他的意识已逐渐模糊。
在那恍惚的迷离之际,酸草莓史多波似乎突然醒悟:原来蛋糕店中所用的草莓,都从来不是从超市的水果柜台里买到的。那个“无法成为草莓蛋糕顶部点缀”的宿命,在被随着蓝色塑料箱搬上通往超市的货车的那一刻,便早已被规整无比地写好了。
“那样也无所谓嘛。”这时,他想起了和丑梨子比尔斯对谈的那一晚。
腐烂在垃圾桶里,和被肢解后与浓浓的糖浆一起沉睡在玻璃罐里,似乎的确是没什么区别了。酸草莓史多波在与身边的其他朋友融为一体之时,想到了那不知去处的丑梨子比尔斯。
不过,当酸草莓史多波的身体再次被从玻璃罐中取出供人享用之时,他一定不会再次因为“酸”而收到指摘了。
丑梨子比尔斯现在正端坐在一个陶瓷小碗里。被一汪透明中略带浅棕色的冰糖水所甜蜜地包裹着。他现在看上去并不像之前那样丑了——因为此时的他已被去除了包裹已久的皮囊,被温柔地切成了几公分宽的小块。
瞧!他的汁水和部分肉体现在被盛入了一枚晶莹雪白的陶瓷调羹,调羹正被送入一张干瘪的嘴中,那清甜的汁水和绵软的果肉即将滋养那位咳嗽已久的老奶奶的脾胃。
丑梨子比尔斯重新回到了宇宙的怀抱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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