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小棋童

作者: 佐也 | 来源:发表于2019-03-17 15:40 被阅读28次
    “将军!”

    我又被困死了——这已经是第五次了,如此惨样甚至连天色都落下了脸,把黑暗留给了庭院。

    “再来!”

    身前的老者比我更为年轻——至少在斗志上,老者仿佛加了添加剂,一个劲儿的搬弄中国象棋的黑红方阵,也不知时间,也不管世界,甚至连老伴的催促都当做耳旁风——怕了一辈子的老婆在他眼中与我比较了一番,似乎还是我这个败家孙子更有分量,于是他粗暴地推下去锅碗瓢盆——

    “再来!”
    “再来!!”
    “再来!!!”

    我还有必要再来吗?输得一塌糊涂,老头子非要让我用物代替输赢,和个糟家的赌徒一样——而我,只剩下二股筋大裤衩了。

    十一月的北方各位,那是北方的十一月。

    “爷,咱能不下了吗?”

    我终于求饶了。

    “下,咋滴能不下了,这是啥?啊?国粹,国粹你要不赢一把,啊,你不好意思称自己为中国人!”

    爷爷上头了,我也知道今晚一宿是没啥着落了,下吧,拧着头皮,拧着神经,可要让老头看看我这几年不学无术的成果——

    风吹醒了枝丫,不知道吹醒那装睡的人没有。

    【亲情】小棋童

    (一)

    我第一次下象棋,是五岁,那一年回老家过年,还有的窑洞可住。俗话说得好,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车上一宿,睡得是天昏地暗,若非父亲扔进一团冰凉入口,我那会醒的那般惊慌失措——

    “爷爷,俺爸他又欺负我!”

    我申诉道,都不知道脸是冻得红还是气的红。

    “老臭小子,看我不抽烂你的皮!”

    爷爷还能蹦的像个兔子,一锅摔去,“咚”的一声,飞溅起黄土配雪,白里暗黄——

    锅铩羽而归,回到了厨娘手中——奶奶瞪溜圆了祖孙三人,震得我都不敢放开嗓门为场景增添正义感,只能乖乖的挪位,低着头一直到爷爷身边,才发现父亲早就到了——

    “大过节滴,一个个不让人省心,去!扫雪去吧!闲滴也是闲滴,不如多动动手脚!”

    好吧,多动动手脚,我还没有进窑洞子里面烤火炉子呢,或者喝着姜可乐搁炕上摆弄磨平MP3,或者啃俩大红薯看看电视机灵机灵,迪迦都不知道从海底里捞出来没①——我撇了撇嘴表示不满,又瞟了一眼我身旁的两个大人——

    拜托,能不能有点男人的骨气!

    “你奶奶说滴没错,你看看你哇一回老家就搁屋里待着,一天到晚就是弄些光碟把戏,啊,老祖宗的东西全丢了,啊,呢有撒意思?”

    好吧,教育孙子方面爷爷特有男人骨气,祖孙三人拿起大扫把铁疙瘩②铲雪的时候,爷爷的嘴就闲不下来——其他说话我都忍了,但这番话语我极其不能苟同,新时代就应该与时俱进,搞那些子封建迷信,破旧文物,是难以让新青年们信服的,于是我嘀咕了几句,又一脚踹飞了雪堆,白色韵花于空中绽放的样子很美,而爷爷却不解风情:

    “嘿呦,说几句你小子还有脾气了,来,让你看看我们玩的玩意儿你就知道你们这些小年轻鼓捣着有多无聊了。”

    爷爷忽然兴致大发,三步并作两步直达石板桌上,一手抚桌,一手撸起袖子不顾雪寒,抹去了雪,然后指挥父亲去树下拿起一个盒子,父亲褪去盒上的雪,裸露出四个大字:

    中国象棋。

    此刻我才发现石板桌上有刻痕,雪方方正正倚在上面,增添了白的颜色,横竖被一条河界分为两半,我饶有兴趣的数了数:

    九道横线十条竖线。

    “感谢老天爷下的雪,要不你平时还要边看棋边看盘哩。”

    爷爷从父亲手中接过象棋,在我眼前晃了晃,好像个孩子炫耀自己新买的玩具,而我——孩子,则被这玩具所吸引,有种想与棋共舞的冲动。

    “不着急,不着急,你要懂个规矩,任何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你要知根知底,不能忘本,这是对祖宗的尊重,对人也是一样。”

    接下来,爷爷开始了长篇大论,从楚汉争霸开始讲起,刘邦项羽金戈铁马,楚河汉界天各一方。象棋五卒为先,两炮随后,車马象士各守半边,将帅运筹帷幄,统领大局,九宫③如同将帅府,贴身士卫短兵相接,象飞田,不过河,马走日,当心拌,車纵横无双,炮叠叠难解,过河卒子赛如车,前进左右皆可吞,士纵为肋道,卒横为卒林,若遇将帅相见,可直接吞掉对方。

    我洗耳恭听,终于心被虏获了,棋类游戏,家中只有哥哥在围棋方面颇有造诣,我只会算盘五子,和姥姥斗斗跳棋,但象棋却完全不同,那繁杂的规矩却活在方框内,兵卒手握刀枪剑戟互相搏杀,却又逃不脱规矩,仿佛是死亡的艺术,点燃为大义而死的血液——这就是底蕴的力量,大约虚无缥缈,实在暗送秋波,让你迷恋,沉醉,为此歇斯底里——爷爷就这般了,他那偏地方的口音竟如此尊贵,在象棋面前,他坐正了身子,没有翘起二郎腿,也没有乱摸身子——

    尊重,我算明白了。

    但终归这一切要被打破——

    “扫雪扫雪,说好滴扫雪又在这里玩弄象棋,你就和个小娃子一样。”

    奶奶过来了,爷爷像惊弓之鸟快速起身,给我试了个眼神:

    “快别休息了,起来干活了是怎么的,又玩上了,有其父必有其子。”

    哈哈哈有其父必有其子,也不知道是说谁。

    【亲情】小棋童

    (二)

    十二岁那年,爷爷搬到城里和我们一起住了。

    爷爷身体不好,得了糖尿病,那段时间父母工作比较宽松,让爷爷入城进行治疗,据说爷爷听到这个消息后蹦的老高,嘴里嚼着馒头含糊不清:

    “我又嫩看的我大哄子了(我又能看到我大孙子了。”

    而他那大孙子也很高兴,因为和爷爷在一起住着,似乎不需要每天学这学那,可以放松一段时间——我天真的这样想着。

    那时,12岁的孩子们,都在各种补课机构奔波,有时候为了上课,上百号孩子挤到一间小屋子里,人都流到了外面走廊,夏天空调坏了,坐教室里一个半小时如同桑拿房,汗流浃背——我是其中渺小的一员,却又着不该有的傲娇,总想着逃离教室,去过自己的一又二分之一个小时的时光——

    太燥得慌。

    补课班老师这样评价我。

    为了克服燥这个毛病,母亲使劲了浑身解数,不光说教,甚至使用了网上的物理治疗法,用冰块敷在身上去燥,极致冰冷从额头滴入大脑,我感觉上半身已经麻木,甚至嘴唇发紫微微打颤,这似乎是最常见的身体反应,却在野心家心目中成为了成效所示,于是很多个下午,我迎着门开后的酷暑难耐,与门开前的寒天冻地,来与燥一决高下——

    结果很显而易见——我生病了。

    于是爷爷和我一同成为了家中友,在此之前,为了怕打搅到我学习,爷爷由父亲负责规律生活,而如今生病了,到何尝不是一种解脱,爷爷也乐哉,这个怕老婆的老头子又怕了自己儿子的老婆好多天,终于敢明目张胆的我玩耍起来,我们从扑克开始,到玻璃球,到玩具人偶,到军舰,甚至连赛尔号,都会是玩乐的焦点——

    “来一盘吧,你家有吧。”

    爷爷终于要玩象棋了——他已经坐在楼下的木椅子木桌子上赢边了院中的老头们,乐呵呵的爷爷还边挠自己的白头边谦虚道是你们让我这个乡下人,结果一回家就偷摸着开酒在阳台偷乐,被我逮着好几回。

    “下就下,谁怕谁。”

    就算全世界我都惹不起,唯独爷爷能和我打成一片。

    “当当当当当”爷爷在餐桌上平铺好薄盘,将棋子应声上桌,我也不甘示弱,立刻摆棋上桌,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势态,祖孙二人坐于两侧,我虎视眈眈,想着如果赢老头一局也算证明我自命不凡,天赋异禀,而爷爷却不同,他乐呵呵的看着我,拿起扇子轻摇起来,腆着大肚也随着节奏,一副弥勒做派。

    当头炮,把马跳,拱卒。

    爷爷这时却慢悠起来,他模仿关云长抚着自己稀松的胡子,舌尖抡圆了嘴一圈又一圈,双目瞪着溜圆,仿佛要射穿棋盘——爷爷认真了,虽然我不太明白面对我这样一个死小孩有什么必要这么认真,却还有点兴奋——

    认真说明我是个强大的对手,却只走了三步,高手过招,只差毫厘,这算一种认可吗?

    我跃跃欲试,迫不及待要走下一步,可爷爷却依旧不动,就这样耗了十分钟,他终于走了——

    拱卒。

    我有些汗颜,而真有些汗流了下来,汗珠黏住了肌肤,让我与布料无法挣脱,我忽然有些心烦,有些是简简单单的拱卒要思考十分钟足以让我措手不及,我不耐烦的走出了下一步——

    移車。

    然后,爷爷又那一副死样,只不过换了手摇扇,过了一首歌的时间,爷爷忽然问:

    “热吗?”
    “那不废话爷,您能快些下吗?您不会是老了吧。”

    我有些粗鲁,忘记了尊重,心里的烦闷劲儿不由我迸发出来,化成熔岩跌入心谷,我彷徨了,我失衡了,可爷爷却依旧微笑着,只不过不看棋盘,看我罢了——

    “燥,你知道为啥你妈那样折磨你了吧,太燥,这两步棋就把你炸出来了,啊,这可下完了估计你都要向我这老头开刀了,你要明白,做任何事,要静,下棋要静,敌不动,我不动,不能自乱阵脚啊。”

    爷爷轻描淡写,我却无地自容,两步棋都坚持不了的人又怎能受到爷爷的尊重?我高傲了自己,我又燥了自己,我低下头,老姜看穿了一个小毛孩子的全部——

    “没事啦没事啦,那就多陪爷爷下下棋,没事,就这几天陪爷爷下棋,保你戒燥!怎么样?”
    “嗯……”
    “大点声!”
    “嗯嗯嗯!!”
    【亲情】小棋童

    (三)

    只可惜,现实要比小说里写的那般残酷。

    爷爷回乡下之后,我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在我16岁那年,我吸食了人生第一口海洛因,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接受了这卑微的馈赠。

    我肆无忌惮的在地下室吞云吐雾,伸出脚踝自己注射,母亲发现的时候,她看到的是一个双目贪婪的野兽,她尖叫着离开,我才忽然明白些什么——

    是叛逆,让我背叛了初衷。

    我被迫退学,父母离异,和我结交的女友离开了我,被判给父亲的我见证了父亲的酗酒——我失去了所有可以依赖的人,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祈祷也变得无所事事。终于有一天,我想用自杀来了断自己。

    绳子好买,凳子好求,似乎只差一个站上去的勇气,把绳子挂在房梁上,一切准备就绪,我回头看了一眼睡熟了的父亲——

    下辈子孝顺你。

    我想到。

    忽然此刻口袋中的手机震动了,我下意识的接了起来。

    “臭小子,有空回老家看看。”

    电话里那头就一句话,却足以让我留下男儿泪——男儿?我配吗?我已经模糊了对自己定义,却在最后一步想到了我还可以去拥抱一位老人。

    爷爷一生见证过家道中落,14岁就出来谋生,17岁跟着老中医学医,本可以接班却因为诬陷放火烧了庙堂被乱棒赶出城市,在饥荒的年代,一个人流浪在世界,捡过破烂,乞过讨,他说是那个时候道上有位老乞丐教会了他象棋,教会了他尊重,教会了他戒燥,老乞丐乞讨的时候像条狗巴结别人,可一下开棋,就和个孩子一样,洗洗干净污浊了一天的手,找回了人的尊严——

    他说,人一辈子最重要的是活下去,尊严,老天爷会帮你找见的。

    爷爷非懂似懂,但好日子总算来了——爷爷靠自己走南闯北认识了不少朋友,其中有一个邀请他一起下南洋创业,爷爷的精明能干淋漓尽致的展现在商战上,他赢了,他们赢了,等到赚得保命钱后,爷爷立刻回老乞丐的家寻找他,却发现他早已去世。

    这个故事是他回乡下的时候告诉我的,那时候我只当做英雄衣锦还乡的故事来听,为老乞丐鼓掌,为爷爷鼓掌,可如今面临生死抉择,我忽然脑子里炸裂出的老乞丐那句活下去,超越了自杀的念头。

    我决定回老家看看,看看能不能寻找到我的光明。

    【亲情】小棋童

    (四)

    ”将军!”

    我又被困死了——这已经是第五次了,如此惨样甚至连天色都落下了脸,把黑暗留给了庭院。

    “再来!”

    寒风下,接近赤身的我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了,在我印象里,爷爷从来没有如此严苛,下他最爱的象棋,连奶奶的劝告都不从了。

    傍晚的晚霞有些血腥,坠入群山,深谷,渐渐消失,离开,于是黑暗铺天盖地,似乎不愿铩羽而归,他们绑住了我的手足,皮囊被吸了去,灵魂被捉了去,我只剩下双眼凝望棋盘,棋盘也在望着我。

    卒在望着我,他们可怜啊,一步一格,一步一挪,微不足道,不值一提,他们是天生的炮灰,散落在九十点上;

    炮在望着我,他们可悲啊,如果没有搭理,连炮都命悬一线,他们肆意横行,却只有崩溃一种玩法;

    車在望着我,他们可恨啊,为什么他们天生完美?不受约束?整个棋盘是他们的舞台,整个世界都为他们让道,凭什么?凭什么?;

    马象在望着我,他们可笑啊,外表光鲜,却只能活在日与田下,外表光鲜,却一个有马腿,一个难过河,呵,下贱;

    士在望着我,他们可爱啊,一辈子只能守护一个人,刀枪剑戟,妖魔鬼怪,都难以逾越鸿沟,他们寸步不离,寸土不让——干的彪悍,傻的可爱……

    “你看看棋盘,每一个棋子,啊,他们原来都是方方正正的旗帜,后来被现实磨平了棱角,成为了圆圆润润的棋子,卒是奇兵,炮需帮手,車会失蹄,马胜千车,象守疆土,士不放弃,啊,他们都是好样的,只是外表被磨平了,内心是不会磨平的,他们依旧是那面旗帜,那种标志,啊,可你呢孩子?你反抗一切被磨平,与世相争,却败得一塌糊涂,时代变了,可有些变不了,也不可能变,啊,爷爷现在不要求你做什么,下定决心做成一件对你意义非凡的事,你就依旧是男子汉。”

    我彻底哭了,仿佛抽空了身体的七成空间,泪如泉涌。

    而东方已肚白,只是境中人不知所云罢了。


    ①:这里指迪迦奥特曼最后一集邪恶加坦杰厄石化迪迦使其入海的故事。

    ②:这里指北方扫地的铁簸箕。

    ③:指棋盘上由斜交叉线构成的“米”字形方格。类似古代战争发号施令的“中军帐”。是将(帅)、士(仕)活动的地区。


    by 落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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