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写作这件事往前走一段之后,就会发现,简单地从头到尾地把故事讲出来,读者就会觉得乏味,你自己都会对你自己这种平铺直叙,这种叙事的节奏乏味。所以叙事在个人写作经历了一段时间以后,会成为你个人面对的最大的一个问题。你发现叙事特别不容易。怎么把这故事讲得张弛有度,讲得又有悬念、又有趣、又有力量,这个非常非常难。那么也就是在你可能对叙事产生畏惧,觉到叙事的艰难之后,对话在你心里可能相对就不那么困难,就相对显得容易了。
实际上今天,对话对我们可能的意义已经跟传统的意义不一样。如果让你单纯用对话去做一篇文,你可能会觉得这事情对你来说不是特别了不起。一段话里面,有那么两个三个人,这两三个人形成一定的关系,让他们这种关系在这段对话里发生变化。可是如果接着再往前想的时候,也许一个简单的对话里面,一个不太复杂的对话结构里面,你会发现,你可以有很多的空间,让你利用这个对话去寻求你在写这个对话之前完全没有意识到的一种关系、结构。
比如海明威的小说《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麦康伯夫人,她特别蔑视丈夫那种怯懦、临阵逃脱。后来她跟陪猎的威尔逊上床。那之后,麦康伯的尊严,他做男人的尊严,他做丈夫的尊严,他做一个人的起码的自尊,都被踩到脚底下之后,他突然开始冷血,突然一下子从自己的困境当中走出来。他一下子内心充满渴望,就是一定要勇敢,一定要一雪前耻,为自己临阵逃脱,被非洲仆人,被陪猎,被妻子小看、轻视,他一定要一雪前耻。他人变得特别兴奋,特别冲动。紧接着他们去打野牛,这野牛实际上是更危险的一种动物,至少在擅长打猎的海明威眼里面是这样。打野牛的时候,他突然变得有勇无谋,一定要置生死于不顾,一定要去冒这种不必要的危险。
在这个过程里面,麦康伯妻子的心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感觉到麦康伯变了,但是她不知道变在哪儿。她心里一直有一个特别害怕的东西在涌动。海明威写她这个害怕,我不知道怎么去描述她这种害怕,她的害怕首先因为她当众嘲弄了自己的丈夫。其次她这个害怕可能还有其他更深层的原因,就是她背叛了他。如果她的丈夫重新向她显示了一个男人的勇气之后,那么她不知道如何去对待自己因为瞧不起丈夫而做出的背叛。她内心更大的一种害怕,可能就在这上面。在麦康伯完全不顾危险冲向野牛的时候,差不多这个牛头已经顶到他脸上的时候,他的枪杆差不多已经完全顶到这个牛头上的时候,他扣动扳机。他扣动扳机的瞬间,他突然觉到白光一闪,一声巨响,他轰然倒下。不是他的枪爆炸,而是另外一枪打过来,是他妻子。他妻子看到这头野牛要扑向丈夫,在这个瞬间,她对着野牛扣动扳机。一下子刚好打在麦康伯脸上。麦康伯觉到的那道白光、那声巨响,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察觉到的。
那巨响实际上就是他妻子对他脸上开的枪,小说里没去说他妻子究竟出于什么动机。但是海明威说她是向野牛开的枪。我们不知道,我说的是读者,我们不知道,他妻子究竟是要打野牛还是要打他。因为我们在看西方的电影时会发现,经常狩猎是最好的谋杀的时机,因为狩猎时杀人可以说是误伤。经常把误伤作为惊险的电影情节来加以发挥,因为它在视觉上特别地刺激,特别有效果。经常就是移动的目标人切换偶尔抬起的枪管,非常的简单,但是它已经向观众做了某种暗示,某种提示,这个时刻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结尾是那个陪猎,就是和麦康伯夫人上床的威尔逊,和麦康伯夫人两个人的对话。因为主角已经死掉了,被枪击中了。在这个结尾当中,你看到海明威的高超处理,对话非常奇特:麦康伯夫人守在死去的麦康伯身边,威尔逊说:“我不会给他翻身。”这个女人“嘤嘤”地哭着。威尔逊说:“我会回到汽车里来的,那支来福枪在哪儿?”她摇摇头。那个非洲仆人捡起那支来福枪。威尔逊告诉他去把枪放在哪个地方。“去把阿布杜拉找来,让他亲眼看看他出事的现场。”阿布杜拉是另外一个人,就是想找一个目击者,因为这里已经用枪打死了一个人。应该是,发生了一些事情。那么在发生事情以后,这个占了便宜的陪猎威尔逊,他首先帮助麦康伯夫人从困境中解放出来。他首先让她放下那支枪,然后找个人来。这意思就是说,现场一保护,你不会有事。
威尔逊站起来,看着躺在一边的野牛,说:“一头呱呱叫的野牛。”这时候他说起牛来了,他就是想让麦康伯夫人稍微松弛一些。他说:“一头呱呱叫的野牛。”两只角之间巨大的距离足有五十英寸长,或者还多一点。然后他就把驾驶员叫来。他吩咐驾驶员在尸体上盖一条毯子。接着他走到汽车跟前,她正在角落里哭。威尔逊说:“你干得真漂亮。他早晚要离开你。”威尔逊说这个话的时候,你看到他真的是个坏人。他和他雇主的女人上床,然后他雇主的女人在意外事故当中失手打死自己丈夫的时候,他说这种话。他说,你干得真漂亮,他早晚要离开你。但是在这段对话里面我们找不到麦康伯夫人。她一直没说话。我们发现麦康伯夫人并不特别欣赏他说那个“你干得真漂亮,他早晚要离开你”。他这么说,她没说话,因为她在哭着。
威尔逊又说:“当然了,这是无心的,我知道。”她还是在哭。威尔逊说:“别担心,免不了会有一连串不愉快的事情。”他指的肯定是警察要看这个现场啊,要取证据啊。他说:“不过我们会照一些相片。在验尸的时候这些相片会非常有用。”他这意思是说,我会帮你脱身,我来做这件事情,你不要担心。他这时候认定这个女人吓坏了。所以他话都是围绕着“不要担心呀”什么的。但是,麦康伯夫人对他说:“别说了。”威尔逊说:“还有重要的事情要料理呢。我不得不快一点赶去发电报。要来一架飞机,把咱们接走。你干吗不下毒呢?”你看他这时候坚决认定是她有意杀的麦康伯。那个女人叫起来:“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我想翻译家肯定是不会自己去杜撰的,应该是这个女人突然声调提高,连着喊三次“别说了”。而在此之前,她说了三次“别说了”。这三次都在威尔逊安抚她,说怎么帮她从困境中解脱出来,做这个尝试的对白的时候,麦康伯夫人说的。等到第四次,就是他说“你干吗不下毒”的时候,按照我们汉人的习惯是“事不过三”,海明威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前边已经有三次了,这个威尔逊还在说。这个时候,她一下把轻的三声“别说了”变成了一次性的三个高声“别说了”!威尔逊用他那没有表情的蓝眼睛望着她,说:“我的工作现在算是结束了。我刚才有一点火,我原来已经开始喜欢你了。”
威尔逊终于开始意识到他自己说错话了。他开始往回拉。在他往回拉之后,我们看麦康伯夫人说什么。她说:“别说了,请别说了。”威尔逊说:“这样比较好。现在……不说了。”那么,你们从这儿看一下,在一整段对话中间,在这个非常复杂的人物关系里,当事人、主要当事人,她的对白实际上只有“别说了”。那么也就是说,这段对话,尤其是麦康伯夫人的话,几乎是没有任何内容的。但是她不能忍受威尔逊说是她有意杀死自己的丈夫的这种暗示,有的是明示。她不能面对这个。她到底是不是谋杀了自己的丈夫。作者现在仍然有疑问。原来比较倾向她出于怯懦无法面对洗心革面的麦康伯,我曾经怀疑她有意为之。但是现在作者把疑问抛给它的作者海明威,怀疑是他故意制造障碍。他把事实真相模糊了,他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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