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你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学生”的班主任
已经十五年了，我常常会想起她。
她不算漂亮，甚至可以说很普通，是那种落入人群就找不着的女孩，娇小，纤细，相貌平平，没有可圈可点的明艳之处。
还记得第一天见到她的场景。
高一新生报到。那时在盛夏，重点高中按惯例提前一个月入学。
找到班级报名点，桌前人山人海。好多外地同学，爸爸妈妈兄弟姐妹一大堆人围着。挤进去一看，一位小姑娘在埋头写发票，边上一位男生在收钱。
后来才知道写发票的是班主任。
这么年轻的班主任，重点班的班主任，能行吗？我不由得嘀咕着。
到了下午四点，指定的班会时间。我们整理好寝室，把新书和练习册等齐刷刷地往教室搬。第一次坐在清洁一新的教室里，结识新同学。高中三年，我们将一起度过。难免有点小激动。
陈伟是我幼儿园一路走来的同学，一贯地油嘴滑舌。这时他很快混熟了一帮男生，大伙儿见每一个女生进来，就恶作剧地起哄。
她跟在小春后面进来，那帮男生看到小春，一如既往地大声起哄，突然看到她，起哄犹如刹不住的车，继续轰然而起，而后突然静下来。大伙儿有点尴尬地看着她。
她倒没什么反应，看着大家笑言：欢迎仪式很热烈嘛！
盛夏的傍晚，一天的暑气在蒸腾着。六十人挤在顶楼的教室，没有冷气，连台电扇都没有。滚烫的空气里夹着汗味，大伙儿拿着书或扇子狠劲地扇着。她说，这么热的天，我不打算开长会，今天先简单地交代一下军训这周注意事项......
班会果然如她所言，半小时内完成。军训安全问题，新生注意事项，每天晚自习功课安排及科任老师联系方式和之后的入学摸底考试事项，一清二楚地列在黑板上。下课前每人拿到一张时刻表，与板书内容相似，她说是备忘录，必需每天对照检查自己的进程。
我们出来时，其他班级一溜整齐地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话。同学们不禁欢呼：赶紧去洗澡打饭，不用排长队等人。
后来才发现，这是她的做事方式，要点很清楚，要求也很明确，不拖泥带水却也不刻板，一如她的课。她上的是语文课。我们是理科班，大多数同学语文成绩不太理想。她常常用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说：“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学生”，那语气和眼神，在她那张太过年轻的脸上出现时，常让我们郁闷不已。但那句话之后，又总会带出一句：我对你们有信心，加油哦！
在第一次新生摸底考试后，我们班是年段垫底，我在班级则又在中下。成绩出来后，全班泄气得不得了，从初中时的尖子生一下子变成差生，我们顿时感受到了现实的骨感，硬戳戳地，太疼。很多人着急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她却不像那些老教师猛训我们一通。那些天她找我们一个一个地谈话，说很庆幸这是第一次考试，不是高考。说每个人都一样聪明，勤奋是成功的基础，信心是关键。说她会陪着我们，需要帮助，倾诉，她在那里。
果真没有食言。很多个晚自习，并非她值班，总能看到她的身影。在周记作文中，她总是不吝写下中肯的表扬，让我们这些对作文犯怵的理科生渐渐喜欢上周记，作文。
至今我还留存着她的周记批语。对着十五六岁的小女孩的患得患失，她肯定了那时候我的细腻，也鼓励我放开视野看大世界。温暖的评语，就像大姐姐一般。从她的珍爱里，我也开始对自己刮目相看。
早恋是高中生跨不过的话题。我和先生，那时的同班同学，就是早恋的结果。我们从幼儿园开始就是同学，一起长大，无话不谈。高中在同一班级，我们自然而然地在同坐同行。那时的学校和老师把早恋视为洪水猛兽。有次找她谈心，她突然说，你们都很聪明，水平相当，愿不愿意接受挑战？科任老师常向我抱怨，说你们谈恋爱分心。如果你们学业能更上一层楼，我就可以跟他们说恋爱不影响学业。初恋多美好啊！
她笑咪咪地，我突然间就想，如果我有这样的一位姐姐多好啊。
高一结束时，我们班各科总分拿到全年段第一。同学们士气大振。高二分科后，大部分同学留在原班，她当班主任。那时候，我们班已经是稳居第一，可她挂在嘴边还是：“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学生”。我们总会接下一句：“我们有信心！”
本以为，我们会一起升入高三，一起为高考拼搏一番。高二暑假前，她突然说即将去加拿大，她的爱人在那里等她。“暑假有我们学校最棒的老师接任，高三希望我能按时回来上课。”
没想到，她留在异国，重新开始。
转眼十五年过去了。我们这届“最差的学生”，也早已大学毕业事业有成了。我和我的先生博士毕业后，结婚生子，如今事业顺利，家庭幸福。每年同学聚会，我们常会想起她，谈起她。
你在他乡还好吗，班主任？
（二）我就是那个班主任
已经十五年了，离开了熟悉的讲台，又回到了熟悉的讲台，十五年就在弹指一挥间。
离开的时候，最后一届学生还在青葱少年时，埋头题海，眼睛一睁便是刷刷刷，倒头入睡前是背背背。中国的高中生苦，重点中学高中生更苦。
他们是我的关门弟子。接班时，我也曾踌躇满志，希望好好地带到高三。从高一一路带到高三，是家长学生和老师的共同希望。
分班时，我的手气不太好。抓阄抽到的班级均分年段垫底。不过我倒不气馁。能考入重点高中的，智力水平都相当，只要肯努力有信心，大多差不了。
可他们不这么想。也是，能百里挑一过关斩将的，原来大多是佼佼者，一下子变成学渣，差生，怎么接受得了呢？摸底考试后，成绩在我的预料之中，但哭声一片，愁云惨雾的景象，比以往任何一届都严重。
唯一能做的，是帮他们安下心来，根据自己的特点量身打造一份适合自己的行事表。
个别沟通，小组交流，家长联系。一个星期下来，我对他们的学习习惯已经大致了解。十五六岁的孩子，让他们学会认识自己，不被外在环境牵着鼻子走，脚踏实地做好自己的事，比什么得重要。这个过程中，老师是什么？是陪伴，是支持，是帮助者！
那些日子，每个自修时间，我总是往教室跑。答疑解惑，也在暗中观察他们的时间管理和自我控制修正的能力。
凌凌是感觉敏锐做事果断的女孩。她的周记里常常捕捉到生活中的小趣事，幽默又不失少女的童趣。如果视野放宽，这个孩子的资质能让她走得很远。
有阵子她和陈伟同进同出，青春期的孩子，这种举动很引入注目。班里也有其他人开始效仿。少男少女的相互吸引，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也非常美好。但是重点中学，考学当前，是老师们的大忌。
我已经不止一次收到科任老师的投诉，让我必需把他们分开，不许同坐，不许在教室当众交流。
听说他们是幼儿园开始的同学，一起长大，情谊实在难得。我在暗中观察他们多次。这俩孩子都很聪明上进，在教室里也大多是讨论学业为主，并无不当之处。如果强行把他们分开，也许会激发逆反情绪，倒不如大大方方地由他们去。更何况，我一直以为，没有恋爱过的青春期是不完整的。教育还是遵循人性吧。
没想到，凌凌和陈伟经过多年的爱情长跑，最后成了夫妻，现在有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多美好的结果。回想往事，当年幸亏没有棒打鸳鸯。不禁莞尔。
从接班时的垫底，到离开时的年段第一。那两年，我们师生扎扎实实地努力着。泄气时我给他们打气，高兴时我陪他们一起嗨，跟学生在一起，确实感到自己也变年轻了。这些学生，时时带给我感动和惊喜。
在他们高二结束时，我因为签证即将到期，利用暑期来加拿大和爱人相聚。本打算暑假过后回去把高三带完。后来因为种种原因，留下了，定居了，转行了。最后兜兜转转，又找到中文教师的兼职，回到讲台。
转眼十五年过去了。那段人生经历，如同一坛陈酒，埋在记忆的深处。
不久前，凌凌通过其他老师辗转联系上我，并把我拉入班级群里。
记忆大门在那一刻轰然打开，眼前尽是他们十五六岁时的模样，在操场奔跑，在泮池边歌唱，在教学楼走廊里畅谈。我想说，从前的教学生涯里，有你们，真好！如今的记忆里，有你们，更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