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老师去世了,他是我中学时代的政治老师,也是我的“学霸”人设制造者。
01
去年回老家过年,重温了自己结婚时候的录像。录像中人来人往,有一个长辈叫王叔的在镜头中走来,我姐指着笔记本说:“王叔已经没了。”我心里格登一下,王叔身体一直很好,上了岁数也能开着拖拉机呼啸着穿过田野,居然已经不在了,不由得有些吃惊。
“是拖拉机掉沟里摔死的。”姐姐补充道。
又过了一会儿,我姐又指着一个人说:“六子也没了。”六子是我哥的同学,只有四十多岁,居然在这样的年纪也没了,不过听说他一直是病秧子,想必是患上了什么重病。
“一身慢性病,最后吓死的。”姐姐摇了摇头。
看完录像后,不在人世的已经有十几个了。最后一个就是我的政治老师吕老师,他在录像中举起我喜酒的样子,依旧是那么的帅气。我想,他帅气的样子,大概是由于他在带每一届学生的时候,都会拿我举例子来激励学生吧。
“你们知道王XX吗?他是怎么考的高分,他背书!背书!背书!”
吕老师的笑容淡去,录像慢慢结束了,合上笔记本,想起我结婚已经十多年了,这些年间,录像中记录的人,居然以每年平均一个的速度在离开。不由得唏嘘,直叹岁月无情,那些曾承载故乡的面孔,渐渐地调零了。
如果我们换一种心境,就会发现另一种情况——新生者也在不断的替代。
今年秋天,回乡看红叶,走在村中间的路上,陆续见到几个年轻人,竟然都不认识,表弟向我一一介绍,这是从哪个村来搬过来的,这个又是谁的亲戚来投靠,这个是谁家的孩子现在长大变成这样了。
一时之间,我倒觉得自己成了外人,这算什么事呢?
02
晚饭后,和父亲视频聊天。父亲提到了我舅, 说他要在家里做豆腐。
豆腐两个字,把我瞬间又拉回到从前,在我小时候,就看过我舅做豆腐,一个水泥砌成的大锅台,烟雾缭绕的,我和表弟们在旁边看着,豆腐做好后,我舅就在边上先切下来窄窄的一条,分给我们吃。
那时候村里做豆腐的不止一家,一到早晨,豆腐的吆喝声便此起彼伏,乡亲们都把家中的豆子拿出来,用对应的重量换豆腐。
然而现在村里面,一个做豆腐的也没有了,现在送货车直接进到村里,把工厂豆腐卸到超市。没有了吆喝,只有柜台上摆放着的工厂流水线的豆腐。我舅此时重拾做豆腐的生意,也不知前景如何,我十分希望他能在和流水线豆腐的PK中获得成功。
其实不光是豆腐,懒惰和经济进步催生了养猪场,村民们一边大骂这猪肉不香,一边回忆着笨猪肉的好却全然忘了割猪食菜的辛苦,至于当年“吃糠咽菜”中的笨玉米成了香饽饽,会被小贩子高价收走,难咽的野菜在涨价后被大规模薅羊毛,稀少的成了山珍。
岂止是故乡的人呢,好吃的也死了好大一批。
03
和父亲的视频聊天还在继续,然而我父亲现在已经不在村子里,搬到家乡所在的县城了。父亲当了多年的村长退休了,村部也从村中心搬走了,搬进了公路边的二层楼里,原来的村部变成了二胖家的饭店,村头的喇叭早已经不响了好多年,大事小情都改成了微信通知。
我所住的村,原来也是乡政府所在地,现在合乡减政,乡政府也早已搬走了,乡政府大院变成了一家企业,企业卖了两年的山泉水终于破产了,大院的铁门上常年挂起了铁锁。
有时路过遥望这个大大的院子,仿佛还能看到自己小学的时候在这里演讲的场面:
我站在高台上,下面人山人海红旗飘扬,那是送乡里的男孩子去参军的时候——我手拿演讲稿,刚要高声朗诵,一阵大风吹来,把稿子吹飞,语文老师顶着一头白发满院子追稿纸。又或是自己在中学时在这里文艺汇演,说相声获奖得了一百元奖金,只用了一下午就为某个女生买好吃的花个净光的恨人时刻。
然而这一切都消失在时光里,随着乡政府的搬走,中学也搬走了,小学也选择了新址。原来的小学被一个私人承包了,那些操场边高大的树都被砍光,建了一个KTV,当年书声朗朗如今歌舞场,常见几腚摇摆在昔日小课堂。
故乡的建筑都变化了,人和事又算个屁。
04
我不喜欢故乡有变化,我害怕它变成我不认识的样子,那样我的心中便没有了寄托。我是一个感情脆弱的人,我在努力寻找着故乡中坚固的痕迹,于是,我想到了山,想到了水,毕竟山移不了窝,河改不了道,它们是不会变化的。
我放下笔记本来到家门前的那条小河,水量居然他妈的变少了,从原来的四五米宽,到现在的一步就能跨过去。在我小的时候用筐就能捞起鱼的时光肯定不会重现。
而据我表弟说,大河里能钓出细鳞鱼也成为了不可能,它用自己鲜美的体味成功地把自己干得几近灭绝,就是寻常的柳根儿、泥鳅、胖头、也个头是越来越小,如果谁要是能捞出来喇咕,那简直如同守寡六十年的盛桂芝一样成为村里的又一大奇迹。
那么山呢?
前年的时候,在电视台录节目,需要一个大雪覆盖山村的背景。我想起来自己在小时候曾登上村子边的西山,遥望家乡炊烟笔直般升起的画面,那是极美的,便自告奋勇,连日回乡,并在次日清晨,和哥哥再次登上西山,要拍下这个画面。
然而镜头却被遮住了,炊烟还在升起,镜头前面却全是大树。仔细思索了一下,在我小时候,这里原本是梯田,登高而眺,眼前一览无余,随着退耕还林,梯田栽上了村苗,几十年的光阴,使那些在我小时候新栽的树木高高地生长起来,并送给我一次什么叫希望破灭的体验。
那么原汁原味的故乡只能在记忆中了吗?
我有一个小时候的玩伴,叫侯大刚,也是常常思乡情重,经常做梦想老家想到鼻涕一把泪一把。有一次赶上一个机会回到了村里,直奔自己小时候的老房子。见曾经的家中住着一个陌生的老人,便哭着给了老人塞了一叠钱,嘱咐老人多保重,然后哭哭涕涕地走了。事后父亲告诉我,他认错老房子了,他家的老房子是旁边那一座。
侯大刚用那叠钱证明了自己不靠谱,同样也证明了故乡的记忆也一样不靠谱。
想起了小的时候,一个嫁到外地的大姐姐,那时交通不方便,这个大姐姐嫁出去十多年了才回娘家,回来后不断感慨:村里和她小时候相比,变得她都不认识了!当时我小小的心中想的是,是你嫁出去就忘了家吧,村里一直是这个样子,哪里变了,哪里变了?
现在方才明白,大姐姐的感慨是对的——她所说的变化,是基于她生命的长度,是大姐姐小时候的村子而来的。
大姐姐中嘴里的“村”,和我的“村”并不同步。
那么,以此推之——其实没有故乡是永存的,当初我心中的家,在别人眼中改变了模样,而我现在眼中变化的故乡,也正是别人眼中渐渐形成的故乡。
当初我们从别人手中接过来故乡,终于要把他还回去。
不止是我的故乡丢了,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故乡是动态的,存在于我们流逝的岁月之中。她不是一座雕像可以永存并属于某一类人,而是以不同的面孔,属于在这片土地上,千百年来,千千万万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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