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一种

作者: 卡夫妥耶夫斯基 | 来源:发表于2020-04-22 01:11 被阅读0次

    国庆我回了趟家。火车站人多得不能再多。我自带的马扎,在车上和一个黄衣女子背靠着背在过道上昏昏欲睡,不知道何时她下了车。我走到吸烟区望着窗外,我想我应该快到站了。

    下车出站后,一股暖风赶走我在北方漂泊的寒冷。在乡镇汽车站吃了碗锅边,赶上最近的一班班车,熟悉的乡音。路况已有好转,虽然依旧弯弯绕绕的,但不怎么颠簸了。一个小时后,我走进我家的门,这是傍晚,烟火味饭菜香扑鼻。我感到疲惫,于是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房间里摆放着布衣柜,一架缝纫机,一张床,床上堆着晾晒干的衣服,一股肥皂香气。我和衣睡着了。

    过了一会,我仿佛听到有人敲门,迷迷糊糊的,我好像嘟哝了一句“谁啊?”接着又睡过去了。这时,我发现我正举起手在一扇门上,我听到关闭的门内有谁咳嗽了一声,那是属于课堂测试的咳嗽,它比圆珠笔在纸页上的沙沙声显著得多。我敲门,接着推开门,我的目光首先碰上了她,她正抬头嘴里念念有词,她大概忘了背诵过的句词,痛苦地瞟了我一眼,低下头继续搜寻脑海里的段落。全班同学都低着头,他们的桌面是试卷,讲台上坐着语文老师。老师说,我要提醒诸位,时间已然所剩无几,如果还未写作文的同学可以先放下其他,攻占作文。他转过脸对我说,同学,如您不介意,恳请您站在讲台边上,与我一起监考这场接近尾声的考试,如何?我站在他身前,面对着课堂的同学,眼前正是她,我看见她眉心缓慢消逝的两道“竖”,她已经检查完试卷,向我走来,将试卷交上讲台。

    下课铃响,语文老师收好卷子,站起来,对我微笑,说,恭喜你,错过了一场无关紧要的语文考试。他抽出一张新卷子,捏着一角,在我眼前像抖一条毛巾。我迅速取走它。我看见她从我身旁经过,朝门口明亮的阳光走去。我看着她细细的腰身逐渐放大,不像是越走越远,但的确是消失了。我放下试卷,起身跟随。

    她站在草丛边上的一颗枣树底下。阳光将她照得明亮,额头上她用手遮出一块阴影。接着她踹了一脚树干,落下几颗酸枣,她护着头顶,捡起酸枣,向草坡底下扔去。酸枣在草地里四处逃窜,抵达缓冲的走廊,从护栏底下的缝隙飞落于不远处的马路。我在她相邻的枣树下踹上一脚,她转过头看我。你是不是故意的?她说,语文考试竟然迟到?她重新正视前方。我说,我不是故意的。她说,马上要中考了,有没信心?我摇摇头说,你呢?

    现在我听到楼下的厨房的争吵声了。这争吵声陪伴我度过了遥远的童年,到了中学,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加入争吵,上了高中,我渐渐疏远这种争吵,现在,我可以冷静地欣赏和分析这争吵的内容,到后来我发现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需要争吵,就像演讲需要话筒一样。他们需要扩大音量,宣泄心中的积怨和苦闷,有时母亲露出命运女神才有的刻薄的笑容对我的后爸说,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角色?要不是我男人走得早,轮得到你?我爸在我六岁那年死于一场车祸,这没什么,我的几个发小比我好不到哪去,我的同桌a的母亲死于癌症,印象中他母亲因为化疗始终光着头,躺在他家的卧室,有时我上楼找他,我问他母亲a在不在,他母亲气若游丝,指指天花板说,在天台。我的同学b,母亲也死于早年,听说是白血病,前几天还看见他母亲在马路上像鸭子一样行走,突然就消失了。我的同学c,好一点,父母离异,他从小和爷爷奶奶生活,据说他后爸很有钱,那年上中学,他爸寄回来一架崭新的自行车,我们呢,哥哥姐姐留下的二手货,对了,还有同学d,我和她上的是同一所高中,有天在女生宿舍门口碰到她,她莫名其妙地对我说,你们高兴了吧?我说,什么?她说,我母亲死了,你们如愿以偿了吧?我当时怀疑她多少遗传了她母亲的疯病,她的母亲向来疯癫,时好时坏,后来从河里将她母亲打捞起来时,发现已死了多天。我们私下几个男孩聊天,聊到家庭背景,最后一致认为,班上老实定定的X家庭条件最好,因为他爸和妈都没死,也没离婚,也没疯。但是X是我们中间最具备忧郁气质的人,他通常把手贴于裤腿,微微抬头,若有所思地行走,后来我都怀疑他当时正感叹命运不公,为何不让他家庭不幸些,好助长他的诗人气质,激发他体内的才华。我听到我后爸说,你好。你再好也是二手!

    我盛粥,我说,爸,不会喝就少喝点。他说,知道了。他走出厨房。母亲说,这就对了。我说,什么?母亲说,你爸走了也几年了,你心里有你亲爸我也高兴。但是日子总得过,妈妈主要也是找个好好过日子的。你爸昨晚找朋友喝酒,把一个朋友欠他的一万块钱要回来了,他都给我了。他说阿杰出门在外,可能需要钱。我拨着粥,听到母亲说,阿杰啊,妈妈就你一个儿子,现在你又有个妹妹了,我也满足。我听你爸的,这一万块钱就给你用。我说,不用,你们自己安排家里,我够。她说,你别担心,家里我会安排好。你出门在外,备着点急用。我说,行吧。家里不够跟我讲。

    傍晚朋友发微信给我:老地方。

    阿秃脸上油油的,高高的额头凸起,脸庞在灯光下发亮,我拍他肩膀说,怎么样了?他说,你怎么才来?不久我便加入了战斗。这是很简单的赌法,有一个做头,负责把桌上押的钱收走或赔出,根据两张牌比大小,方桌其他三个位置是脚,押钱,围着桌子的旁观者也可充当移动的脚,像桌上摸牌的三根树枝的枝杈。在密闭的空间里,人们不停抽着烟,赢了抽,输了更抽,抽得烟雾缭绕,抽得心惊肉跳,做头一开点数,很多人像顿悟,哎,早知道这次……

    一开始我几乎赢了一万。我想回家可以把一万块还给我母亲了,毕竟,他们挣钱不易。这个爸过去在市里的工地上班,后来和我母亲认识,组成家庭,留在了乡下,这几年一起种烟叶,晒得跟碳一样,我母亲以前多白啊?如今生下他们的女儿,也算美满。这世界就是这样,有些人的钱就是泡在血与汗里,然后花钱就到自己的血汗里捞出几片。我想起我们家津津乐道的居住在上海的堂姐,有天我坐在她红色奔驰的副驾驶上听她苦口婆心地说,阿杰啊,我不想在七八月炎热的夏天站在太阳底下的田地里炙烤,我苦怕了,我上学时就发誓,我要做就做那种不会为了买一个几万块钱的包包而心疼的人。她劝我要脚踏实地,好好努力挣钱,不要天马行空。她说,你得看清自己是什么角色,什么角色做什么事。千万别好高骛远。我知道她嫁给了一个做房地产的老板,眼睛眯眯的,牙齿细小像一排拉链,有套不错的别墅,三千万多,开着宝马,有个把情人,闹过离婚,有个眼神呆滞的儿子。我忙着点头,陪笑。凌晨三点半,我感觉自己有点恍惚,我口袋里还有几张发皱的百元票,桌上押着三张五十元票,阿秃懊丧地抽着烟,问了我一句,走不走?我说,最后一把。

    我们几乎是输干净了。我和阿秃找了仅有的一家还未打烊的饭店要了几个凉菜喝着酒。阿秃输了五千,我说我一万。他说,早知道不叫你来了。今晚衰到家了。我说,没关系的,输赢说不准的。各喝了一瓶啤酒,各自回家。我走在回去的路上,想起了a。我记得a顺利考上了市一中,后来去了北京上学。她是否和我表姐一样,在北京找到了归宿。她肯定去过天安门,故宫,爬过长城。我想起那天毕业考试后,她坐着她叔叔的电动三轮车上,似乎朝走在后面的我笑了一笑。去年国庆,我坐上火车去过一次北京,35个小时的车程,到北京站后心里很激动,看着出站的人涌出来,我裹在羽绒服里感受着北京的冷风吹。我来到天安门排队,走进故宫,猜想她可能正带着她的朋友游故宫。我去了八达岭长城,被后面的旅客推着向前走时,也在想象某个瞬间认出了谁。呆了三天,失落而归。

    回到家,母亲出来开门,她说,玩得这么晚?你明天的车,到厨房吃些点心,赶紧睡吧。明天我叫你。我说,知道了。我没吃任何东西,回房间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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