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住院的时候，时常提起外婆，总觉得自己活到这个岁数遭的一切罪苦，皆是因对外婆的亏欠所致。
外婆走时，已卧床瘫痪十月，整十个月，都是坐在床上，睡觉也不曾躺下，她总说腰痛，腿也痛，到了盛夏，身上长了褥疮，每日清洗换衣，都要人伺候，母亲那时还要伺候待产的嫂子，诸事缠身，总有不耐烦的时候，她说有次给外婆擦身子，烂疮久不愈合，碰到痛处，外婆也不说，只是咬着牙掉眼泪，腰痛的躺不下来，只能一直坐着….
母亲爱哭，术后护士交代定时翻身，她痛的哭起来，我安慰她没事的，一会就好了，她侧身把头埋进枕头，“你外婆那时肯定也很痛，我冲她喊，忍忍不就好了么…..” 她讲起外婆，心里全是愧疚，我知道她是因无法弥补而悔恨不已，那时说是姐妹三人轮流，但大部分时间，外婆都是住在月娥家，由她照顾。外婆干净了一辈子，怎也料不到人到晚年，得了这样的病，带着仍未愈合的疮口，无声的离开…十年了，那伤口仍是母亲心中的痛。
我记忆里的外婆总是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偏襟的确良布褂，头发整齐由黑色的头箍发卡别在脑后，她爱干净，床头挂着黍穗绑成的骨朵，用来扫床，案板上放的，扫桌子。因着信佛的缘故，外婆不沾荤腥，一直单锅吃饭，小小的铝锅，四季清粥白菜，到了中年之后连鸡蛋葱蒜也不肯吃了。幼时陪母亲去探亲，母亲总是里外收拾。无论年节，亲朋相聚，满桌菜肴，外婆总是清汤寡水，不为所动。肉多香啊，咋不吃肉呢。外婆总是摇头，她那时讲的我多半是听不懂的。
我在院子里玩累了就睡在外婆的床上，月娥说，以前太苦了，到她结婚的时候，外婆还是睡着砖头垒的床，连个柜子都没有，衣服都是叠起来放在闲置的水缸里，到她结婚嫁给了老张，才给外婆做了这张床，经年累月，翻身时旧床总会发出吱呀声，外婆撑起的蚊帐上，总是有很多布丁，凉席也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陈旧气味，夏热午睡时，外婆躺在我旁边，摇着扇子，说起她年轻时的样子，那时候她留着长长的辫子，拉起胡琴时，不知引起多少青年侧目，只是身在旧社会，婚姻大事不由自己做主，嫁给了家道中落的外公。
外公懒散惯了，一辈子没受过累，不知道怎么养活别人，我还记得外公的母亲，是个裹小脚的女人，母亲说，那不是他亲生母亲，只是旧时没有儿子，虽是三姨太，但可怜她老时膝下无子，长辈作主将外公过继给了她。可外公游手好闲，只会伸手要钱，苦了外婆拉扯一家子，农闲时白天找活打零工，到了晚上就拉着母亲几人编竹筐，搓麻绳，即便如此，一家人捉襟见肘，吃饱都困难，母亲说，你们都不爱吃红薯啊，我们那时候，能吃上红薯就好了，树皮树根都挖来吃了。
我幼时性格内向些，陪父亲去卖瓜都觉得放不下脸，母亲说她跟我这么大时，挎着篮子去集上卖兔子，遇到耍滑的大人给她黑价，她头一别，挎着篮子就走，说啥也不卖，有时拣了乡间的野鸡蛋，卖了钱，才能买文具写字。母亲兄妹五人，长兄早已辍学帮家里干活，而那个可怜的姐姐，更是一天学也没上过，虽生的水灵灵的大眼睛，模样甚好，可外婆为着贱命好养活的缘故，给她起名为丑。
母亲说，早在大姐之前，外婆还有一个女儿，生的聪明伶俐，却在七八岁时得病夭折了，外婆总觉得，过慧易夭，到了丑上学的年纪，怎么也不肯让她上学，而母亲幸运一些，待她入学时，长兄联合家里说服了外婆，这才让她上了学。而那个一天未入学的姐姐到了外婆瘫痪在床时，依旧对她怀有恨意，她忘不了出嫁后丈夫每日大醉而归时嘲笑她的疯话，她赌着一口气定要把自己的孩子都送进大学。母亲说，送你琳姐去上学时，你大姨去找办公室，不识字，找了半天，看见三个字的屋子就问人，找到厕所时，被人笑连洗手间都不认识，她是怎么哭着回家的，我们都无从得知，她心中对外婆的恨，到了外婆瘫痪时彻底爆发，母亲回想起此事，只苦了月娥，到死都是月娥在伺候…
外婆对于自己的决定，是否后悔过呢，她清苦了一辈子，和外公一个东屋一个西屋，三十多年都不说话，直到外公去世，外婆只看着棺材里的人，淡淡的说了一句，他死了。之后一病不起，十个月后随之而去。
母亲到了结婚的年纪时，外婆劝母亲，结婚太苦了，独身就很好，可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母亲怎能抗拒爱情的吸引，义无反顾的跳进婚姻的漩涡，如今母亲每次说起，就后悔不已，怎么没听你外婆的话。我又想起夏日的外婆，穿着白底碎花的汗衫，摇着扇子，坐在树下乘凉，寡言的样子。
阿静刚学摄影时，常常拿着相机给家里人拍照，有天看望外婆时，外婆头上裹着深蓝色的头巾在院子里晒太阳，阿静拍下给她看，外婆说，拍的真好，多少年没拍过照了，等我死了就用这个当遗照吧，那时我们听到这句话只觉得悲凉，到了外婆走时，桌上摆着那张照片，我看着照片里清冷孤傲的她，她太老了，眼睛小小的，红红的脸蛋，塌陷的脸颊，定格在我脑海里，好像她一直是这个样子….母亲慢慢苍老，我总能在她脸上看到外婆的样子，母亲说，我最像你外婆了，小眼睛，红可腮，月娥好看，大眼睛双眼皮，我把你外婆的丑模样都像完了。
我看过母亲年轻时的照片，说不上漂亮，但白净清秀，想来外婆年轻时，也是这般模样吧，留着长辫子，拉起胡琴时，不知迷倒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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