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又是一个忙碌的白班，我刚刚处理完5、6个新入院的患者，正准备下班的时候，一个小姑娘怯生生地跟在一个中年男子的后面走进了病房大门。
坚信女儿得了“结核”的爸爸
男子一进门环顾四周看见穿着白大衣的我，就拿着住院单径直走了过来。
“大夫，你是今天的值班大夫吧。我们刚在门诊看过，我家孩子有胸水，门诊让住院，您看看赶紧给抽了吧。”
“哟，你知道胸水呀，挺专业嘛。” 我讶异于男子的专业知识。
一般大家都知道胸腔里有肺，肺里有气，但是很少人知道胸腔里还有水。胸水，学名胸腔积液，正常大约也就5～15ml，主要是在呼吸的时候起个润滑作用。但是当肺部炎症、外伤或者循环压力增高、机体营养不良、胸腔有肿瘤等情况的时候，胸水量就会增多，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导致胸腔内满是液体，把心肺挤到另一边去。
中年男子笑着说，“嗨，咱是同行，我也是大夫，我是肝胆外科的。”
原来是同行，我立马觉得松了口气，那太好了，沟通交流肯定省了许多力气。
马上要下班了，我赶忙把两人叫过来仔细询问病史。小姑娘留着学生头，身高快赶上了爸爸，体重连80斤都不到，瘦得让人心疼，奇怪的是，孩子从进门就一言不发，所有病史由爸爸代言。
真是个腼腆内向的孩子啊，我心想。
女孩爸爸提供的病史超级简单明了，18岁的娃儿，今年刚参加完高考，10天前因为室上性心动过速做了射频消融，大概是着了凉，术后嗓子疼，然后出现咳嗽、胸痛有1周了，最近3天发热。
刚问完现病史，爸爸就忍不住打断了我。
“大夫，别的都没啥了，孩子从小很健康，没别的病，也没吃什么药。这个事是这样，我30年前有肺结核，后来规范治疗痊愈了。她这次肯定是结核性的胸水，刚才在门诊也让熟人看了，说孩子这么瘦，结核跑不了，赶紧给做了吧。”
一番话说的倒也有理有据。要知道，肺结核是我国的常见乙类传染病。很多人认为结核感染很少见了，其实近两年，结核病情又有了抬头的趋势。由于结核感染常见于营养不良或抵抗力较差的人群，而学生群体由于人口密度大，而且熬夜、疲劳抵抗力差是结核感染的高发人群。另外，这个女孩父亲患过结核，她确实有感染结核的可能。
孩子爸爸一直催我做的是个什么操作？
结核性胸膜炎是一种结核菌感染的肺外表现。由于胸膜腔是个密闭的腔隙，感染后不会向外排出结核菌，所以单纯的结核性胸膜炎没有传染性。孩子爸爸一直催我做的就是在孩子胸壁开个小口，放置一根引流管，把胸水缓缓的引流出来，既能送检化验明确诊断，又能减轻胸水对肺脏的压迫缓解症状。
我说：“胸腔穿刺置管虽然创伤小，但怎么也是个手术，不能着急啊，术前要完善检查的，血常规、血凝、术前四项、心电图都得做啊，再说了如果怀疑结核感染，胸部CT也得做一个，看看肺上有没有结核感染啊。”
孩子爸爸一副我在玩套路的样子，说，“大家都是自己人，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就不用了吧，我家孩子10天前做射频消融刚查了，都正常的，咱都有熟人的不用了吧。”
一句话噎的我半天没说出话来，心道，亏你还说自己是大夫，起码的安全原则不了解吗？
正在这时，他托的熟人大夫也来了，“你看孩子瘦的皮包骨，一看就是个结核体质。刚才门诊查了CT和血常规，看看结果没事就赶紧做了吧。其他检查他们10天前刚查了，说都正常。”
“那好，我先等检查结果出来。”碍于熟人的面子，我不好直接反驳，只能先等结果。
经验告诉我，患者和家属的话不能全信，眼见为实，一定要看到化验结果！
孩子丢失了600ml血
去哪了？
一会，门诊的血常规结果出来了，我一眼就看到化验单上的异常箭头，并非孩子父亲说的那样完全正常。恰恰相反，孩子贫血，而且还是个中度贫血，血红蛋白只有88 g/L（血红蛋白90 g/l以下为中度贫血）。
我说，“你这孩子贫血啊？贫血还挺严重的，不是说前两天完全正常吗？”
孩子爸爸挠了挠头，“哎呀，可能孩子最近发烧，吃饭不好，营养不良就缺铁性贫血了。嗨，跟我那时候得结核一样，身体不好就是容易长这个病！”
我狐疑的看了眼报告单，3天吃不好能让一个正常人缺铁性贫血？谁信！
我仔细一看，化验单上明明白白的显示，红细胞平均体积（MCV）92 fl（正常值80~100 fl）。要知道，缺铁性贫血由于铁摄入不足，红细胞体积会变小，因此也叫小细胞性贫血，化验单上的MCV正常，这明明是一个正细胞性贫血，而正细胞性贫血最常见于急性失血！
假设这个孩子10天前血常规的血红蛋白是正常值120g/L的话，目前降到88g/L，失血量至少600 ml！
这么大量的失血，大人、孩子不可能注意不到，我赶忙问孩子爸爸，最近女儿有没有流鼻血、便血、皮下出血什么的，爸爸连连否认。
我正想问孩子是不是在经期，有没有经期大量出血的时候，孩子妈妈第一次出现了。
跟一脸胸有成竹、自信满满的爸爸不同，孩子妈妈一脸愁容，眉头的川字就没展开过，拿着CT检查结果和大包小包的生活用品，急匆匆走了过来。
看这一堆大盆小碗的，我不由在心里给孩子妈妈点了个赞，妈妈就是比爸爸细致呀。
当然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妈妈手里的CT片子，拿出来一看，很明显的，在左侧纵膈窗上原应该充满气体部位，有一小半被液体影占据，估摸着至少有500、600ml。
左侧胸腔下方出现液体影
再仔细一看，这CT值明显不对啊。
CT值是CT影像检查中的重要提示信息，反应的是影像的密度。跟拍照的底片一样，颜色越深的密度越低，颜色越浅的密度越高。大部分情况下，结核性胸水的密度都比较低，颜色浅灰，而这张片子的胸水，颜色比动脉血的CT值也不逞多让，比结核性积液CT值高了很多！
突然一个大但的联想跳入脑海，这不正好5、600ml，难道这是孩子丢失的血？！
同时，另一个可怕的想法也跳了出来，这孩子不会有肿瘤吧？
为什么这么说呢，结核性胸水很少出现血性积液，除非病程特别长的患者，跟孩子刚刚1周的病史不符。而这么高的CT值，比纯血可能还高一点，而血性积液在肿瘤患者中太常见了。联想到孩子这么消瘦的体型，我心里突然凉了一下。
爸爸执意隐藏的“秘密”
“看血常规和CT结果，你孩子这胸腔里的可能是血性积液啊。”
我把孩子爸爸和妈妈叫到办公室，仔细问起了家族史，爸爸一猜就明白，立马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是在怀疑我女儿有肿瘤吗，她年纪这么小，不能是那个病！”
“那她最近吃过什么药吗？”
“她没吃过什么药！”爸爸很坚定地说。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妈妈开口了，“你出去，我跟大夫说。”
爸爸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还是走了出去。
我心想，莫非还有什么隐情？
这时妈妈开口了，“我女儿有抑郁症，高考前越来越严重了，一开始大家都没当回事，觉得是她紧张，她爸爸还训她，说她心里素质不好，”妈妈说着说着声音就带上了哭腔，“后来，她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了，我们才觉得不好了。”妈妈抹了把眼泪，“我们带她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给她开了抗抑郁的药（后来拿到外院就诊记录了解到是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片），她吃了就开始说心慌得不得了。我们就又带她去了心内科，心内科说是室上性心动过速，才给做了射频消融。”
孩子妈妈抬起头来问，“是吃这个药的事吗？不过最近10天她咳嗽、胸痛的就没再吃了。他爸爸要强，对女儿期望很大，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这个事，您别介意。”
啧，原来是这么回事。不过这个药我也没接触过，会不会引起出血也不知道，得回去查一查。
我连忙安慰道，“您看，现在考完试了，孩子没这么大压力了，肯定会开朗起来的。”
妈妈勉强扯了个笑容，“嗯，我们也希望是这个样子，可是现在又……”妈妈说到这里又想哭。
我连忙把话题拉回来， “阿姨您看，她还吃别的药了吗？”
孩子妈妈想了想说，“哦，对了，她做了射频消融，一直在吃阿司匹林。”
阿司匹林，哇，坑在这里呢！
大家知道，阿司匹林是临床常用的抑制血小板凝集的药物。这孩子大概率是射频消融术中损伤了血管，孩子又一直在吃阿司匹林，血就一直没止住，流进了胸腔。
还好还好，不是肿瘤，不然这孩子也太惨了，我松了口气。
后来我又专门找心内科了解到，射频消融后需要口服阿司匹林1个月，防治下肢静脉血栓形成。以后交叉学科知识一定要加强认识啊，我不由在心里默念，不然碰到这种因为种种原因隐瞒病情的家属，大概率要阴沟里翻船了。
忽然，我又想到一个更可怕的事，阿司匹林是大小手术的禁忌，大手术一周以内需要停药，小手术也不能短于三天，不然术后伤口会流血不止。万一我听了他们的，直接给孩子做了胸腔穿刺，那岂不是胸腔也出血，胸壁创口也出血，这孩子得直奔着输血的大道去了 。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瑟瑟发抖，连忙拉着孩子妈妈又重新问了一遍病史，然后再次感叹，果然还是母亲细心认真，面面俱到，毫无遗漏，可见问病史找对人也是门学问。
后来孩子的爸爸了解到这个情况，也不由懊悔连连，直说自己先入为主，太主观了，以后再也不干涉主管医生的决断了。
而我也在心里默念，以后不论患者是大夫还是熟人，坚决按照流程，行个方便通向的可能不是捷径而是个害人害己的大坑！
后记
诊断明确了，治疗就特别顺利了。
等了3天后，小姑娘复查血常规，血红蛋白已经顺利升至93g/L，提示胸腔出血停止。为了防止胸腔血液黏连机化，我在床旁给她做了胸腔闭式引流，引出了暗红色血性胸水约600ml。
抽出来的暗红色胸水
送检结果显示，大量红细胞、无抗酸杆菌、无其他异常细胞。其他诊断也均提示并非结核、感染、肿瘤等其他疾病。小姑娘术后无明显不适，2天未再有胸水溢出，拔管后予出院，嘱2周后复查胸部CT。
2周后胸部CT复查结果显示：肺叶复张，双肺无明显炎症反应，胸水完全吸收，无胸膜增厚黏连等异常。
“吸收的特别好，肺上完全没有问题了，趁着还没有开学，可以出去散散心了。”我由衷为小姑娘高兴。
这时，从入院到手术一声没吭的小姑娘第一次抬起头，看着我抿着嘴笑了，笑容甜甜的。我立马感觉春天的花儿都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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