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的父亲将鲜艳的招魂幡抗上肩头,与爷爷的灵柩车一起驶向坟地的时候,我想这是父亲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
我在后面,看到飘摇的招魂幡空灵在风里,爸爸的背影高大稳重,能够紧紧地抗着那个象征着爷爷去往另一个世界标志的纸质桅杆,并在送盘缠的仪式上,抱着象征爷爷身体的“烧纸”徒步走过“独木桥”,这是他作为长子才有的资格。
在曾经“出祀”(过继给别人)的争议中,爸爸最终按照宗法规定,以长子身份继承了爷爷的血脉传承。那一刻,作为长房的一员,让我无比感激我的叔叔们的大度,和婶婶们的容忍。让我觉得,爸爸对家族和兄弟们无怨无悔的付出是值得的,换来了兄友弟恭的局面,成全了祖宗礼法。曾经的各种摩擦与争吵,在爸爸扛起幡儿的那一刻得到了释然,让人感受到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血缘关系,更能让人做出理智的决定了。
爷爷的二子五叔坟上用砖头压着白色的孝帽,三子六叔用衣服裹着爷爷用以荫蔽后人的“罐子”,四子如叔抱起爷爷的骨灰,他们跟着幡起伏的方向一路向西。
幡儿上的每一个纸片,都亮的绚烂。那些纸片摇摆的清晰轨迹里,记录的是爷爷丰富的一生。
1948年,才13岁但早已入党的爷爷毅然参军,跟随解放全中国的步伐过了长江,屯兵上海,苦练泳技,备战台湾。
1950年10月,懵懂的爷爷跟随部队上了一辆油罐火车,三天三夜后,被连长告知他们已经抵达锦州,一天之后将跨过鸭绿江抗美援朝。爷爷穿着单衣直奔鸭绿江,他们没有等到苏联老大哥承诺的棉衣和枪支弹药,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凭着 一腔热血踏入朝鲜,与美开战。他的脚趾头冻掉了,连长看着孩子可怜,将爷爷的脚放在咯吱窝里暖着,最终保住了他的一双脚。
一次急行军,夜里走出50公里后,就地休息,爷爷才发现自己的背包忘在了上一个休憩地。在湿冷的雪地里,没有棉背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的,况且物资紧缺,再申领一套新的背包绝对不可能。于是爷爷在别人休息的空档,一口气跑回去拿回了背包。几个小时,50公里,那种对生的渴望和上苍庇佑,促使爷爷完成这次自我救赎。虽然日后被领导批评,但是领导也发现了爷爷顽强的意志,和过硬的本领。
抗美三年,作为炮兵的爷爷屡立战功,最后一批撤离朝鲜热土。作为最可爱的人,当时18岁的爷爷被送往广东体校学习。谁也没有想到,运动健将我的爷爷后来被查出患有严重的先天扩张性心脏病,没有房室瓣,心脏里流的是混合血。尽管表面没有任何表现,爷爷依然被部队优待,安排回家乡工作。
爷爷留给我的唯一故事片段,是他在淄博地区作调研员的时候下乡调研,曾把自己带的面饼分给了几个快要饿死的孩子,至于那些孩子是谁,爷爷当时没问,也从来没想过要记住。
爷爷是他的母亲于45岁高龄生下的幼子,孝道让他不得不辞官回乡赡养老母。回到家乡的日子,是爷爷最辉煌的几十年,虽然历经各种运动,起起伏伏,但他遇到了一生崇拜他、照顾他、无条件服从他的我的奶奶。奶奶的荣辱不惊,勤恳贤良成就了爷爷的名利。无论是风声水起的生意,还是风清气正的仕途,爷爷的印象深深地烙进那片生养他的土地上。
爷爷走了,他没有等到后天他的83岁生辰,在我认为他最不喜欢的一个儿子去世后,爷爷竟因脑梗第三次复发夺去了生命。我曾恨我仅仅是个爷爷的孙女,如果我是我的父亲,我就有权利决定送他去医院。可我不是,我没有资格说话,就连父亲也不能独断专行,他需要商讨我的叔叔们。曾被强硬的爷爷震慑的没有自我的他的儿子们,最终承认这是爷爷寿限已到的征兆,碍于农村的风俗,他们没有勇气再把爷爷送往医院。我的好爷爷,他坚持了两周后,在保守治疗的维持中停止了呼吸。
家业再大,主事一人。这个家族当家人的离世让后人们在一度迷茫后,还有一丝自由了的雀跃,他们真正地悲伤着,却也真实地折腾着,或许只有一如既往地崇拜着爷爷的奶奶,安静地坚守着爷爷留下的精神,坚定地维护着这个家族的端庄。
爷爷坟上的招魂幡或许还在飘摇。我感激上苍让我的父亲成为长子,并继承了爷爷未来的宗祠,那种财富不是任何物质,而是爷爷精神的传承和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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