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针在时间的坐标轴上交缠在一起,正点时刻。林揉着惺忪的睡眼,瘫坐在餐桌前,桌上是母亲清早去市场上淘来的最新鲜的水果。她没有理睬,胡乱抓了把面包和着咖啡咽了下去。这是个隐秘的征兆,是个迫使她不自在的敏感事件,她怯懦得宁愿逃离——食物总是在特定的季节像履行承诺般地出现,而人不会。
林拖着几年前在学校悠闲惯了落下的慵懒的步子,一头钻进的士。这个冬寒夏热的城市里噬人的火气被尽数隔离在一层薄薄的玻璃片外,大概是这个夏天唯一值得令人庆幸的事情。凌晨接到夏的加急召唤,说是最近回校打十年友谊赛,队里趁机聚聚,饭局上给它来个“十年纪念版·浩然之辩”,就拿这次比赛的题,算是挽回一点年轻时的热情,虚假得连那群打王者的小学生都骗不过。阔别了这些许年,能聊得开就不错了。不过是打着个理想的幌子招来一群人见见罢了。
但她知道,是林轩回来了。她保持着表面的冷静,道“聚聚也好,都这么多年没见了”便挂了电话。而后却是在本就不宽的床上翻来滚去,险些滑了下去。得知这个消息,她是惶恐的。浪潮般碾上心间的,是些从未逝去的逝去。她与林轩阔别了十来年,早该是对连陌生人都不如的“朋友”了。但在潮水般的恐慌下,她又是庆幸的——能见到他们了。她一直挣扎着努力不留下这十多年的痕迹,一半一半地幸存了下来。职场上交杯换盏的交情直教她一股恶心,而今终是能有些清会了。
她想起毕业那年,大伙儿最后聚了个头,在母校金黄色的山辉笼罩下的日月潭里打了场“二次退役赛”。占多数派的正方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开始被调剂到“宁为瓦全、不为玉碎”的人本想挑战一下自己的辩论水平,终也还是敌不过内心实在的想法而缄默了。一场对抗赛俨然成了场淋漓尽致的演讲和史料互扒大赛。林仍记得林轩的结语:“不论现不现实,这是一种态度,一种坚持。更是一种理想。理想的追求是不计代价的。”那一刻,他像是有着黑武士般的执着,扫走世间所有的不清明。
黑暗降临时大家都尽了兴,仿佛从没在场上体验过此般无计时、无打断的酣畅。散场前,大伙儿秉持着对仪式感的崇拜,豪情壮志地抛下“年年相聚、永不分家”的承诺。年轻时的承诺似乎不需要代价,转眼就会如消沙般被所有人抛弃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那是为了什么呢?一时的脑热还是就图那瞬时豪气冲天藐视天下的爽感?林不知道。她只记得十几年前一群涉世未深的愤世文青,赋予自己的终极使命是“净化世界”。他们成效如何尚未可知,反正她是失败的。彻彻底底的失败。
她曾立志要做个自由撰稿人,去上海。25岁结婚,一起从朝五晚九到朝九晚五。
而现在,她28岁,单身,回了家乡,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公司里做会计。
她已经不当愤青好多年。
她说不出是什么迫使她将那些曾深埋在心底的承诺连根拔走了,是辗转在一间间逼仄的出租房里如鼠辈一般的蜗居,还是一沓沓承载着被浇熄的火苗,离开后便杳无音信的文稿?她不愿深究,也不忍深究。回乡于她而言原是终于逃离出一场梦想与现实的痛苦拉扯,没想到却是陷入了生活的另一场轮回。
在这之间。一年,两年,五年,十年。就这么过去了。食物的时令都已更迭好几季了,他们却再没见过。
司机急切的敦促声将林拉了回来,她慌张地道着歉下了车。
又是这里。夏怎么还和小孩子家家似的,总爱干些撩拨人回忆的事。在市中心那个国际酒店不就很好么,偏要在这里。她抬眼望了望这家小酒店,十几年没变的招牌,记忆中称不上美味的普通饭菜,也不知道是怎么撑到今时今日的。她叹了口气,不知是为谁,下意识将衣角掸了掸。
队长在挨个问候,大家都显得拘谨。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惯了的人似乎一下子就青涩了,只是无谓地堆着笑。林刚一进门就被夏拉了过去,坐在个离林轩最远的角落,然而十几个人的局,再远也不过是抬眼间的距离。她故作镇静地跟大伙儿打着招呼,眼角时不时瞥向林轩。他正跟王皓谈得火热,眉眼堆着笑。见他没有打量下自己的意思,林泄了气,索性只管自己低头夹菜,嘬了口小酒。
林轩算不上她的初恋,但两人却是情投意合了几年,一直没触破那层膜,在人生的路口牵牵扯扯也就断了。大概是那年出去比赛吧,他们几个团着不顾反对与争议踏上了车。身着定制长袍的林轩手持一把羽扇,谈吐间言辞犀利却又不失温和。他的辩词和驳论像真理一般精致可爱,尽管他的陈词总是只有四分钟。
然而不仅是艾略特所言,七月也是个残酷的季节。十强赛时,他们悻悻而归。败后王皓提议去古街散散心,调剂调剂。最终便成了十几个人一字排开,垂着头在石板桥上,怀着死一般沉寂的心情望着眼前死一般沉寂的河水,活像组队跳河自杀的,路过的热心游客差点没上来扯走某个人,嘶喊一句“小伙子年纪轻轻不要寻死啊”。堪称壮举。她戳了戳林轩,想从他那里得到些什么安慰。那个秋夜,他转向她时,眼里满是不甘,但不甘又能怎样?片刻后,他突然带头喊了句,“下几届要把我们的队伍带到江浙最强”。其余的人头脑一热也附和了上去,似乎喊出来,便是承诺了;承诺了,在当时年轻的他们看来,便是必然可以完成的,只不过过程艰辛点罢了。
临走前,林在旅馆门口的连锁水果店里挑了一袋柿子带回家。她想给这个无名的夜晚留下些值得铭记的标签,一些仪式感的痕迹。店里的阿婆直夸她会挑:“当下时节的水果呢,最新鲜最好吃!”她不禁抿嘴笑了笑。抬眼望向噬人的黑夜,皓月当空。这座陌生的城市滚烫的血液被这群来自异乡的年轻人重新点燃,飘洒在这片怀抱热望的土地上。
林发誓,那是她见过最美的秋夜。几个异乡人在异乡留下了他们熊熊燃烧着、永怀热望的灵魂。
这时菜已基本上齐,冷盘里的水果静静地躺在那儿无人问津。林仔细打量了下,随口说了句:“怎么没有柿子呢。”惹得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才意识到,柿子是秋冬才有的东西。她羞赧地笑了笑,尽量掩饰自己脱口而出的尴尬。不过这一下倒是打开了话匣子,众人开始高谈阔论她对柿子的极度偏好。还在上学时,她便拉上过队里几个人,和学校里卖水果的阿姨展开过一番激烈的争论,只是因为柿子进得不及时,最后逼得阿姨到了秋冬时节,天天进柿子,一进一大把,最终当然都落入了林的囊中。他们说她也像柿子,软糯糯的,一戳破那层皮便是流淌着的热情,仿佛在迎候着什么。
林没在听,身边的人正在乐此不疲地顺带调侃着她与林轩的往事,一股市井气攥住了她,将她死死按在咸水环绕的孤岛上。她求助般将目光投向林轩,渴求他叫停这场闹剧。而她见他只是继续浅浅地笑着,事不关己一般低头嘬着酒,年轻时候仅剩的一点怀想也幻灭了,像深海里浮着的泡泡,一见光就湮没了。迷迷糊糊地,她又仔细审视了一下他,这个记忆中驾着七彩祥云的男子。她竟发现他笑意盈满眼角的时候,细密的皱纹也爬了点上来。身上的衬衫虽还是以前他最爱的款式,但也终究有些紧了,还未熨平,软软地陷在他若隐若现的肚腩里。
林更觉得无法呼吸了。鼻子酸酸的,差点要掉下泪来。周遭越来越爽朗肆意的笑声叫她慌张不安,徒留被揭开皮的柿子般无谓的空白。她想要逃离。可是逃去哪儿呢?她的一生都在逃离。末了,她只是显得局促不安,手足无措地被生活涌来的无助的热浪钉在原位,却又无计可施。
她突然很想念柿子的时节。
彼时秋冬凛冽,人人惶惶不安地坠在对未来的渴求与对自我的不安中。但人是燃烧着的,此起彼伏地冒着一簇簇的浓烟,似乎永不停歇。因为年轻,可以高谈梦想,可以从头再来。而如今盛夏时刻,城市灼人的热气笼罩着可以目见的一切,处在人心之中,她却只觉无边的寒意。她总觉得自己是属于那个时节的,可仿佛又没有资格向其宣告自己的归属。那样一个水波温柔、玻璃晴朗的梦啊,沾染了些人间烟火便配不上了。
可她忘了,人其实是在流淌的。自从她带上包袱北上的那刻起,或者说自从她策划自己的第一场逃离的那刻起,她与那个称为“理想”的时节已然渐行渐远。在时间的命盘里,早已理不清是谁抛弃了谁,又是谁亏欠了谁了。她只知道,他们都一样,这些曾经称自己为改头换面的一代人都一样,都是些随着时令漂流的人——曾经灼灼地向世界索要一个答案,如今叼着世界抛掷来的饭碗,巴巴地等待着生活的再度恩赐。
她的愤青梦想源自渴望伟大的欲念,却最终在无力改变现实的绝望里摇摇欲坠。她曾经渴望愤怒能够改变一切,能够穿透世界的表皮,更新世界的肌理,但是权力与世界的倾轧总是让她,让他们美丽的梦想无所适从。她曾经梦想生活能给她想要的智慧与潇洒,可是现实给她的只是越陷越深的误解与背叛。她曾经幻想他们的愤怒能给别人带来美好,带来幸福,可是生活总是让他们的愤怒在不经意间灼伤别人,留下的只是重重矛盾与伤痕累累。
也许他们所说的是对的,这不是他们的时代。
林回过神来,饭桌上早已转换了个话题,是关于林轩升职的事。在外四处碰壁的他终究也还是回了乡,在本地的税务局里办事,近日刚被擢升为处长,在他这个年纪已非易事。成人的生活总是如此,话题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被众人嚼烂,成为食糜,弃之可惜,食而无味。林试图加入他们,可掉了伍的她却是再也插不上话了,只好在一旁继续静静地嘬着酒。一声声的“林处长”与玻璃酒杯尖锐的碰撞声刺穿了她的耳膜,她捂住咽喉,却按捺不住反胃。
林吃力地睁开眼,望向周遭复杂的空气。
先前不知是谁提起了今日的正题,人们聚拢来扯了几句“诶何必那么执着嘛碎不碎的,保全自身当然是更重要啦”“没意思没意思有什么好说的嘛喝酒喝酒!”就应付过去了。众人脸上浮现着仿佛逃过了什么的侥幸,话题又回归了正常的字眼。
男人们在高谈阔论,只是不再是些哲学思辨或是人生究极,而是各自的薪酬与事业上的不平;女人们在有意无意地显摆着自己的丈夫与最新购置的首饰、最潮流的化妆品。夏攥着林的手,企图拉她过去。她望着这一切的一切,摇了摇头。她仿佛有种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为什么呢?明明是一类的啊,那些崇高的字眼也早都被她扔出人生的进度条了。
只是她为什么仿佛看见了过去的某个夏日的正午,房间里的空间布局也是如此,每一个人在为自己所信奉的真理争得面红耳赤。
那样一个动人的时节啊,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曾经一同追求梦想的同道,早已在时令的更迭里消逝了。
她揉了揉双眼,想要确信这两个场景的重叠性是否是梦境,眼前却越来越不清明了。
无边的醉意中,林再次望向圆桌上那一大盘水果。竟和母亲清早买的差不离。她感到沮丧,耳边仍是夏安慰的话语:“柿子的时令早就过了。等下一季吧。”朦朦胧胧地,这两盘居然在她眼前重了影,让她分不清现实还是虚幻。只是谁说过的?我们都是虚幻的,唯有梦是真实的。
她呆呆地看着,泪水倏地涨了起来。
是啊,时令早就都改变了。前一季的早已不复存在了。
食物也是。人也是。
只是人生再没有下一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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