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澄清一下,我要说的牛,不是那种心宽体胖四个蹄子俩犄角
的动物,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人。
牛的本名叫郭拥军。他不属牛,长得也不像牛,脾气也不像牛那样固执倔强,究竟何人何年何月为何喊他叫牛,连他的父母都搞不清楚,反正大家这么叫,他们也跟着这么叫了,本名反倒不那么得人心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爸工作的工厂里房子紧张,我们家曾经在西安东郊的长乐坡村租住过几年,牛是我们房东家最小的孩子,本地话叫木犊儿娃。
牛上面有一个哥一个姐,我始终没有见过牛的哥哥。据说,很恶,早被公安局逮起来了,判了七八年的刑。在村里说起牛的大哥,人们都很敬畏,说那个人胆子大的很。
虽然我和牛在一个院子里生活了好几年,每天都要见上几面,但都是面子上的事儿,见面打个招呼或点点头,谈不上交情。不但谈不上交情,事实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和他见面连个招呼都不打,形同陌路。
他是一个很老实的孩子,父母不喜欢他。
一般来说,父母都偏爱有点儿坏的男孩子,虽然管理起来不容易,但坏等同于有心眼儿,有心眼儿是一个男孩子的优秀品质。
牛从小的理想就是变成一个坏孩子。他的学习成绩很差,虽不是刻意努力的结果,但他自己就很得意,以为成绩差就是坏。
但老师给他的评语令他失望至极:郭拥军同学为人老实,没坏毛病,就是脑子笨,反应慢。言语中带着惋惜和无可奈何。
如此一来,牛在校园里就孤立了:成绩差的那帮孩子嫌他没有好勇斗狠的胆气;成绩好的那帮孩子嫌他成绩太差。牛在中学里混到初中二年级就退学了。
退学后,牛没什么事可做,家里地里都还用不着他,他觉得海阔天空无拘无束,整天在村里瞎逛乱转,成了闲人。
村里有一帮闲人,喝酒赌钱跳舞溜冰寻衅打架,吆五喝六,没人敢惹,很威风。牛想加入他们这个团伙儿。这伙闲人的头儿叫胜利,曾经跟着牛的大哥混,看在牛的大哥的面子上,接纳了他:打牌喝酒的时候,指使他买盒烟买瓶酒,很顺手。
闲人们为了彰显他们的身份,在穿衣打扮方面自有一套规矩,虽然不是很严格,但就当时而论,留长发穿喇叭裤配板鞋是必需的。改革开放刚开始,贫富分化还没有现在这样触目惊心,所有的标新立异都很朴实,跟人民币无关。
牛穿上了板鞋和喇叭裤,头发也留起来了。没人要求他这样,但牛很自觉,他不想在闲人堆里太扎眼,又害怕和普通人划不清界限------自古以来,衣着发式就不是件简单的事儿,关乎态度和志向。
牛不懂那么多,他只知道他那身打扮会惹来左邻右舍奇怪的眼光,颠覆他在大家心目中一惯的老实无用的形象。
谁要是给他说,牛啊,你的裤腿儿那么宽那么长,拖在地上,把大街都扫净了。牛就很自豪,昂着头从他们面前走过,宽裤腿卷起阵阵尘烟,心里就觉得自己很坏,于是很满足,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长乐坡地处西安近郊,虽然离城区很近,但毕竟是农村,和城里的时髦总是有段距离的:一种时尚在村里方兴未艾,而在城里可能已经是昨日黄花,遭人唾弃了。
我们家终于分到厂里的住房,要搬到城区了。搬家那一天,牛跑前跑后的帮忙,我觉得很奇怪。我说过,我和他并没有什么交情,自从有天半夜我在厕所里尿了他一头尿以后,我们之间更是连见面打个招呼的情分都没有了。
我尿他一头尿的事儿是这样的:牛家的厕所是那种简陋的油毛毡搭建的只有一个蹲位的旱厕,一次只能容纳一个人。平时谁上厕所,走到厕所门口儿,就要咳嗽一声,里面要是有人就也咳嗽一声,外面的人就知道里面有人了,就在外面耐心地等待。
即使外面的人忘了咳嗽,里面的人总是很警惕的,听到脚步声,就赶紧咳嗽一声。
我妈曾经建议在厕所外面的墙上挂个木牌子,一面写上男,一面写上女。男的进去把牌子翻成男,女的进去把牌子翻成女。这样就避免了总要咳嗽一声的麻烦和男女在厕所里碰面的危险。
我爸说那样不行,不管翻成男还是翻成女,都表示的是里面有人。这样的话,就是里面没人也给人造成有人的假象,反而不方便。
我妈进一步建议,还是挂个木牌子,一面写上有人,一面写上无人。有人进去就把牌子翻成有人,出来后再翻成无人。
我爸说这个方法比前一个方法科学一些,但有人上完厕所出来忘了把牌子翻回去怎么办?还有,晚上天黑,看不清牌子上的字怎么办?
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想什么办法都没有咳嗽两声简单实用。
一天晚上,我睡得正香,却被泡尿憋醒了。急匆匆往厕所跑,进厕所的时候忘了咳嗽,厕所里也没有咳嗽声传出来,证明里面没有人。
当时天很黑,我又睡眼惺松的,进去后对准蹲位的方向就开火了。尿了总有两三秒种了,猛听得身下有人喊,谁?我被吓得跳起来,剩下的尿也憋回去了。
我慌慌张张往外跑,牛在厕所里愤怒地追问,是谁尿了他一头?
牛肯定是半夜里上厕所,在厕所里迷迷糊糊打盹了。牛一定知道尿他一头一脸的人是我,但他事后并没有追究。
不过,他要是追究起来,闹得满城风雨,才真是傻到家了。
第二天,我给我妈说起这件事,我妈本来要板起脸严肃地批评我,但话没出口,就捂着肚子笑开了,说,那个牛啊。
牛从此开始不理我,见了面就把头一扬,牛逼哄哄的。
我也懒得理他.
所以,我们家搬家,牛跑前跑后的帮忙,我就觉得奇怪。但仔细想想,毕竟一个院里住了好多年,要是说没有一点儿感情,也是不可能的。
新家安顿好,我们下馆子吃了一顿。牛在饭桌上几乎不说话,只顾闷着头吃,我爸让他喝酒他就喝了几杯,看得出来,他没怎么喝过酒,跟胜利那伙人混了那么长时间,估计替人家跑腿买酒的时候多,能上桌喝酒的时候少。
几杯酒下去,牛的脖子和脸就红了,话也多了。他结结巴巴地表示,往后有事就找他,别的地方不敢说,单这东郊绝对是他们那伙人的地盘,要谁一只胳膊一只手,只需他一句话,就有人去办。
牛说话的声音很大,周围吃饭的人纷纷扭头往我们这边看。我妈的脸上挂不住了,悄悄给我爸使个眼色,我爸就去结帐了。
天还早,新家里东西堆得乱七八糟的下不去脚。我就陪牛到马路对面的厂区花园里转了一圈儿。牛留着一头蓬乱的长发,穿着一条肮脏破旧的深蓝色喇叭裤,走起路来,腰一弓一弓的,要多土气有多土气。跟迎面走过来的刚从厂区澡堂子里洗完澡出来的衣着光鲜的城市里的男孩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担心跟牛走在一起会被我的同学看见,说良心话,虽然不该如此,但我控制不了自己这个想法:我嫌他丢人。
我和牛在花园里的假山后面坐着说了会儿话。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都是他在说,出于礼貌,我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偶而插一句,表示惊叹和闻所未闻。他讲的都是他们那伙儿人的丰功伟绩,概括起来,无外乎打架和吊膀子。他讲得津津有味,连描带比划。按他所说的,他和他们那伙儿人简直坏透了,简直是十恶不赦,简直犯下了滔天罪行。
天黑下来了,我和牛顺着花园里的小路往回走,和很多吃完晚饭到厂里澡堂洗藻的人擦肩而过。
那条小路很窄,我边和牛说话边躲闪着迎面走过来的人,牛却直愣愣地往前走,有几次他和别人走个顶头,他就站在那儿歪着脑袋等着别人给他让路。幸好别人都给他让了。
他追上我得意地告诉我,我从不给别人让路。
快到厂门口儿的时候,人一下子多了起来,有洗澡的有上夜班的,还有到花园里逛的。牛在人群里横冲直撞,有人避之不及被他撞了,他头也不回,继续往前闯,我担心别让他撞上个硬茬,他果真就撞上了。
牛和一个迎面走过来的年龄和他相仿的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撞了一下,牛的胳膊碰到了那个小伙子的手腕上,小伙子手里提的装着毛巾肥皂和换洗衣服的尼龙网兜被撞得飞了出去,落地后肥皂盒和肥皂像刚跳上岸的鱼朝四面八方蹦去。小伙愣了一下,转身对着牛喊,他妈的怎么走路的?我赶紧走过去对那小伙说,对不起,对不起。小伙斜着看了我一眼说,没你什么事儿,滚开。
我看见牛转身朝我们走过来,赶紧从地上把散落的肥皂和肥皂盒装进网兜递给那小伙。跟那小伙一块来洗澡的另一个小伙接过网兜一把扔到地上,指着我的鼻子吼道,关你什么事儿?谁碰掉的谁捡。我急了,指着他吼道,关你什么事儿?这时候看热闹的已经围了过来了。
我想这一架躲不过去了,好在二对二,我和牛吃不了多大的亏。没想到,牛走过来以后,完全没有刚才趾高气扬的神气了。他把地上的网兜拾起来,双手递给那个满脸怒气的小伙,低声下气地说,算了吧,怪我。
那小伙接过网兜在牛的脸上抡了一下,算了?叫声爷就算了。这时候外面又有三个小伙挤进来,站在那两个小伙一边,五个人把我和牛团团围住。
牛说,算了吧,我求你们了。五个人一起喊,不行,你们俩得叫爷。我说去你妈的,挥拳朝他们其中一个打了过去。
我被那五个小伙围在当中打了一顿,我的脸上挨第一拳的时候鼻血就下来了,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我头上脸上,我做了一番无谓的抵抗后,干脆蹲下来,用双手护住头和脸,那伙儿人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
在我惨遭殴打的过程中,牛自始至终在旁边看着,没帮任何忙。他吓傻了。
我的鼻子流了很多血,我的公安蓝上衣的前胸都被血染成紫红色,血凝固后变得硬梆梆的,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血腥气。
我很奇怪,我的鼻子还能流出这么多血。
在我家搬家前的半个月,我得了一种怪病,总是莫明其妙地流鼻血,一流就是半个多小时,一天总要流上几次。
我爸说可能是上火了,于是想方设法给我降火:头剃成了秃子,吃苦瓜,喝绿豆水等等。民间的土法用尽都不顶用。睡觉的时候,吃饭的时候,上课的时候,做作业的时候,拉屎的时候,不管什么时候,只要鼻子下面一凉,我就赶紧找个方便的地方蹲下,看着鲜红的血往下滴,如果把脸仰起来,血就会倒流到嘴里或顺着脸流进脖子。
那伙人走了以后,牛把我从地上搀了起来。我把他推开,说,你给我滚蛋。说完,到厂门口的职工食堂的水池子里洗脸去了。
水龙头停水了,水池子的水漏被菜叶子堵住积了半池子油腻的洗碗水。我顾不上那么多,用那些夹杂着菜叶子肥肉片和米饭粒的脏水把脸上的血洗干净。
我的眼眶已经肿起来,眼睛眯成两道缝儿,嘴唇鼓起老高,不用撅嘴都能看得见。我的脸紧绷绷的,摸上去丰满而润泽,我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
洗完脸我径直往家走,牛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我快速穿过马路,走进黑黢黢的十四街坊自由市场里时隔着马路上的车水马龙回头看了一眼,牛还在马路对面站着。我毅然回过头,在脑海里留下牛在我此生中最后的印像。
挨了那顿揍以后,我流鼻血的病好了。此前,我一直担心如果就那么流下去,血很快就会流干。
我在家里养了一个礼拜的伤,然后顺利地通过了高考,两个月后被一所重点大学录取,我再也没有回过长乐坡,再也没有见过牛。他后来的情况都是听别人断断续续地转述的。
胜利那帮老闲人纷纷地找对像结婚了,媳妇一个比一个能干,一个赛一个漂亮。村里人哀叹,好女娃都被这些闲人抢光了。那些老闲人就说,小伙不坏,女娃不爱。
牛听了就很着急,他也是一名闲人,理应也该找个漂亮能干的媳妇。
在长乐坡,牛这个年龄到了找媳妇的年龄了。牛想媳妇是很正常的。但在牛的心目中,一般长相的女孩子是配不上他的。在别人的介绍下,牛相过几回亲,那些扭扭捏捏长相平庸的女孩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牛要学那些老闲人,自己在街面上找个媳妇。牛在十里铺的中学门口蹲过几回,学那些闲人的样子,在学校对面的马路牙子上像拉屎那样蹲着,嘴里叼着烟,目光在那些出入校门的高年级女生身上游移。蹲过几回后,牛失望了,稍有看上眼的女生,都有男生的保护,牛很清楚鲁莽行事的后果。
牛也曾在公共气车站尾随过单身女孩。他不敢跟得太近,只远远地跟着,既怕人家看着,又怕人家看不着。往往是跟着跟着就跟丢了。
有一次,他跟踪了一个很漂亮的女孩。牛私下认为,那个女孩无论长相身高还是肤色都配得上自己。下决心不能让他从自己的手中溜走。不管怎样,都要跟她搭讪几句,哪怕招致一个白眼儿,或一顿辱骂都值:她起码跟自己说话了,事情就有了开端了。
牛下定决心后,从后面快步追了上去,牛边跑边想,我就厚着脸皮给她纠缠几句有什么难的?牛跑到那女孩身后时,女孩回头看了他一眼,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包抱在怀里。牛那声你好差不多就要脱口而出了,却硬生生地咽回肚子里。牛从女孩身边跑过去,装出前面有人等的样子,跑出老远,才气喘吁吁地站住,在自己脸上很很地扇了一把掌。
牛可惜那些女娃不知道自己有多坏。从表面看牛确实不像一个善类,他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衣,下身穿一条公安蓝大裆裤,下宽上窄小脑袋,站在那儿像一个微型的艾婓儿铁塔,走路时晃着膀子,长发把眼睛遮得看不见路,一看就是个二流子,偏偏那些街上的老人说,牛这个孩子看起来恶,其实是个老实娃。
牛承认自己曾经老实过,但早已经学坏了,他们有眼无珠看不出来罢了。牛真想把那些人家的房子点了,谁让他们狗眼看人低。
胜利那个团伙儿瓦解后,长乐坡又形成了一个以广利为首的新团伙。广利这些人的年龄比牛小,混的时间又短,开始对牛还比较客气,牛也以前辈自居,但很快这些人就闯出了名声,经常有人被抓进派出所。这些人就看不上牛了,说牛笨狗扎了个狼狗势,把女娃子送到他面前,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总而言之,牛就是一个傻逼。
广利这伙人非常护地盘,外人对长乐坡任何人的冒犯都被视为是对他们的冒犯。都是他们所不能容忍的:谁家娃被外面人打了,谁家的狗被过路的车压了,哪个小商小贩在长乐坡做生意不本份,缺斤少两弄虚作假,广利他们都不请自到,把事情兜下来,直到村里人满意为止。所以,村里不管谁家有个婚丧嫁娶的,都要把广利他们请来,好烟好酒招待。广利这帮人在这种场合,既能压场面,又会起哄耍热闹,而且是那么恰到好处,主人就觉得很有面子。
广利作为新团伙的头目,事迹很多。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对一个不良商贩的惩罚。
这件事是这样的:有一天,一个中年男人拉了一三轮车的橘子来村里卖。很多人围上去讲价钱,价钱讲好后,人们你两斤我三斤地买了不少。
碰巧广利从那儿过,问卖橘子的中年男人,你给的秤够不够?中年男人说,价钱是价钱秤是秤,我的秤不够,缺一罚十。广利冷笑一声,你甭嘴硬,这里面的道道儿我清楚。
广利这句话不假,他经常到城里的菜市场卖菜,自然做过秤上的手脚。说话功夫,已经有人从家里拿出秤来当着中年男人的面复秤。复秤的结果是卖橘子的男人使的是七两秤。
中年男人脸上的汗下来了,向广利求饶。广利说,你不用说别的,按规矩办,缺一罚十,该给人家补多少就补多少。结果把三轮车上剩下的橘子全赔完还不够赔的。
广利说,这样吧,三轮车我先扣下,你也没有橘子赔了,那就帮人家把菜地里的草拔干净吧。
于是中年男人在菜地里帮几家拔了半天草。按广利说的,劳动改造了半天。天快黑的时候,广利把三轮车还给了中年男人。广利对中年男人说,做个小买卖不容易,耍个秤杆子也很正常,但你记住,在长乐坡别玩这一套,长乐坡有我在呢。
从此,凡是在长乐坡游街串巷做买卖的都不敢在秤上耍心眼儿了,宁肯在价钱上扳得硬一点儿。
牛从这件事上得到了启发:想要得到大家的承认,非得在长乐坡干件漂亮事不可,一旦名声传出去,他在村里的地位就奠定了。广利又不是三个鼻子六只眼,他能做到的,自己也一定能做到。
一天早上,牛早早起床后出了院门,见门前不远处的皂角树下几个婆娘正围着一个卖豆腐的老汉讨价还价。
牛走过去听了会儿,那卖豆腐的把价扳的很硬:一块钱五斤,一分钱不让。婆娘们嚷着说,你偏宜点儿,我们把你这几板豆腐都要了。卖豆腐的老汉说,一块钱五斤,官价嘛。又用手啪啪地拍着豆腐说,你们看这豆腐多瓷实,摔到地上都摔不烂。
牛觉得这种场合下该自己说话了。于是,把长头发往上撩了撩,露出眼睛,瞪着老汉恶狠狠地说,你这个老汉怪不怪?做生意嘛,哪有你说多少就多少,不让人还价的。大家都说是啊,你稍微让点儿,薄利多销嘛。有磨嘴皮子的功夫,又可以回家多做几板斗腐了。老汉刚要说话,牛把他截住了,伸出四个手指头,说,我说个公道价,一块钱四斤。
老汉的眼都直了,一块钱四斤?婆娘们也觉得牛还得太狠,悄悄扯他的衣角。牛得意了,说,就一块钱四斤。老汉摇着头说,没见过你这么还价的。牛耍开赖了,没见过,今天就让你见一回,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
老汉无奈地叹口气说,那就按你说的,一块钱四斤。众婆娘一哄而上,就把老汉的豆腐抢光了。
婆娘们把牛夸了一天,晚上吃炒豆腐的时候,几家人蹲在皂角树下还在说白天买豆腐的事。正说着,突然有个婆娘灵醒过来,尖叫一声,亏了亏了。大家问怎么亏了?那婆娘掰着指头说,牛把价越还越高了,本来一斤两毛,让他还成一斤两毛五了。大家才恍然大悟,破口大骂那个傻牛。
牛知道自己把价还高了,心里很沮丧。但很快他就高兴起来了,这岂不是无意中做了件声名远播的事?这几天村里人都在议论牛,牛觉得很高兴。
村里有人说,牛,你怎么那么傻啊?牛说,我傻?我是故意的。那些吃了亏的婆娘听说牛是故意让她们多花钱,气坏了,见面就骂他,说,你狗日的太坏了。牛就更高兴了,你们现在才知道啊。
那年夏天,忽然流行男的穿红衬衣。广利那帮人一人穿了一件。村里人看了直摇头:照这样下去,过几天他们就敢穿裙子了。牛也想买一件,但进城一问,到处都断货。
其实,红衬衣在城里流行了一阵儿,已经过气了,谁再穿件红衬衣上街,差不多是要遭人耻笑的。服装店卖完存货,都不敢再进,怕砸手里。
牛天天往城里跑,见服装店就进去问,有红衬衣吗?营业员总是用怪异的眼光看着他,然后摇头。
牛想,这红衬衣还真是紧悄。终于,在解放路一家小店门口的钢丝床上,牛看到了一件他梦寐以求的红衬衣。
那件红衬衣夹杂在一堆拖鞋袜子内裤和胸罩里,像被谁穿过后随意扔在那儿,领子歪斜,两只袖子搅缠在一起。牛老远就看见了,跑过去,一把抓在手里,浑身瑟瑟发抖。
牛紧张地问道,这个卖不卖?站在钢丝床后面的留胡子的低个子男人用河南话回答,不卖。然后笑了,说,难道让我白送你啊?
牛花十块钱买到了那件红衬衣。低个子男人要十块钱,牛只想给八块,低个子男人一分不让,说,你不想要算了,反正只剩这一件了,不愁卖。牛只好掏了十块钱。牛想,贵点儿就贵点儿吧,贵贱都得穿。
牛找了个公共厕所,迫不及待地把红衬衣穿在身上,把换下来的黑色紧身衣扔到了茅坑里。
牛在五路口儿挤上了十一路电车。车上人很多,牛几乎是被后面的人拥进车厢的。牛被前后左右的人包夹着站在车厢的中间,双手够不着扶手,无法固定自己,身体不由自主地随着车厢的晃动而前后摆动。
牛的前边是一个戴眼镜的瘦女人,瘦女人的后背紧贴着牛的前胸,车里的温度可能超过四十度了,又不通风,牛的头上脸上身上的汗直往外冒,红衬衣被汗洇的血样的红。
牛的嘴正对着前面瘦女人的后脑勺,女人头发的香味毫无障碍地钻进牛的鼻孔。他从来没有和一个女人如此地接近过,牛的身体起了无法控制的变化。
前面的瘦女人感觉到了这种变化,身体左拧右拧想摆脱,牛的脸不自觉地红了。想离女人远一点,哪怕有一点缝隙呢,牛挺胸收腹,被汗水濡湿的胸腹一阵凉。这时电车进站停车了,猛然的停车带来的惯性使牛一下子扑到前面瘦女人的身上。
售票员喊,万寿路到了。瘦女人回头狠狠地盯了牛一眼,骂道,流氓。挤下车走了。牛看到周围的人都盯着自己看,想来那女人是骂自己,把两手一摊,对周围人说,我有什么办法?周围的人都笑了。
万寿路是个大站,过了万寿路,车上的人已经不多了。牛要在下一站下车,所以提前站到车后门准备下车。
这时,坐在前门售票台后面的售票员朝站在车后门的牛走过来。售票员是个粗壮的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售票员手里拿着票夹子,在行进中的车上像个鸭子一样摇晃着走过来。
售票员斜靠在车门旁边的立柱上,眯着眼问牛,你要下车?牛嗯了一声。售票员又问,你买票了没有?牛惊呼一声说,哎呀,我忘了买票了。
牛确实是忘了。刚上车的时候人太多,售票员在车上巡回卖票的时候,牛不想从口袋里往外掏钱,怕掏钱的时候手蹭到别人身上被当成小偷。车上人少了以后,牛却忘了主动买票。
牛掏出两毛钱,说,我买票,我是从五路口上车的。
售票员说,按公司规定,逃票要五倍罚款,你得买一块钱的票。牛说,我没想着逃票,我真是忘了。售票员说,现在解释没用.
车到长乐坡,牛要下车,售票员堵住门口不让下。搁平时,牛早就把钱掏出来了,但是今天不行,他身穿红衬衣,而且还是流氓,流氓就要有流氓的做派。
牛把两毛钱扔给售票员,说,两毛钱你收下,还得给我撕票。车上有人要赶时间,都嚷嚷开了。司机急了,朝后面喊,别跟他废话,打他狗日的。
售票员把牛拉下车,两人撕扯了一会儿,就打开了。牛根本不是对手,被售票员三拳两脚打翻在地。售票员临走还在牛的背上踹了一脚,说,还穿红衬衣装流氓呢,傻逼。
牛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十一路电车已绝尘而去。牛用手背把鼻血擦了擦,擦得满脸是血。
牛新买的红衬衣被撕烂了,破口处的红布像倒卷下来的三角旗。牛用手指着远去的电车的后玻璃,声嘶力竭地喊,给我等着。
牛从车站一路跑回家。牛看见村里人吃惊地看着他,有人嘴巴一张一合地对他说着什么,牛耳边的风呼呼的,什么也听不见。
家里没人,牛钻进放杂物的小草屋里,从一个破木箱里找到那把生了锈的三棱刮刀,这把刀是他哥的,他哥被抓走前,每天都在身上揣着,牛用手指顺着刀上的血槽抚摸着,想像着刮刀插进售票员的肚子,血从三道血槽里喷涌而出的情形,笑了。
牛把红衬衣的扣子解开,敞胸露怀,手持三棱刮刀朝十一路电车站走去,村里人没人敢拦他,都远远地在后面跟着,对他指指点点。
牛拿着那把三稜刮刀站在十一路车站等那辆车,其他等车的人惊恐地往旁边让。牛对那些人说,跟你们没关系。
每一辆十一路电车过来,牛就掂着刀从前门上车,看看卖票的是不是那个粗壮的小伙子。不是,他就下来等下一辆。
牛后悔没有记住那辆车的车号,除了车号不同,那些电车长得都是一个模样。牛上了十几辆车,都没有见那个粗壮的售票员。
牛身上的汗消下来了,也慢慢冷静下来了。牛现在后怕了,刚才真要见了那个售票员,一刀捅上去,自己就成了杀人犯了。
牛庆幸那个售票员没有出现,这等于救了两个人的命啊。好了,牛想,自己也威风够了,很快,他的事迹就会流传到整个长乐坡,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长乐坡跟来看热闹的老少都劝牛算了,饶了他吧。牛嘴上说不饶,却已经把刀掖起来用衣服遮住,准备回家了。
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快跑,警察来了。牛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腿已经抬起来了,撒开腿朝村子里跑去。
马路对面,两个穿制服的交通警察朝这边走来,过了马路钻进路边的小饭馆吃饭去了。大家松了口气,问,刚才是谁喊的?再看牛时,牛已经跑出几十米了。
风又在耳边刮起来了,牛全神惯住地往前跑,隐约听见后面有人喊,……站住,别跑,别跑了……牛回头看了一眼,五六个人追上来了。
牛在村东头的十字路口右拐,顺着热电厂的输气管道朝东跑,跑过散发着难闻臭气的制胶厂。爬上浐河的堤岸时,又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人已被远远地甩开了。
牛冲下低缓的河床,踩着丛生的杂草,来到水边,牛犹疑了片刻,就下了水,虽然是丰水季节,河道变宽了,河水并不深。
牛想,过了河,在外面躲上两天就没事了。自己终究是把事闹大了,惹来那么多警察追捕。
牛正在胡思乱想,忽然,两脚蹬空,整个人没在水里。
这是一个在河里挖沙后留下的深坑,有好几米深。牛在水里手脚并用,身体还是往下沉。太阳把水面照得白花花的,牛的眼前却是一片血红……
从后面追上来的几个人气喘吁吁地上了堤,宽阔的河道里一个人都没有。几个人用手卷成喇叭筒朝河里喊,出来吧,没有警察。喊了半天,也没人应。这伙人跑了一身的汗,站在堤上被风一吹,感觉很凉爽,就在一个荫凉处坐下来聊天。一直聊到天黑,也没见牛的影子,于是,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说,回吧,那个傻逼说不定早就回家了。
网友评论